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攴大学士今天不当值。他年纪大了,资历又深,稍微任性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比如值夜的活基本上不安排,比如一些不急的奏折——请安的、报祥瑞的、自夸政绩的——可以指定让北静王代批阅。
本来清国大举入侵土默特应该让内阁学士们很紧张,但由于进一步的信息还没有到兵部,土默特并非赵国的核心利益,且兵部的预演结果还没送上来,因此凌三攴借口头晕,午后便回到家中休息。
虽然是休息,眼睛却望着帐顶,一会儿转动,一会僵直。
小侍女来报,有个蒙古人送来了拜贴,正在门口等回音。嗯?这是找上门来了?目前形势不明,皇帝对金荣态度本身比较暧昧,说不定皇帝非常乐见金荣吃个大亏然后把脚伸进青城去踹飞金荣.......蒙元人现在来请安说话,早了点。
拜贴就在手边,有心不理会,但出于外交无小事的谨慎心理,凌大学士拿出老花镜,细看那帖子。先看落款,童隰顿首。这个人凌三攴知道,年轻时号称江南经学第一、解元之材!运气不好,人到中年才中了进士。由于观念脾气综合因素,未得重用,飘在京城给皇城司办些太上皇的私活儿。
平时没交往,急了现烧香?凌三攴一笑,正要扔一边,忽然在封面上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印章。嗯?拜贴正面盖个章,这是哪家规矩?大才子童隰不可能犯这种错误,那么这是在传消息了?
凌三攴将那比小指尖还小的纯圆圈圈中的阳文篆字,搁在放大镜下细细一看,大惊失色。
这个印章是王子腾的私文密押!
不用拿过去的加密书信做对比,凌三攴立刻就认出来了,王子腾不方便落款的书信都是用的这个密押。如今土默特丞相童隰借王子腾的密押来上一封问候贴,这事儿得多大?
凌大学士越想越害怕,为什么王子腾的四个儿子没有得到这个传承?童隰和王子腾有什么关系,居然接手了王子腾的秘密关系!
不对!王子腾看中的不是童隰那夯货,王子腾把自己的一辈子努力的成果交给了金荣!
咝........凌三攴立刻感知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涌上心头!
“请来客在小客厅等我一下。”凌三攴吩咐,下人愣了一愣,便去了。
事情不简单!这两年能进小客厅的都是大人物,五品以下没资格。这个蒙元人带来了什么,值得进密室招待?
宫布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进了侧门,入前院,穿客厅,过小花园,钻角门,沿长廊走进了一个门窗紧闭的小客厅。
宫布知道自己找对人,来对地方了。
缩手缩脚地坐在指定位置,谢过仆人茶,也不敢喝,看着仆人掩上门守望在门外,便知道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密室。
大气也不敢出,屁也不敢放,手都没找到地方搁:旁边的高几是香香的百年老樟木,不名贵,但是看款式、细节、磨边,估计年纪差不多可以当宫布的爷爷的爷爷了。若往大了说,朱棣当年用过这玩意儿,宫布也是信的。
良久,侧门吱扭一声响,一个老者踱步进屋。宫布忙站起来,垂手侍立。
老人家挥手让宫布坐下,自己在主位上斜靠着,颇有兴趣地打量宫布。
宫布瞟了一他眼,头发几近全白,眉毛如刀,眼睛细长蕴涵着雷之怒、电之炫、风之烈、雨之密,面色苍白,嘴唇紫灰,皮肤皱巴巴的,凶悍地像个积年悍匪。
这种人哪怕是一百岁了,也是你惹不起的品种。随手一拍就是惊涛骇浪,舟毁人亡;轻轻一句话,就是恩被万民,活人无数。这些人一旦认定了方向,不管谁,讲什么道理、耍赖撒泼、自残杀戮,都不能乱其心智、改弦更张、易辙换轨。
宫布在零点五秒钟内感知到了这个老人内在的力量与意志,其智慧如渊不用怀疑,童先生多大的范儿?不及此人万一。
终于明白为什么皇帝放着童隰的才华而不用了,有这个人在,童隰之流才华越高越不是助益,反而会增加内耗。一个山头有了巨龙,再来个飞虎不就坏事儿了嘛!
这老头儿穿着家常便服,老布鞋,手持文玩核桃,似笑非笑地看着宫布。
宫布走流程,自报家门,给凌相请安。
凌三攴只是不说话。
宫布立刻知道,这个人在等一个关键词,如果自己说不到位,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宫布道:“小人虽不知道为何凌相愿意屈尊纡贵见我,但是我向您保证,此刻立刻出兵袭击清国乃是千载难逢之机。”
凌三攴终于开口道:“这对大赵有什么益处?”
