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一天,有多少个一月,又有多少个一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对李家村家家户户来说,不过是翻完一本泛黄的挂历,再翻了三页。岁月就是这么个岁月,日子就是这么个日子,黄土地上的人,头顶的日月就这样,头顶的四季就那样,周而复始,一天,两天,半辈子跟一年,没什么变化,顶多是讨的媳妇不一样,生的娃儿不一样,产的粮食不一样,挣得的钱不一样……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他们一如既往,宵衣旰食,早起倒腾土地,夜了倒腾被窝,喝着西北风,做着白日梦,生在黄土地,死在黄土坡。野心对于他们,都称不上野——就是吃饱穿暖,有体贴的婆娘带把的后儿。
至于外头的世界,他们踮脚望过村口,又缩头弓背,走回家里。只有当这片黄土地又留不住一个人,就算背井离乡也不回头,他们方才接二连三地探出脑袋,指指点点,也有萌生过出这金刚圈的念头,不过转眼间,回瞅见自家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立马便抛之脑后,还是一般地活,还是一般地蹲坐着晒日头。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夏收、秋收的粮食价儿还是那价儿,农业税还是那税,该缴的缴过,该花的花了,一年到头对上账,上下出入不会多上几千,有几百的涨头就不错了,该上柱香,叩谢天老爷地奶奶的恩。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黄牛耕田,母猪配种,窑洞翻新……村口挂着的“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横幅,打从这经过的一群入伍兵也许小时候有唤“狗蛋”、“囡囡”、“二丫”等贱名,又有打从这回来的一群退伍兵,里面也有小时候唤作“狗蛋”、“囡囡”、“二丫”的。
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日子真他吗如梭。沈清曼,人还是这个人,性子已经不是刚来的性子。
她没了骄傲,也丢了任性,面对昔日瞧不上的村夫农妇,居高临下的视线低了,趾高气昂的语气淡了。渐渐地,在飞沙走石间,沈清曼从繁荣似锦的沪市沾染上的娇娇贵气,都给吹飞了。
吃苦的她,开始能吃苦。她的一双嫩滑如琉璃的纤手,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磨出了老茧;她的一对似碧溪流淌的眼眸,眼不见繁华,望断了黄坡,凝成一泓清澈纯净的幽泉。
如此的女子,能顶半边的天。沈清曼就这样成了离三家新的半边天,顶了塌下去的旧天,就这样成了离三打心眼认可的干姐,一起埋葬了李婶的骨灰。
李家村的人,注定得死在李家村,注定都要被葬在祖宗定下来的风水坟地里,无论在村里,抑或他乡。
以前,兴土葬的时候,会按辈分高低,由山顶往下安置,后来官府倡火葬,这座原本只能葬十几代的风水山倒能多埋几十代骨灰盒。
只是,也有例外——
离三那位出生在解放前、活到改革后,在村里备受威望的外公,死后却独具一格,和村里格格不入。
他呀,像《白鹿原》里的朱先生,临终前往那头的山一指,报出个准确的方位位置,他就葬在那。他又像作《推背、图》的李淳风,朝偏离李村很远的另一头山指去,又报出个方位位置,让李婶死后葬在那。
李婶很听外公的话,离三也很听李婶的话。于是,离三把李婶的骨灰盒埋在外公指定的位置。
这里四周没有树,只有土,所幸没有因水土流失导致几近塌落的地。它的方位,背靠着村子的山,面朝远去滚滚的黄河。
墓碑就立在这儿,上面镶着李妙语二十一岁的黑白照片,里面的她俊俏可人,青春靓丽。然而,她如今埋在这儿,下面躺着李妙语四十四岁的森森骨灰,里面的她,焚烧前哪怕再化妆,看上去还是憔悴枯瘦,病弱孤伶。
她嫁了一个人,却嫁错了一个人,一直错到她死。
今儿,是李婶头七的最后一天。
坟前,离三仍然披麻戴孝——他的额头,在三跪五拜那天,一下接一下磕在硬邦邦的地上,皮破血流,至今没有祛瘀,而他的膝盖,在一路送殡那天,一次接一次跪在尖石头的路上,刮皮割肉,隐隐作着痛——可他依然跪着,依然磕着。
但是无论如何,离三的腰杆始终笔挺。他从跪下起,凝视李婶的碑许久,他是要把样子记住,把地方记住,兴许很久,他再也见不着了。过了今天,后天他要离村,去找他的姓,去报娘的仇。
“姐,这些年委屈你了。虽然妈逼我发誓,让我一攒够钱,就送你回家。可是——”
离三斜视一旁饮泣的沈清曼,她的右臂戴着孝带,白布扎的麻花辫挂在左肩,一身百来块的地摊衣服外面裹着麻衣。一身孝,女很俏。沈清曼亭亭玉立在坟前,双手交叉在腹前,白璧无瑕的脸蛋凝有阑干。
离三蠕动了下哭的撕心裂肺已经沙哑的喉咙,“可是,妈的病太重了,得一直用钱吊着命。她一直自责,认为是她拖累了你,因为她才没能尽早送你回去。她很内疚,她真的很内疚,可姐,请你不要怪妈,都是我,都是我啊!我挣不到钱,我挣不到更多的钱——”
沈清曼死死地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怨我,姐,怨我。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放了,是我鬼迷了窍,想跟你作买卖,想威胁你带妈到沪市,让你所谓的沈家,让它出钱出力,给妈住最好的医院,吃最好的药,把病治好。”
离三仰起头,闭上眼,坦荡荡地吐露自己的心扉,像是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诉说自己的罪,“所以我一直防着你,一直盯着你,不让你去县城,不给你机会联系你家人,不然你就不会跟着我们遭这样的罪。”
“姐,我对不起你!”
