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满十六【1】,天不像这会儿这么明朗,已经下了三天的雨,田里的稻子都给淹了,大水把全村人的屋子都‘吃’了,蛇在上面游来游去,有爬到树上的乡亲也有给咬死,我爹、我娘还有我兄弟三个细伢子,什么都没带出来,就把命带出来,一路逃难,一边树叶泥巴合成泥团子,一边防着有灾民把我俩弟拐了或卖咯,或……或宰喽,那时候,人真饿的能吃人。再后来,不行了,一家人说什么都不行啦,我两个弟小,饿得已经没人形了,我娘……我娘……”
孙大爷眼眶微红,眼泪盈盈,苦涩饥饿的辛酸记忆使他的嘴唇一颤一颤,一位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大爷哭得像一个小孩,委屈,难受,极其的无助。
“为了仨崽子,偷偷割了自己几块肉煮了锅汤,结果自己血流多了,着了寒病倒了,最后说啥也走不动了,为……为……为不拖累我们,她……她跳河溺死了。爹哭,我们哭,没有力气哭了,干嚎了几声都饿得发晕,好在……好在走到了一个大村子,刚好有人在招兵,两枚大洋两个窝窝头一条命,当时我记得我问爹,‘他们既然有钱可以拉壮丁,干嘛不把钱买粮救救咱娘呢?’爹没说,不过我瞧出来,他眼里是有恨,有怒,但更多的是胆小。”
离三安慰道:“大爷,我觉得他是顾虑着您还有您的两个兄弟。”
孙大爷抽了抽泣,仰起头,感慨道:“是啊,那年岁,没有爹,我们仨细伢子是活不成的,不是饿死,就是害死。可那时候,继续跟爹逃难,那我俩兄弟,还有我都没有活路。”
“所以我就跟爹说,爹啊,与其大伙一起死,不如把我这条命卖了好了。我爹说什么都不准我去,我劝他,不行啊,我不去全家人都要死啦。我去的话,两块大洋两个窝窝,你们三个可以挺一阵的,就算死也只就死我一个,何况打仗谁说得准,当时我想,没准仗打下来我还能活着呢,顺便捞个骑马的官当当。呵呵,现在看来,我做的没错,我活着,他们也活着。”
看着老人掰指头算这笔人命帐,离三震惊之余,不再平静的心海不断翻腾,在哀叹民生之多艰,在同情老人之苦难,同时对孙大爷愈发的充满尊敬,一时间淡忘了他云麾勋章的来历。
是啊,他的确曾为**卖命,他的枪下或许有革命的英魂,可他这么做,也确实是为了糊口。人可以一日无信仰,不可以一日不吃饭,人连肚子都填不了饱,哪有多少愿意讲国家大义,愿意谈崇高信仰,说实在的,当年的打仗,上面人为政权,下面人为肚子。
“您就是这样入的74师?”
离三心生不解道:“可74师是解放的时候精整,原先不是74军吗?”
孙大爷静了一会儿,情绪有所调整,点点头说:“没错,一开始没有74师,至少47年前只有74军,我也没有一开始就进了74军,我进的是南昌新编独十四旅,那是一支杂牌,听说是一个司令的侄子(刘峙)组建的,兵全是像我这样的新兵蛋子,肩上扛的是汉阳造(汉阳八八式步枪,1935年生产的中正式步枪逐步替代之),倒是子弹充足,够把枪管打热乎了。”
“那您又怎么进的74军?”离三听得兴趣正浓。
“这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喽。”孙大爷变得认真,语气里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捉摸的尊敬,他缓缓道:“他就是咱的团长,王扬威。”
离三挑眉道:“王扬威!”
