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事先预定好的客栈放下行礼,然后三三两两融入成都这花香树盖的小城。
胡氏、桃叶坐在半露天的茶馆,听着说书先生不知从哪里淘摸来的《象雄圣女剑仙传》,叹息道,我们就不走了吧——成都是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既有北方城市的大气,也有南方小镇的婉约。
张炣缠着托娅,托娅甩他不脱,想想正好少个游伴,便同意跟着他作一处玩耍。
两个人在窄巷中钻进钻出,贪看井边树,路边花,河畔院落、沿街铺子。比起青城的热闹喧嚣,蒙人说话像吵架,这里的人文文静静,安静闲适很多。和热情似火叫卖不绝、乱七八糟的喀城市场相比,成都更清淡,更高冷,更有序。
老板们拍着蒲扇,叼着茶壶,或横在躺椅上,或闲坐藤叶底,对路过的人爱搭不理,陌然看着车流如缕大箱子,马小如驴大包袱,踏着日落留下的余晖匆匆而过。
张炣看着路边一家小饭店道:“陈兴盛饭庄,要不去尝尝?”
托娅无可无不可,道:“好的,不知道贵不贵?”
张炣给她一个“老子进饭店从来不给钱”的蔑视,然后被托娅瞪了一眼,才不情不愿地摸出个钱袋,里面全是金子。
托娅摇头,从腰里掏出个小荷包,里面有些散碎银子或者小串铜钱,给张炣看了看。张土豪撇了撇嘴,大摇大摆地进了陈兴盛,让店家拿好吃的出来。
很明显,陈兴盛的老板还在,老板娘脸上也并没有麻子,可能发明麻婆豆腐的那位不是通灵二次元中人。
老板娘一看,这二位不像中原人,便问你们吃不吃辣……没听懂。重复三遍,托娅才搞明白有一种食物名字叫“辣”。虽然明朝中期辣椒就从广东沿海传入,两百年间从湖南开始蔓延到川贵,但是蒙元和西域人压根儿还没听说过。
托娅刚想说算了,张炣已然在喊,“什么?瞧不起人?多多地拿上来,老子会怕吃的?笑话。”
老板娘怀疑地看了看他,冲着厨房喊了声,先拿一点点菜出来给他们试试,不要到时候不能吃吵架。
托娅听懂了“吵架”,正在怀疑这家店莫非是霸王店?里面传出来一碟蒜泥白肉,上面堆着一座红色的小山闪着浓浓的油光。
老板娘道:“客官先试试吃不吃得惯……”
张炣伸爪子捏在一块肉往嘴里一放,然后跳起八丈高——“这个东西有毒!”
老板娘哭笑不得,早就警告过你的喔。托娅取过筷子,尝了一口,然后从头到脚一股热浪游走爆发,喉咙里着了火一般。然后她二人喝了半壶凉水,扔下一小串铜钱,狼狈逃窜。
到了门口,二人惊魂未定,议论居然有人在食物里放这么可怕的东西。老板娘追了出来,给他们一人手里塞了一个夹着奇怪物事的软烧饼,说是送的。
张炣心有余悸,试着咬了一口,软面饼里包着雪白的厚厚面条一样的东西,香鲜咸滋味在口腔里炸裂,张炣感觉见到了天堂。
“这是什么?”他问站在旁边的老板娘。
“锅盔凉粉,客官喜欢就好。”说完她就一蹦一跳地回去了。
张炣两口就干掉了鼓鼓囊囊的锅盔,心想,这店也好像没有想像中那么黑?
托娅小口地吃着,旁边一个声音道:“你们是西域人还是蒙元人?”
这是一个年老的书生,半只脚还在店里,似乎是追着出来的。张炣一扫就知道这人是店里的客人,坐在角落里就着泡胡豆喝酒的。作为一个合格的马贼,一秒钟看清楚环境,挑出危险人物,找到逃生后路,是必修。
张炣施礼道:“老人家,我们是西域来的。”
老书生捻须道:“去年底到今年初西域的战乱,你们知道详情吗?”
这个我当然知道,因为一半城池在老子手里被破,另一半被我亲手烧了。
张炣看到托娅的手势,知道不可讲太详细,便笑道,“略知一二,也是道听途说。”
老书生道:“小伙子汉语说得这么棒!还知道成语!”
