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咋才上一个小时啊!”
领着离三绕了九曲十八弯到这儿的工友,一瞅离三只交了一块钱的,不禁嘟哝道:“续长点,续长点,五一呢,机子抢手滴很,附近的工人、小孩可都眼巴巴,别你到时候想续续不上,早给人预定喽。”
同行的李超,手里相当富余还拿着一瓶冰雪碧。“秦明说的没错,离三,多续一会儿,不然小心机子给人抢了!”
“先看看。”离三边回答,边打量着网吧。
他非常稀奇,不仅因为中学没有电脑没有过一节课,所以稀奇电脑这物件,而且是没见过类似水泥瓦片房,稀奇里面竟如此内有乾坤——
屋子狭小,而且昏暗,但费解的是,老板非但不开灯,而且用木板布帘把窗户封得死死,一束阳光都进不来。离三只能借着电脑屏幕微弱的光亮,依稀间看清墙的四周各布置四台电脑的格局。
眼下,离三他们并非最早的光临客人,已经有七八台机子的风扇嗡嗡作响,只是吹凉了发热的主机,却吹不走隔夜的泡面味、浓重的烟味、刺鼻的汗臭味。
嘎吱,三人面朝着墙壁连坐在一块。刚一落座,顿时,耳闻见不同音量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狗日的,你一把AK47以为能突死谁啊!”
“王盛,我看见你在墙后面,敢露头,我一枪狙了你。”
秦明左瞧右看了几眼,等电脑彻底开机运行了几秒,便搓着手急不可耐地打开一款叫梦幻西游。
“嘿嘿,今天把BB全卖掉,就够一张点卡钱哩!”
他说着,输入账号密码,点击第一个等级有9级的逍遥生,接着上另一个账号,同样是9级的虎头怪。
李超暂停了CS局域网的连接,侧目看向秦明。只见他的两个账号里,可携带召唤兽的数量满额,其中一个带满了三只分别取名叫蛋黄派1、2、3号的泡泡,另一个则是两只水晶蓝的青蛙和一只水晶蓝的毛毛虫。
“行啊,秦明,攒的可以啊!这些BB卖出去,得够一张点卡钱的吧?”李超点开召唤兽界面,仔细地看资质、技能之类的。
“嘿嘿,那是。”秦明昂起下巴,果断把自己的虎头怪升到10级,接着操控人物朝江南境外走去。
离三坐在秦明的左侧,一听游戏收费,不免好奇问:“这个游戏还要花钱?”
“咋不花钱!”
秦明装的一副老玩家的姿态,说道:“梦幻西游公测了改收点卡,到十级以后就得冲钱,否则就不能玩。”
“那得充多少?”离三又问。
“一张五块钱,就够玩8个小时,而一张十五块钱的,最多够玩两天的。”秦明咬了咬牙,“娘咧,俺们一个月工资也就五百七十一块钱,到手的生活费才一百来块。嘿,合着都玩不了多久,你说说这做着游戏的,是不是他、娘太黑心!”
十五两天,三十四天,六十八天,秦明所指的点卡,换成同等价码的书,离三差不多也要花同样的时间。只是,离三投入金钱投入时间,买书看书,是在为人生充值,可秦明再为游戏充值,他的人生又充值了什么?
是网络海洛、因带来的短暂欢愉?
离三疑惑道:“十五块,可是几天的饭钱啊,玩一个游戏值得吗?”
“当然不值啊,所以俺找了个办法,你们瞧瞧!”秦明眉飞色舞,移动着鼠标,指针在召唤兽来回晃动。“这几只召唤兽一卖,就值一张点卡哩。”
“额说秦明,难怪这些时候都不玩CS,原来在干这个。”李超插话道。
“嘿嘿,那是。这俺费了不少工夫,也是运气好,竟然真攒到了。”秦明不无得意,他操纵着人物到天台,接着疯狂地按“升级”,一口气提到了20级,他洋洋得意:“一般一张点卡也就够10级升到20多的,哪像我,一出来就20级!”
“你攒下这副家当,花了多久?”离三问道。
“不多,也就每天耗2小时在海底,差不多半个月就够了。”秦明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开始叫卖。
像工地附近的黑网吧,收费大抵是一小时一块五,秦明每天花两个小时,半个月就是三十个小时,四十五块钱。
“9级到10级,花的时间久吧?”
