四月开花季,乍寒的料峭风变得柔和,不再像二、三月份耍着刀子割肉刺骨。
阳光不甚毒辣,照在人身上倍感暖意。工地里从淮南来的脱下几天未洗、沾染着汗臭的“棉毛裤”,另外那些从大西北地区大老远来的也脱下“衬裤”,至于东北那嘎达,一样脱下“线裤”。
归根结底,他们脱的,和豫南来的同胞没两样,都是秋裤。说到底,五湖四海,在寒冷交迫时,穿的其实是一条裤子。
不仅秋裤,工地上有的还会脱下很久没洗的棉袄棉衣,只穿一件单衣,一条单裤。他们卷上裤腿,挽起袖口,两眼、两手、两腿,乃至身体的其它部位,悉数活动着投入到盖房建楼。
工人,从前是农民的他们,就像勤恳在地里种庄稼,正在机器的轰鸣下干得热火朝天。
白天,忙碌的身影多是钢筋工、木工、力工,到了夜里,等混凝土车一开进来,打灰工与砼工(tóng,混凝土工的别称)的活最为多。
越忙越热,挂满脸的汗径自流下,曾几何时,这汗,这汗里的无机盐,落在的是他们承包的田。肥水不流外人田,辛辛苦苦大半年,毋论丰收,抑或欠收,自给自足。
然而丢下镰刀、举起锤头的他们,如今吃穿住行,尽管哪一样也都从汗水里得,但那一排排、一幢幢他们用汗水修筑的洋房住宅,却不像收成时的麦子,归他们。兴许一辈子,几代人,也轮不到他们。
而跟他们无缘无分的,又何止这些楼房。
无缘,是没可能,无分,是没福分。为生存,他们顽强地活着,犹如四下寻食的工蚁,卑微渺小却支撑蚁穴。只是,工蚁五月寿便获解脱,生而为人的他们要多久?
咕咕,咕咕。
拉直机,伴随着嘈杂的声音,作业着。
离三戴着粗麻手套,小心翼翼地向机器推送弯曲的钢筋。不一会儿,两只手套上沾上一层厚厚的油污。
咕咕,钢筋从他手里间慢慢地移动,摩擦得手套发热,上面的油仿佛给烧沸了,手像浸入了滚烫的油锅。不单单如此,偶尔,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钢筋上那些细小的薄刺,在滑动中,隐隐透过手套,割着他的手掌。
也幸亏,他这双手,推石磨蹭过皮,割麦子流过血,打猎劈柴、种田耕地,无不把老茧变得更粗糙,无不对炎热酸痛更加地忍耐。
咔,用拉直机里拉得笔直的钢筋,马开合宛如刽子手,手握着铁钳利落地夹断,然后抓起七米长、十二毫米粗的钢筋,放到一旁堆积的钢筋里,稳稳当当。
咕,咔,机器运转匀速,他们好似机器的一部分,像齿轮般跟上节奏,一根一根,一上手至少三四百斤,一撒手可能就一下午。
“喂喂,新来的,你们咋地回事?做事也忒墨迹点!”
梁二柱子站在工棚里,望着工棚外夕阳斜照的离三、马开合,在无风的傍晚,说着风凉话。
“想搁老子刚上手那会儿,光一个人,就比你们俩多。喂,你们到底行不行,不行就赶紧拉倒!”
“梁二柱子,你说啥呢!”李土根把围在脖子上的毛巾取下,擦了一把脸上凝满的汗珠。
“说啥,当然说实话呗。瞧瞧,也不知道是谁的人,这干活太慢了,下工了都没干完。”梁二柱子靠在机器边,抖着腿。
李土根冷笑道:“呦,嫌弃他们速度慢呐!成,你这么牛咧咧,不如自己亲手上,露一手给额瞧瞧,让额见识见识你啥速度。”
“凭啥!凭啥他们干慢了,就不兴说哩,就因为他们是你老乡?“跟梁二柱子聚一块的打赤膊的一人,站出来助阵。
“透呀嘛!梁杆子,你说啥呢!”李土根一听赣西组团针对他同乡,一天的酷热积攒的燥火,一下子掩不住,爆发出来。
“嘿,跟二柱子一样说实话吧。咋啦,仗着有工长不让咱说啊。嘿,咱偏要说。”
梁杆子撇撇嘴,无视李土根的怒瞪,招招手起哄道:“诶,大伙来评评。同样三点上工,呶,瞅瞅,瞅瞅他们,有谁见过这样没完成量的,见过吗!”
“呦,又是你们俩!”
就在这时,领着一组完成今天任务的李天甲,悠悠地回来。
他从老远便听到争吵声,走近了一瞧又是熟悉的面孔,又是一样的刺儿头,双手负背,笑眯眯道:“这是当上工长啦,还是我让你们暂代啦?”