张炣道:“祖上实是汉人,不敢忘本。”
老书生更是欣慰,大力拍着张炣的肩膀,“那么你回来是寻宗祭祖的咯?”大拇指竖起,“我们人在哪里,哪怕千里之外,也要明白自己的根在何处。”
张炣:“我老家是山西……”
“你们一定要在自己的家乡多停留一阵子,好好看看家乡的人,品品成都的茶,尝尝家乡的菜……”
他并不想听到张炣说自己其实不是四川人,托娅就像不存在似的。噼里啪啦就是一顿爱国爱家爱人民的主题思想教育。拉着张炣粗糙的大手不肯放下。
“喔嗬,搞忘问问你,晓不晓得金荣军队消灭维拉特国的前因后果?能不能跟我讲讲西域大战金荣军队以一挡百的过程?我请你们喝酒。”
不等张炣拒绝,老书生一把揪着他又回了小店。一连串的菜名报出来,清茶两碗先润润口,然后开讲。
托娅实在忍不住,道:“老先生,您打听金荣和西域的事为什么呀?”
老书生傲然道:“我要仿照史记,写一篇《金荣世家》。”
啊?好像金荣还没死诶,您这就给他立传啦?
“还没死?怎么听说他死了?这不重要,死了有死了的写法,没死有没死的写法。啊,金荣之死重于阴山。维拉特之殇,轻于羊羔毛……”
张炣想,让金荣听到了,他会以为你在咒他死。倘若跟他讲,金荣可能就坐在离这里一箭的距离之内?这老先生是会吓得昏过去呢还是激动地扑上去跪舔?
托娅:“听说金荣是蒙元汗王,您为什么不打听土默特的事,却去问西域?”
老书生道:“啊?维拉特不就是蒙古吗?他灭了维拉特准葛尔汗国不是想在维拉特称王吗?土默特又是哪里?”
好吧,您这样还学人写史书?地理、人种、因果关系搞明白没?
老书生雄心万丈地道:“我要搜集资料,为金荣立传,宣扬我大赵文治武功!如圣人入夷狄。夷狄是个可怕的地方,那里的人穿兽皮,吃生肉,喝鲜血,无父无母。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季布云:夷狄譬如禽兽,得其善言不足喜,恶言不足怒也。管仲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孟子》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汉书》讲: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面兽心……”老书生忽然惊觉,不再背书:“我没有说你们啊。”
张炣和托娅只听到什么夷狄、禽兽、贪利,茹毛饮血,有首领还不如中国群龙无首……大怒,拍桌子道:“你瞧不起人,还诽谤诋毁我们?你没有亲眼看到,怎么可以当作是事实乱说?”
轰地一声,桌子被掀翻。
老书生惊叫一声,瘫软在地,“书上说你们夷狄就是人形的畜牲。圣人的话怎么会错?你们应该多读书才变回人……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载唐太宗说:夷狄,禽兽也,畏威而不怀德。《后汉书》:夫戎狄者,四方之异气也。蹲夷踞肆,与鸟兽无刖。若杂居中国,则错乱天气,污辱善人……”
张炣听不下去,戟指骂道:“唐太宗一家也是鲜卑夷狄,你反而跪舔了?你们才是禽兽!舔狗!”看看对方实在是经不得一拳,便收了手,怒气冲冲地出了饭店。
老板娘尖叫一声,跑出来拉着张炣不让他走,要赔偿。
张炣一脚蹬在老板娘肚子上,总算知道轻重没下死手,老板娘惨叫一声,踉跄后退。老书生大叫:“蛮夷杀人啦……”
呼拉呼拉地一队巡逻坊丁持兵刃跑过来,老书生指着张炣喊:“他杀人啦,抓住他。”
坊丁们抽刀出鞘,围了上来,张炣本能地用蒙语喊,“我没有杀人!”没人听得懂他的维拉特蒙语,就算听懂了,也先擒下再说!哪怕杀掉了也无所谓,反正是个蛮夷,随便栽赃二两银子就好了。
坊丁一拥而上,十把刀向张炣砍来。
张炣出门没有带武器,只能提起桌椅抵挡。托娅喊冤,老书生枭叫,老板娘惨叫,坊丁恐吓地叫,厨师怒吼声中,张炣把桌子板凳全部扔出来砸得坊丁狼奔豕突,乘着空档拉着托娅穿过厨房,推开厨师兼老板,钻入后院,翻墙越瓦,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