离三猛地睁开眼,泪不自禁地往下流,他转向沈清曼面朝她,二话不说地磕起头,低吼着:“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挣不到你的路钱,挣不到妈的治病钱!姐,你千万别怪妈啊,要怪就怪我,都是……都是我没用!”
他扯着嗓子,一声接一声地咆哮,像是一个汉子向不长眼的贼老天叫骂,又更像一个无力的娃儿向天父后母哭诉。
沈清曼又哭了,她怪什么,她根本就不怪李婶,也不怪离三。她都看着呢,看在眼里,看在心里。
就像李婶挂在嘴边的,是她活活拖累了三儿,是她活活困住了三儿。要知道,眼前183的汉子,是擒虎弑狼,力拔山兮的武曲星,是回回第一、门门第一的文曲星,也是永恒不灭的北极星,哪怕在苦在穷的夜空,都湮没不了他心里微小的星芒——他会省吃俭用,会到县城淘旧书,会挑灯熬夜自学。可如他这般,却硬生生地困在这片风沙的小天地了,星光黯淡,只能如猪如牛地苟且着。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俗话说的好,可这么一位儒将的苗子,却到头给贫穷熊趴下,跪在地上差点站不起来。但出乎意料,他还倔强地挺着呢,像他的腰板一样挺得直直的,就算贼老天降下的灾厄磨难再多再狠,也只有李婶这样的至亲死了,他才心甘情愿地叩下他顶天立地的脑袋。
“三儿,别说了,不是你的错,不是。”
沈清曼浑身颤动,像以前的李婶一样,把他紧紧搂进怀里,用温暖的怀抱安慰心已干涸的他。她不会怪离三,也怪不了他,因为事实上,李婶早就偷偷让沈清曼联系过沈家,可是一次二次啊,没有如沈清曼的意,村口却终没有出现过沈家人的身影。
沈家会倒吗?
显然不会。
那是沈家不要她了?绝望的沈清曼如是想,也想不透,为什么沈家会不要她?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可自己一瓶未开封的纯净水,难道不比地下管道里流的脏水值钱?
不管怎样,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而这一方小旮旯里,有她的碗,有她的筷,还有她的位置。何况,一年两个月零十八天,沈清曼已经熟悉这儿,她闻惯了屎、尿熏天的农家味,再让她回沪市呼吸大城市的气息,或许会让她过敏,因为沈清曼内心向往富贵奢侈的心,给这片黄土地埋得深深的。
沈清曼想留下,但是她留不住。因为李婶走了,离三走了,自己一个人呆的房子,不是家,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
“怎么走,我们有钱吗?”
“姐,不用担心,我都想好了。钱,我会朝李珲借,凭我俩的关系,他会借的。”
离三从沈清曼那弥漫幽兰体香的怀里出来,抬起头,果决道:“到时候,再把两孔窑洞卖了,这样凑上的钱,扣了路费,剩下的应该能把妈看病的债还清了。”
“不行,不能卖窑洞,你也不准借钱!”沈清曼断然拒绝。
“姐,窑洞只是暂时抵押出去,钱也只是暂时借的,你放心,我会很快赎回房子偿清债的。”
离三坚毅道:“实话跟你说,我已经跟回村招工的李土根报名了,后天就跟着他到沪市,你正好能跟我一起走。至于钱,你不必担心,够,多余的兴许能给你再买一件新衣裳穿。我想也该买,省得你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到这些土里土气的衣服,以为进了土匪窝。”
沈清曼想笑,却怕破坏气氛,她很想告诉离三,余下的钱可买不起她家里的哪怕最便宜的衣服。同时,沈清曼又很纠结,她不想离三离开,甚至产生出令她都觉着疯狂害羞的主意——跟他洞房,给他生娃,假戏成真,做对贫穷的鸳鸯。
“其实,三儿,姐想……”
沈清曼欲言又止,她太了解离三了,虽然只跟离三住了一年多,可这些时间足以让两人彷如相识了一辈子。她清楚地知道,离三是一个重承诺的人,他说到做到,即便现在做不到,条件成熟也一定做到。
“姐,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离三不解道。
沈清曼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她改口说:“时候不早了,既然要走,那我们赶紧回去,收拾收拾窑洞,准备行李吧。”
离三嗯了一声,瞥了眼土包坟墓,他说道:“姐,再等一下,让我给妈再吹一段唢呐吧,可能几年,她都听不到,也见不着我了。”
沈清曼抹去眼角的泪,点点头,强颜欢笑。
离三从腰间取出唢呐,闭上眼,吹奏起来。
此时,狂风吼不停,黄沙洒满天。
青天上,白日下,唢呐吹的嘹亮,但没了一贯的刚劲、高亢、磅礴,有的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凄厉、惨戚,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调很简单,是李婶在离三小时候哼的,《世上只有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