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问我这名字是谁取的,就是我那师父。我跟他,是在黔贵的灶王庙认识,当时他打扮的就像一个超凡脱俗的道士,虽然样子邋遢了点,道袍旧了点,一双鞋前面还破了洞,但看起来正经极了,笑一笑更是慈眉善目,给人一种信赖的感觉。”
马开合背靠在隔板上,双手轻松地放在弯曲的双膝间,抬着头仰望深邃的星空,回忆着过往。
“当时,嘁,也不知道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我啊在师父从庙里出来,一路上尾随,他往左,我就往左,他往右,我就往右,现在想想,或许是因为大半年没好好见过个活天,或许是因为他偷吃了我架在火堆上的狗肉,或许两者都有,总之一直跟着他,怎么甩也甩不掉,就跟影子似的。后来跟烦了,跟厌了,师父居然又笑了,问我愿不愿意当他徒弟。”
“让让,让让。”
离三的三轮车是私家侦探老张兜了三圈淮海路,偶然间从一个废旧回收站花一辆崭新的钱淘的二手,车链子、车轮子七成新,刹车灵光得很,车把上还挂着一支黄铜光泽的摇铃。
叮铃,叮铃,摇铃甩动了几下,他才拐过头问:“然后,就答应了,不怕是人贩子把你拐了?”
“不怕,又不是第一次了。再说,我又不是狗,狗引诱走可以宰了吃肉,那时候我都快十八了,卖给人当儿子都怕大,最多就是打断腿打断手当乞丐,不过我没往那处想,毕竟眼前的是一个快半截土的糟老头。”
双腿放直,背慢慢地往下滑,马开合眼神迷离,过了半刻才悠悠地回神,脸上留着笑,流着泪。
“一开始这师父待我很好,像《西游记》里唐僧送孙悟空虎皮裙,他也给我了一身道帽法衣布鞋,活脱脱一个道童。跟着他,就像电视里演的出家人,云游四方,风餐露宿,靠的全是画符法事,挣的只够我们俩粗茶淡饭,但大多时候是没生意,都是喝西北风,那会儿师父爱面子会说,这叫‘辟谷’。”
离三忍不住地笑道:“辟谷?哈哈,你师父修行高深啊!”
“可不,嘴里要没有点道行,怎么能整天神神叨叨,忽忽悠悠就化到缘呢!”
马开合损了自个师父一嘴,又说道:“不过水平高不全能成功,总有失灵落魄的时候,这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结果倒好,十八岁正长身体的时候,没少跟师父挨饿,有一回实在挨不下去了,于是他就教了这一入云手,我就是那时起学的赌术。”
“你的师父看来也是逼不得已,非到了忍饥挨饿到极点的时候,才使上这手。”离三觉得奇怪,“只是他为什么不亲自来,非让你这个徒弟代劳?”
“诶,说到点子上。当时他正准备教我,我也纳闷地问了句,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种世俗习染,像恶浪滔天,黑云障日,沾上的人心性不正,修行不足,不知不觉会趋向败途,最后败损阴德,阳身命陨。”
“那不更应该让师父出马,他道行岂不比你高!”
“嘿,这就是老神棍的厉害,当你跟他扯这套的时候,他一句‘有事,弟子服其劳’,接着就摇晃着脑袋跟以前读书人似的,跟我掰扯了十几个弟子替老师的故事,又讲自己福寿不多,颐养天年得多积善存德,不能再沾这恶习,而我呢年轻,损一损多念点道德经就补回来了……”
马开合立马直起身板,拍了下坐板,“还说了其它的,反正说的是头头是道,嘴皮子利索的很,总之就必须我去。得,去就去吧,难为他信任我,把只剩下的几个钱都给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一举倒活活坑了自己。”
“坑,有多坑?”
“天大的坑,女娲石都补不了。怎么说呢,也许你都可能没见过听过。”
马开合冷笑道:“这老神棍啊,每次等我好不容易违背次良心,坐庄出个千赢三瓜两枣的,结果说的好好一个出家人,倒是他享福,中午吃一顿海鲜爆肚,下午就吃火锅烧酒,前脚去个洗浴城,后脚就敢跑娘们的怀里,最气的是,说赌钱损阴德,可到后来自己也赌上,赌得凶也就算了了,可赌得还特别臭,债主来讨账总让我怀疑这赌术千术是不是他教的。”
“呵呵,也是托他的福,渐渐我的赌术千术精湛不少,因为他欠的钱实在太多,欠钱的主儿一次比一次来头更大,记得是当时遇上的是当地一位立旗子的大哥,有三四十号小弟,开设了游戏厅、地下赌庄,跟这样的主用赌来还债,赌术千术不过关,轻的发现了剁手指剁手,严重的干脆绑架卖器官,幸亏一次次下来没出意外,胆量见识跟着上来了。”
离三扬了扬眉:“他这么坑你,你还愿意跟着他?”