秦明说:“哪!有不少等级高的会带新人,2、3小时或许就10级了。”
两三个小时就10级,那接下来充两张点卡,眼下秦明是不是不止二十级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离三虽然不懂游戏的等级机制,但他明白小人物的精明,往往结果倒不是很精明。就像节俭的人把剩菜馊饭留着,却把健康吃坏,治疗的钱可能是他吃糠喝稀几个月都挣不回来。
人有穷命,但千万不能穷心。因为心一穷,眼里的天就矮了,脚下的路就窄了,连累着自己胸怀的志跟着短了。长此再面对无穷无尽的利益机遇,小手小脚哪怕伸直了,也够不到什么,只是蝇头跟当下。
可人得要有长远,因为日子长着呢。
秦明依然为自己的精明沾沾自喜,离三摇头失笑,没有直言相告。他默默把视线转向屏幕,端详五一休市的股市行情,以及新浪、搜狐、凤凰等门户网站财经板块里的信息。
看了一会儿,电脑的屏幕显示着齐安药业日均线,离三观摩着五天、十天、十五天的走势,他心里大致有了底——
五朵金花看似盛开绽放,在为即将冰雪消融的熊市寒冬预告生机的春天到来。
可是,总揽全局的离三,却看出点名堂,这不过是大庄们“回光返照”的手段,已经扛不住今年严峻的金融环境,纷纷敲锣打鼓,红旗招展,释放一个个利好的假信号,趁机迷糊股民们的判断,蛊惑着人心,煽动着跟盘,再一个个像温水里煮的一只青蛙,纷纷抛股离场。
而齐安药业,便是其一。
不过,它的高明之处在于,竟然手头里还有剩余的资金,充当燃烧的木柴,配合着像“狼来了”似的翻版“牛来了”的消息,企图技术操盘,烧一把冬天里旺盛的大火,乘机高位逃脱——
在买盘挂进一二位置,在低位通过小幅度有意拉升,推动股价上扬,释放做多信号,表明买盘较强。
托至阻力点位横盘又一段时间,渐渐拉出就像愿者上钩的钓鱼线一般的长阳,等待散户上钩跟盘。
接着……小额度在卖三、卖四抛售,同时抽出托单的数量和金额,在略高于上市价的价位低位吸筹,摊平成本。
然后,离三摸了摸额头,应该在五一休市完以后,会有一波小幅度的上涨,呈上攻态势,显示多头实力,表明高点意图,接着平缓走势,等过几天慢慢地,向下砸盘,借机出逃。
望着K线图,离三手托住脸,此刻在想:我该先买哪些书呢?
……
五一之后,继续劳动。
时隔五日,正坐在书店门槛的老人,一身打扮不像初见时那般仙风道骨,原先一头雪白的飞蓬梳理得平整,身上也换了一身整洁的灰黑色中山装,气质转瞬由倚老卖老、乖戾捣蛋,一下子变得老成持重,不带丝毫迟暮之感。
唯一不变的,是斜肩上仍然背着旧布挎包。
老人信守着承诺,今天他将跟离三一块到市区,一同找几家书店要几分订购单。
两人约定在六点半,离三提前十分钟赶来,但还是姗姗来迟。
“喂,小赤佬,几点了啊!知不知道迟到了,迟到了知不知道!”老人霍地站起,吹胡子瞪眼,唾沫横飞。
仰望着六点二十青冥的天空,接着扫视了眼冷冷清清的街道,灯火阑珊的现在只有书店。
离三无奈地笑了笑,却恭恭敬敬,弯腰认错:“对不起,睡迟了,害您久等了。”
老人指天画地,不满道:“睡迟?跟长者约定了时间,你竟然睡迟了!哼,白白让老头子等了你三分钟——”
然而,老人的个头不高,刚刚够到离三的胸前。也因如此,他说话的时就算踮起脚跟,也要仰视离三,这让他非常不乐意,提脚便踹在离三小腿侧面。
同时,他戳着离三的胸口,批评道:“有你这么站着跟长者说话的吗!不成体统,你想让老头子踮脚跟你说话吗!懂不懂什么叫尊老敬老,懂不懂什么叫耳提面命!快,给我蹲下!”
离三顿时哭笑不得,活到现在从来没遇到过像老人这样有孩子气的活宝,即便一时半刻会感到不舒服,但不舒服归不舒服,气倒怎么也生不出来。
“还不快蹲下!”
老人瞧离三还傻愣愣地站着,又踢了他一脚。
“怎么,你个小崽子,还不愿意!我这惩罚可还算轻的,当年黄石公考校张良,时候比这个点要早,错过了就得明天接着!你瞅瞅,现在也就让你六点半过来,结果你迟到还不服气……”
“是,是,您别生气。”离三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门槛上。
“罢了,看在你没让老头子赔钱的份上,就饶了你这回。但下不为例啊!”