孙大爷刻意地回忆,但这片略有模糊,他不确定说:“嗯,是他,他……他……他好像是32年的时候调过来当团长,团长他很爱自己的兵,也很会练兵,还很会打仗。当初在宜……是叫一个‘宜黄’的县城,我们给那会儿叫‘红军’的解放军包围了,是团长主张留下,说出去就是死,守城还能活,我们信团长,就一直坚持了二十多天吧,还别说,红军打不下来就撤了,虽然减员了不少人,但和其它撤退给红军追击的部队一比,简直没法比。似乎凭这个,团长后来升了,升了个旅长,而我们这些团里剩的兵,也并了过去,成了什么补充第一旅。”
“后来嘛——”
孙大爷看了看手里的云麾勋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倾吐而出。
“就是这枚军功章的来历,在谭家桥那个地方,跟红军打了一个遭遇战,后来问了人才知道它是十军团。那时候也是运气好,十七八岁正八经开枪没打死过人,结果躲子弹的时候慌张地藏在一块岩石下,胡乱开了几枪倒把他们的一个连的连长给……给打中了,我杀了人,而且立了功。”
“可你信吗?”孙大爷睁大着两眼,紧紧盯着他,像是在询问他,更像是在拷问自己,“我当时真没有想杀人,也没有想杀他们立功,我就是开个枪放个响,糊弄着过去,打胜了领饷吃饭,打败了赶紧逃命,但我从来没想过我开枪去杀了人。”
离三一言不发,他看着老人表情挣扎地说完这段,猜想他内心是十分内疚的。
眼眸里映着离三的影,老人眼角的皱纹抽动了几下,他哀叹道:“可我还是杀了人,而且杀了人之后,我居然觉得并不坏,因为他们没有杀了我,借这个我不仅多赏了一碗饭,多给了5块大洋(当时民国的军队普遍吸兵血,克扣士兵的伙食),还被旅长的警卫员叫到马前当众夸奖了一番,说替我邀功,还高兴地给我取了一个名字。”
离三回想起老人在朝鲜战争获得的奖状上的名字,惊异道:“‘勇冠’?”
“勇者无敌,功冠三军!”
孙大爷说完便默然,他此时思绪涌动,时隔了几十年的一幕彷如在昨天,渐渐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一匹骏马,马上一位浓眉大眼、虎气十足的将军,严肃的神情在胜利之后松动地开始出现谨慎的笑容。他手持着马鞭,面向自己的亲信问道:“就是他打死了X团长?”
亲信瞥了孙勇冠这个稚气未脱的娃娃一眼,心里明白在前敌指挥所的王扬威肯定看在眼里,他问自己,不过是一场战役结束以后的小剧场,用来放松精神。亲信始终保持着王扬威最喜欢的姿态,立正笔直,敬了个军礼,大声回道:“是,旅长!”
王扬威喔了一声,微微前倾俯下身,瞧了瞧当时满脸脏兮兮的孙勇冠,微笑道:“娃娃,叫什么名啊,多大啦?”
孙勇冠面对着一旅之长,又是在马上居高临下,不免怯场,慌慌张张,头脑空白,也不知怎么想的,学起了刚才亲信的动作,啪的一跺脚立定,举错了手敬了个不像样的礼,听上去还奶声奶气:“报……报告旅长,我……我叫孙二饭,十七了。”
噗嗤,王扬威乐了,稀奇道:“你爹怎么给取了这个名啊?”
注意到一旁的亲信警卫面露笑意,孙勇冠倒一点儿不替自己的名字扭捏,大声道:“报……报告旅长,我爹想让我吃饱饭,他说,上顿要吃饱,下顿也吃饱。”
王扬威拧起眉头,直起腰板,摆摆手说:“不行,不行,你这个名,给农民合适,但你现在是个兵,还是我手下的兵,我绝不允许手底下有成天只想着吃饱饭的兵。嗯,我给你换个名!”
孙勇冠好奇道:“旅长你给我取名字?”
王扬威两腿一踢马肚子,驱马在原地打着一个又一个圈,古有七步八叉,今有他十圈一名,他有了数,勒紧了马缰绳驻足,指着他说:“勇冠三军,嗯,你就叫勇冠好了。”
“勇冠?”孙勇冠当时斗大字不认识,疑惑道。“旅长,哪个‘勇’,哪个‘冠’啊?”
王扬威把马鞭扔向一旁的亲信,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笔还有小本子,在马背上依旧写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字。他一边写,一边说:“勇者无敌,功冠三军,娃娃,以后不要当一个想吃饱饭的兵,你将来得给老子打出威风了,对得起取的这名,当一个打胜仗的兵,听明白没有!”
孙勇冠接过他递来的纸条,打开看着上面的字,呢喃道:“勇冠,勇冠……”
亲信忍不住地提醒道:“旅长问你话呢!”
孙勇冠猛地一激灵,他啪地立定,使劲昂了昂胸口,仗着吃饱了饭有劲,底气十足道:“是,旅长,我一定当个打胜仗的兵。”
“警卫员,给他笔还有纸。”
王扬威凝望着激动不已的孙勇冠,板着脸说:“士兵孙勇冠,限你一个礼拜学会写你的名字,否则,军法从事!”
“是,旅长!”
从“二饭”到“勇冠”,他渐渐地发生了质变,从此以后,屡次投入到敢死队,南征北战随着74军大小战役打了无数,身创十几处,不计生死,为的就是对得起这两个字,为的就是对得起王扬威的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