宫布很想拿孟子的“何必曰利”来怼凌三攴,不过情商再怎样低,他也知道只能顺着对方说话,这是规矩。
宫布道:“清国瞎了才把土默特当作终极目标。前年清国组织的百部南狩联盟已经指明了方向,却没有成功组团南下。证明清国与蒙元的同盟出现了裂纹。如今正好乘其十万大军西进,在草原消耗百年积淀的同盟之情之机北上讨伐,形成事实上的蒙赵联合抗清.......”
凌三攴听到这一句,眉毛一凝,态度立刻便不同了。蒙赵联合这四个字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离间蒙清乃是赵百年国策,历代皇帝恨不得连蒙圈内部都分割成一千份!能让清蒙之间乱成一锅粥,只怕皇帝睡着了都能笑醒。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理由?”凌三攴的声音很轻,却稳定,官威极盛。
宫布腼腆地道:“金荣入蒙,不就是最终达成蒙赵一体化嘛!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为命运共同体嘛?”
如果金荣在,立刻就会破口大骂!这个命运共同的设想是金荣的绝密百年大计,天下会讨论时定下的方向。你个宫布现在扔出这个概念,不仅不能振聋发聩,反而好像当老子求着赵国似的。
宫布忽然反应过来,现在就说破这个战略合作目标,时机太差了,将主动权拱手相让,赵国要开心疯了。
可以想像赵国朝堂会喊什么重大外交进展啊!大收获啊!占了草原上风啊!这比我们赵国定立的战略规划还要激进,太有利啦!每年能节约资源上万万贯!而且能从这一体化里赚到海量金钱和资源。命运共同体是什么鬼?先不管。
宫布正要打自己的耳光,凌三攴道:“我决定立刻说服陛下,出兵入清,让兵部拿章程出来。”
宫布决定把耳光暂时先留着,日后让金荣那绵软无力的手来打。不管怎样,兵找到了,在外交层面上吃的亏再另想办法找补回来。
凌三攴把玩着拜贴,“你家大汗在发这以童隰之名做的拜贴时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或者有什么要转告我吗?”
宫布想了一想,“金荣那人说话向来都是云山雾绕,话里有话。他当时说,童先生是书法大家,不如代替他写拜贴吧,盖上这印就算是代表他本人了。”
凌三攴:“代表金荣本人吗?”
宫布奇怪地道:“不然呢?还能代表韦承嘉不成?金荣说,韦承嘉把这印送给我,真是会甩锅给我啊!”
凌三攴站起身来,目不转瞬,“韦承嘉什么时候把这印送给金荣的?”
宫布仰头道:“他在开春时和我一起上路来了京城。我忙我的,他跑他的。后来他自己回青城去了,说王子腾已经不需要他了。”
凌三攴的目光已经出现了实质上的压力,“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宫布仔细回想,“他哭了一场,说主子英雄一生真是不值!好像是中风了还是怎样?要不是主子有令,他就待在京城算了。跑东跑西,意义何在?体面何在?”
凌三攴:“也就是说,其实他本人想留在京城守着王子腾,结果还是尊上令去了青城?现在他在土默特官居何职?”
宫布道:“金荣把所有的懂打仗的人聚集在一个叫参谋部的机构里,研究战术战法,如果赵国打来,草原部落围攻,清国偷袭,维拉特再来,仗应该怎么打。韦承嘉是除我爹朝克图之外最能打的,他大概任参谋长之职,我爹据说还在财政大厅里坐镇,只任了顾问。”
凌三攴闭上眼睛,沉默良久,颤抖地道:“我明白了,全明白了。你是不是还有许多拜贴要送?”
宫布道:“对呀,老爷子您怎么知道的?”
凌三攴目光如刀锋一般锐利,沉声道,“不用送了,剩下的事老夫我包了。你回去忙其他的吧,特别要打听进攻青城的除清国还有谁。没有蒙族内奸,清军如何敢来?”
宫布大惊,随即大怒!深躬道:“多谢老爷子指点迷津!”
凌三攴冷笑道:“我也要多谢你今天来看我。不留你饭了,从今天起,老夫要忙了!”手指一按高几,那几百年的古物立刻碎成小片片,散落一地。
宫布吓了一跳,不敢再说话,告辞而去,心道,这些老家伙们五迷三道的,搞什么搞?哪有当着客人的面砸东西的?而且还那么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