老人掀起挎包盖头,从里面拿出一叠装订的厚厚纸张扔向离三,“到柜台拿只笔,上面的东西你会写多少,就写多少。”
“这是?”离三看着老人,疑惑不已。
老人狡黠一笑,“老头子虽跟你打赌帮你订书,可没说保管是有偿还是免费。赶快做,每一册习题里要是错了两道,嘿嘿,就算你把书订来,信不信老头子一下子把书全都丢进垃圾堆里,甭想替你保管着!”
吧嗒!老人顺手按下开关,店里一下子明亮起来。
借着灯光,离三低头一看,纸张上密密麻麻的问题一条条出现在眼前。
他粗粗一看,第一页第一道题是一道概率学的题目——
设事件BA,仅发生一个的概率为0.3,且P(A) P(B)=0.5,则A,B至少有一个不发生的概率为__________。
离三翻动着习题册的一页页,第七页里有一道题是“设离散型随机变量X和Y的联合概率分布为……”。
等翻完第一本满满三十多张纸的册子,他大致清楚上面都是概率学、逻辑学的题目。
只是,为什么老人会突然有这些,又突然让他做这些?
离三瞧着老人的背影,不解地看向第二本。里面一样尽是些高等数学题,第一页是求极限的选择题、填空题,接下来是连续、一元函数微分、二元函数微分。
“喂,小崽子,看够了没有,赶紧做!”老人催促道。
离三凝了凝神,拾起一支笔,趴在柜台前仔细做着,既没有打草稿,也没有向老人要草稿,他在脑子里运算着。五秒以后,第一道概率题他填上0.3,第二道题七秒,填上16e-1……
不到几分钟,老人慢悠悠地过来。“有烟吗?”
离三把烟递过去的同时,举起习题册问道:“一本全做?”
“不难为你,这回你先给我把第一册、第二册的前三页做了。”老人掏出一根烟,轻轻敲在烟盒盖上,“不过下次就没那么轻饶,你得把一本做完喽!”
离三一心二用,一面心算,一面问:“多长时间?”
老人嗅了嗅烟草味,不屑地说:“凭你啊,估计抽完一包烟的都做不完。算了,一天吧。至于这回,就看隔壁杂货铺什么时候开张,你就什么时候停止吧!”
杂货铺的老马往常七点开张,也就是说离三必须在半个小时内,答出整整六页九十道,而容错仅有两道。
“行。”离三却一点儿不叫苦不犹豫,他唰唰地动着笔,说话间他已经写到第七道。
老人隐隐发笑,他把烟夹在耳边,从挎包里取出被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子油条,以及一瓶一鸣鲜奶。
他一边吃着,一边揶揄说:“小子,做不出来的题就白死撑着逞强,该跳就跳。空了两题就不要给我啦,省得浪费我时间。”
离三面不动,心不动,只有手上的笔在动。
“你最好祈祷老马今天开不了张,不然你小子岂能做的完!”
离三依旧不为所动,只有笔在动。
“嗨呀,不对,要是老马今天跑肚拉稀不开张,那今天岂不是去不了黄浦区,去不了黄浦区我怎么买阿大葱油饼?喂,小子,你倒是快点做,我还赶着去买葱油饼呢!”
人老了容易话痨,老人的战斗力简直是话痨中的战斗机。他喋喋不休,三言两语还含沙射影,冷嘲热讽,明里暗里不断地在干扰离三,逼得他分神乱心。
然而,离三就像老僧入了定,而且,又犹如闲庭散步般轻松地做着题目。可能老人不清楚,这几本习题册,里面的题目早在李家村那会儿,自学着离三便摸爬滚打尝试着做了,做了有两三年,光习题册跟草稿用去的纸张,就足够李家村全村老少当擦屁股的草纸擦上整整四五天,自然这得他们人不嫌弃纸硬膈屁、眼。
果不其然,仅仅老人吃下半个包子的工夫,离三已经做到第二页第十五道题,翻到第三页时眼睛都不带眨的,宛如狂风扫落叶,笔尖不曾停顿地唰唰在写。
与此同时,给老人无端制造的噪音烦了稍许,离三终于行动,虽然敬老,可也不惯着倚老卖老的脾气。
“大爷,您这题集里怎么尽是《概率论与数理统计》出过的类型,这些我都做过。”
“咦,这不是《统计学》上一模一样的课后练习嘛,大爷你这本习题册质量不高!”
有时候,宁惹学渣,莫惹学霸,何况是学神。
“噗!咳咳,咳咳!”
老人一口鲜奶从嘴里喷出,顾不上擦去咳出来的牛奶,他恼怒地转过头,面对着一时伶牙俐齿的离三,竟无言以对,以致于恼羞成怒的老人,不得不把气朝外撒。
他立刻冲杂货铺那边喊:“老马,六点半啦!怎么还不开门做生意,都不想着挣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