梁二柱子嘴硬着,“都没有,我只是看不惯有人干活慢。”
“噢,看不惯?”李天甲看向梁杆子,“你也是这意思?”
梁杆子一瞧是工长,欺软怕硬的性子一下子暴露,缩了缩头,讪笑说:“不,是,工长,我也是这意思。这不这点我寻思想快下班,可那俩孙……那俩人干活慢,不拖着弟兄们不下班吗?”
“呦,你来寻思?这工地,工头不寻思,这工棚,我不寻思,倒是你梁杆子费心啦,天天寻思。”李天甲脸上的笑容更甚,可在梁二柱子、梁杆子他们眼里,恰恰相反,阴冷的很,冷得他连打了两个冷颤。
“工长,二柱子不是这意思。”梁杆子哆嗦着说。
梁二柱子连连点头:“是,是,他没这意思。”
李天甲脸色陡然一变,“没这意思,你他吗的咋呼啥!”说着,他上前就是一脚,踹得梁二柱子踉踉跄跄,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拉扯到跟前,破口大骂道:“老子才是工长,娘咧,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娃娃管!还嫌慢,也不撒尿照照,自己刚来啥样。就你那游手好闲,他们俩刚上工这劲儿就比你强。”
“再说,你懂个卵子!”
他冲梁二柱子怒目一瞪,转向工棚里投目来的众人,又笑着脸,欢喜道:“他们的量,半天就做完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跟老子提过一嘴,给我吓了一跳,以为在吹牛。结果来一看,嘿,还真他娘全做完了,还憨憨地问咱下午再干啥。大伙,咱能说你俩小子真是个人才,活干完了就下午歇着吧,能这么说吗?”
“不能吧。”李天甲摊摊手,朝仍然干活的离三、马开合指了指,“所以啊,我给那俩家伙,又多定了咱们一天的量。大伙瞧瞧,他们现在堆了有多少!”
“原来是这样。”
“1天,那可不少啦。”
“可不是,瞧那量,估计差不多啦。”
众人窃窃私语着,再看看离三、马开合的身影,不由地收起了小觑轻视,回头又看看慌了手脚的梁二柱子,彼此熟悉的不好直言什么,但眼神里,若有若无地埋藏小心思。
“是这样,工长你不会包庇他们才这么说的吧?”梁二柱子有话说话,质疑道。
李天甲一听,便听明白。“咋啦,你觉着是我点了他们的名,就一定会照顾他们?”
梁二柱子嘴倔:“我没这么说,我只是没见着。”
“都搁仓库里了,要不陪你瞅瞅?”李天甲气笑了。
“工长,梁子他不懂事,没弄明白就瞎嚷嚷,可他本心不坏,只是心急了点。你看,要不算了?”身为梁二柱子的师傅,吴师傅挺身而出,为他求情收场。
“成,吴师傅这么说,咱得卖你个面子。不过呢——”
李天甲松开他的衣服,提脚踢在梁二柱子的腿肚子上,“咱也不能光看着。你!嫌人慢,等急的话,那你就赶紧搭把手啊,帮忙抬钢筋去,别他、娘闲站着风吹屁股。”
“搬搬,都是工友,该帮忙,该帮忙。”梁杆子胆子小,顺着杆子就往下爬。
梁二柱子则抻着脖子,在众目睽睽下给这么教训,但好面子的他敢怒不敢言,双拳紧紧攥着,一直到吴师傅狠狠地看向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跑过去,帮马开合、离三他们抬运起钢筋,来回四五根钢筋一趟。
“大家伙也都别闲看着,趁着下工的点还有会儿,都过去搭把手,把钢筋抬进工棚里。”李天甲发号施令,让但凡有空都上去帮忙。
离三并肩和李天甲一样运钢筋,边走边说:“对不住,四哥,活慢了,连累大家了。”
“诶,别听梁二柱子鬼扯,机器就这么快,难不成吼一嗓子还能变快不成。”
哐的一声放下钢筋,李天甲拍了拍手,夸奖道:“倒是你和开合干的不错。好家伙,才上手没几天就干完了这么大量的活。嗯,学的不赖,真有你们的。”
“主要是四哥教的好。”离三反夸了一句。
“打住打住,高帽子就别往四哥头上戴,咱就适合戴戴土老帽。”
李天甲说说笑笑完,忽地问道:“奇怪,你们咋惹到梁二柱子他们的?”
马开合回答道:“按图昆哥说的,他跟梁二柱子不对付,可能因为我们俩是他招的,也不对付我们。”
“嗯,依这小子的性格,是有这可能。”李天甲沉吟了片刻,“是这样的话,那你们以后得小心点,这小子干事挺出格的,别有什么落到你们头上。”
离三点点头。
叮铃叮铃,下工的电铃响了。
李天甲一拍离三的肩膀,“走,忙完了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