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叔,我回来了。”
三轮上载着两大筐的土豆白菜,还有十几袋五十斤的面粉,离三从凹凸不平的沙子路,缓缓地骑向工棚旁的小厨房。
刘大叔,就是一直偏袒离三,给他碗里多打饭菜的勤杂师傅。他是豫南人,五十出头,身体利索,独独阴风冷天那老寒腿频频发作,关节疼得有时候挪不开步,索性有离三他外公留下的狗皮膏药,下了四五帖便立杆见效,缓了病症。
“回来哩!”刘大叔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面相憨厚老实。他闻声迎了出去,一边上去搭把手,一边关切道:“又是起了大早出去吧。快,卸下东西以后,赶紧回去补一觉。”
离三婉拒道:“没事,刘大叔,不急,现在人都起来了,我给你打下手吧。”
“打甚么下手!不就多了五六十张嘴嘛,再不济不有你老婶,用不着,用不着。”刘大叔扛着一袋白面往屋里搬,同时往小厨里喊,“哎,俺说婆娘,你等哈出来啊!”
“刘大叔,不用婶子,我搭把手。”离三轻抓住刘大叔的手,笑说道,“不耽误这会儿工夫,年轻人,一天两天晚睡早起根本没事,精神着呢!”
“不中。你从昨个夜里就出去了,现在才回来,肯定累坏了,赶紧去歇着吧!”刘大叔,和其他的豫南人一样,倔驴脾气,认了理就难回头。
“是啊,三儿,你大叔说得中,你还是赶紧歇着。”刘婶提着一笼热腾腾的大蒸笼往外走,“俺们这腿,自打贴了你那膏药,不酸不痛麻利多了,肯定忙腾地过来。”
“婶子,我来吧。”离三赶忙上前,伸手帮刘婶拿蒸笼。
刘婶身子侧到一边,不让他搭手,接着摇头说:“没事,没事,婶子提得动。”
“三儿,你还跟俺俩客套啥!回去歇着吧,有事需要帮忙,俺肯定叫你。”刘大叔一把抓住离三强壮的胳膊,将他往宿舍方向撵。
离三见状,勉勉强强收了手:“行,大叔,婶子,那我先回去了。你们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屋外喊我就成。”
“去吧,去吧。”刘大叔吹胡子瞪眼的,像是离三不听他的话立马要发火。
望着离三的背影,刘婶提了一句嘴:“哎,三儿,醒了记得过来,婶子给你还温着稀饭呢!”
“哎!”
离三冲他们挥挥手之后,便走进了自己的宿舍。踏门而入,满屋子的体臭味酸溜溜的,扑面而来。
此时,睡在床铺上的其他人刚刚转醒,一个个伸着懒腰,睡眼惺忪,磨磨蹭蹭地拾起自己放在地上的锅碗瓢盆,有的只带了一条乌七八黑的毛巾和一个盆,看样子只想漱个口、擦把脸糊弄完事,再拿洗脸的盆去吃饭,而更有邋遢埋汰的,干脆端个盘直接去吃饭,丝毫不在意眼里有屎,身上有垢。
工地的一般生活,便是如此。
或许有人不刷牙不洗脸,或许有人不洗澡不洗脚,倒头就睡,翻身就起,说话喜欢粗声粗气,吃饭总是有声有响,但凡有人装点干净,装点斯文,人群对他就会有膈应,有疏远。
可偏偏离三,便轻易地融入到这种氛围里,因为他的骨子里,心底里,依然种着农民的根,尽管读了这么多书,有了一肚子油墨水,但他没有文化人矫情嫌弃的通病,没有自视高人一等的清高,言行举止表现的依然是一个地地道道土里土气的农民工,谦逊,憨厚,乐群,踏实,因此,虽说工地上有人嫉妒他的好运,但或多或少跟他保持着或远或近的关系,起码表面上和他是点头之交。
“呦,离三回来啦!”宿舍里顶先前赵文斌铺子的年青人和他擦肩而过。
“嗯,回来了。”离三客客气气,点头示意。
“额先走了。”李土根说完,紧随其后的马开合也不客套,打完招呼出去了。
不到一会儿,刚刚满八人的屋子空落落的。床铺上还躺着的是李家村的两人,昨晚他们通宵浇筑混凝土刚回来歇下,此刻翻来覆去,不牢靠的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离三躺在铺着被褥的硬木板,两眼一闭,尽管日头越高,窗前越来越亮,屋子越来越热,工地越来越吵,可他竟然奇迹般地一着枕头,一动不动地僵尸躺着睡了下去。
而其他两人,就没有离三一般的定力。耳边,轰轰隆隆,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从他们躺下的一刻起,一直响彻个不停,耳根子没法清净。
辗转反侧,折腾了好几遍,纵然死闭着眼强迫自己,仍然睡意全无。
终于,一人实在睡不着,干脆一骨碌起身。伴随不牢靠的床摆动的嘎吱声,他重重地拍了拍木板,恼火道:“额滴个神,背成马咧(方言:倒霉极了),这么吵,还咋地睡!”