“唉,他到底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做事挺连累徒弟我,但我一直觉得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这不是因为他是我师父,就想替他圆着,是真的,我跟着他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在教我赌术前,他从来没在我面前表现过这样的荒唐怪诞,当然,偶尔我以为他是原形毕露,露了真相,可再见面再相处,又发现不对劲,有着深意。”
“什么深意?”离三问。
“比如赌,要控制住自己的**,要锻炼出自制力,很多烂赌鬼犯赌瘾,恰恰就是没有这一点。再比如,自制力之上要再加个底线,赌输了没关系,赌场里输赢是再正常不过,关键是能不能在输了一些以后能及时地自控,不被‘下一把一定能翻盘翻本’的念头牵着鼻子走,反过来一直赢,把把赚,也一样要及时收手。不然——”
马开合摊摊手:“就算钱不找你的麻烦,人一定会找你的麻烦,不划算。”
控制自己的**与情绪,用这种办法,离三失笑道:“的确有点意思,只是学道的教弟子赌术,闻所未闻。”
“是啊,后来没想通,到桑拿房堵住他的门问,‘为什么总是要靠赌靠坑赚钱,难道得道之人不应该是积善成德,替人消灾解难,划去业孽吗?’”
马开合学着语气样子说:“而他说,‘时候未到。’那我问什么时候才算到,他说有缘人未至。我又问他,‘怎样的人算有缘人,是您常说的德智体美四好吗?’你猜我师父怎么说?”
“估计和你想的相反。”
马开合叼着烟,咧嘴笑说:“对,他骂我是一个笨徒弟,怎么到现在还没悟。所谓的‘四好’,就是好倒霉、好有钱、好愚蠢、好欺骗,这样的有缘人,再运用恰当的术法,才能像‘蓝神仙’那样。”
“你信他说的?”离三瞥了他一眼。
“信,很奇怪是不是?但就是这么奇怪,我从来不认为老神棍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假道士,至少他从来没有害过我,虽然总是借钱欠债让我还,可他传授我一身的旁门左道,却一直以来在引我入正道。”
马开合郑重其事道:“而且自打他老人家莫名其妙地就仙逝,独独留下我自己一个人继续闯荡。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两年多下来,别说,他的话一有空就停下来琢磨,就像《论语》似的,细嚼慢咽总会悟到点什么。”
“你跟着我,也许跟错了。我单没钱一条,就做不了你的有缘人。”
“不,你是四条全不占,哈哈!”
马开合收敛笑容,忽地严肃道:“不过我觉得老神棍没表面说的这么肤浅,一样有他的道理,就好像故意把我逼在绝路的赌局上,这种不赢就死,似乎锻炼出敢于一次性全押的胆量。之前,一直觉得是锻炼我的赌胆,以及临危应变的赌术,如今一想,他只是让我尝尝赌命的感觉,明白修道里的改命搏命是什么样?”
嘎吱,车停在杂货铺,离三屁股贴着车座没立刻下来,他回头问:“什么样?”
“天堂地狱一瞬间。”
“看来你修成正果,在天堂呆的不少时间吧?”离三拍了拍马开合肩膀,示意下来。
“咱信道,去的是天庭,不去天堂。”
马开合翻下车厢,上下摸索了一遍全身,犯着烟瘾又赶上抽烟的忧郁情绪,没有烟就像渴了没有水似的,他大声吵杂货铺喊:“老板娘,来包红塔山,再搬两筐雪花,明天给你送回来!”
“好勒!”老板娘热情地答应,招呼一起看店的女儿递来红塔山。
马开合撕开一包香烟,从里面取出一根递给离三,又直接牙咬着过滤嘴叼着,然后蹭蹭按了下打火机,火苗忽闪忽闪。
点着烟,离三吸了一口,烟雾慢慢地从鼻子里呼出,“天庭,可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说上去就上去的。”
“所以得赌,得逆天改命。”马开合指了指天,又指了指离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呐!”
吞云吐雾间,离三看着老板娘往车里搁两筐啤酒,平淡地说:“你不是刚说,从赌博里悟到要自控吗,这会儿又改全押了!”
“像咱们这样的,难道还有第二回吗,赌,只能是一场豪赌!”
“真希望你师父还在世,这样好请他算一卦。”离三轻笑了下。
“算算我这条命,虽然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