抖动打搅到被子蒙头的李超,登时不耐烦地一蹬腿直往上一踹,砰的一声踹在上铺的木板上,叫骂道:“牛剩子,你吵啥嘞,额好不容易眯着,让你给弄醒哩,贼你娘!”
牛剩子很是苦恼,他头伸出木板向下看,抱怨说:“唉,额也没辙,外头那么吵,叫额怎么睡嘛!”辛苦了一晚上,两三点才收了工,谁不想倒头就睡,可外面嚯嚓轰隆的声音没完没了,就像在他耳边系了一串炮仗,噼里啪啦。
李超大喝道:“那你想咋地啊,上天啊!别忘了工地就准额们歇半天,下午还得继续干活。所以甭屁话,赶紧巴拉地睡觉。”
“球,要睡的着还叨唠啥呀!”牛剩子骂咧了一句,讨好似的和李超说:“哎,李超,要不陪额唠一会儿呗,没准唠着唠着额就睡了。”
“要唠你自己唠,额累着,没空搭理你。”
“哎,李超,你说陈叔为啥去隔壁了呢?”
李超皱了皱眉,紧闭着眼喃喃道:“你问额,额问谁。”
“要紧的是陈叔去隔壁也算了,为啥换回来个‘黄世仁’,他忒不是玩意儿了,还有他手下人,也不地道,都是散片儿!”
牛剩子一想到顶替陈国立的新头,气得牙直痒痒。
“以前陈叔那会儿,照规矩不都六七点下班嘛,呵,搁他,好家伙,凭啥两天的活儿挤一天让额们干!凭啥夜深了还得给他加班加点!娘的,他压根没把额们当人,就是当牲口使唤,可李超,你他、娘地见过驴拉磨,不给驴吃豆的吗?”
“跟老子讲屁用,你有能耐就尥蹶子踢他!”李超被子蒙住脸,挡住直射来的光。
牛剩子被说得一时无语,哽咽了片刻,眨眼间又想起另一件事,自言自语道:“诶,李超,你觉不觉着工地的水泥有毛病?昨个我倒水泥的时候,瞧那色泽不对劲,抓在手里粗细也不对,这里面一定有人做鬼,没准就是刚来的老皮干的,你说呢?”
“额说这房子又不给你牛剩子整滴,你瞎操这闲蛋子心干啥!”李超一个翻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侧躺着,声音越说越小。“额们就挣个血汗钱,他们不缺额,不短额,就成嘞,还管嘛水泥不水泥的。”
牛剩子经他一说,越想越来气:“他还没短额们呐!打他来工地,每月给额们发的生活费少了足足三成,呸,这他娘合着不是欺负额们嘛!”
呼噜,呼噜,李超打起了呼噜,睡的正香,已经听不着牛剩子狂风骤雨似的怨言。
“唉,他们就仗着我们老实,就欺负老实人。呵呵,成,睡吧,老实人都睡吧,活该被人欺负!”
牛剩子伤心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努力将他的失落压在心头,脑海里不断做着各种各样虚幻的白日梦,有教训打骂“黄世仁”的、有一夜暴富美女成群的、有山珍海味湖吃海喝的——
懦弱者只有在自己的梦里,化身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