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岁的水焉蹦蹦跳跳地从花园草木深处钻出来,裙子上东一摊水渍西一块泥印。她左右看看,似乎没人注意到她,便蹑手蹑脚地向御花园门口摸去。草木掩映,阳光斑驳,盛夏的花园枝叶繁密,虫鸣鸟飞。
水焉忽然看见一只超级大的甲虫,便伸手向甲虫后背抓去。
若诗嬷嬷从天而降,拎起她的衣领,“哼哼,殿下,你又调皮啦?”不等水焉做出反馈,例如说谎,假哭,撒娇,或者喊,等我抓住那个虫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万一咬人,保护父皇……之类的屁话,便冲天而起。
在水焉的尖叫声中,二人如狂风刮过,诸多太监抬头瞟一眼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天天发生的事多看又有什么意思?
若诗嬷嬷从树梢上掠过,水焉两条腿找不到落点,无力地在空中踢着,被若诗嬷嬷一抖一晃就老实了——你想摔死吗?
若诗拎着水焉降落在寝宫之巅,然后随手一扔,唏哩哗啦地水焉踩碎不少瓦片然后还没站稳。水焉一把抱住嬷嬷的腿,看着离自己无穷远的地面,浑身发抖。
若诗嬷嬷冷笑道:“殿下,说躲猫猫,哪里也比不上房顶,对吧?”
水焉假哭道:“嬷嬷,我再也不敢了,放我下去……”
若诗嬷嬷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今儿天气多好啊,干嘛不再多玩儿会儿呢?太上皇还没起床呢,皇帝还没下朝呢,皇后还在生病呢,太妃还在念经呢,玩玩又怎么了吗?晒晒太阳又不会死?”
水焉假哭道:“我再也不敢说这些话了,我错了还不行嘛?放我下去。”
若诗嬷嬷完全不理她,喃喃地道:“从房顶上看,紫禁城还不小呢……”水焉小孩儿心性,立刻抬头向四面八方看去,连假哭都忘了,拍手道:“对啊对啊,景色宜人,鳞次栉比,比从地上看有趣多了。”身子一晃,从斜坡栽了下去。
若诗嬷嬷眼睛看着水焉手舞足蹈地滑下房檐,在她脑袋着地前零点零一秒时抓住水焉脚腕,手里倒挂着水焉,轻轻巧巧地落在院子正中的石头茶几上。
惨叫声半晌方止,感觉没摔死,水焉闭着的眼睛才敢睁开。她站在石几上看了看,biu地一声往地上跳,人还在半空,又被若诗嬷嬷拎了回去。她刚一回到石几上立刻喊:“我功课已经做完了,挥刀三百,马步半个时辰,身法半个时辰,静修半个时辰,读书一个时辰。”
若诗道:“还有写大字一百和吹萧弹琴画画呢?”
呃……这个真忘了。
若诗嬷嬷苦口婆心地道:“殿下,你比其他殿下学得快并不说明你比他们学得好。那个水䂴不是说了嘛,如果您不能在所有功课上打败所有人,就不配当他们那些人的姑姑。就凭这个,你也不能松懈啊!”
水焉犟道:“我才不要当那帮子家伙的姑姑呢。嘁,那个水䂴自己身法没我快,还好意思当我们的教头?迟早把他赶走!”
若诗嬷嬷:“那么多功课要学,你得加把劲才能赶走那个讨厌的家伙对不对?”
水焉垂头丧气地道:“我去写大字,再加练一组拳法。”
宫女太监们簇拥着水焉先换衣服去了,若诗嬷嬷才坐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水硕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若诗背后,若诗有所察觉,起身行礼道:“见过辽王殿下。”
水硕点头道:“若诗嬷嬷,如果当初你对我们这么严格,怕我早就能打趴那个水䂴了。”
若诗抿嘴笑道:“您可太老实巴交了些,照奴婢说。焉殿下比你们三兄弟加起来都淘,所以我们才要严格苛刻些,”她抬头大胆地看了看水硕,“辽王殿下,”声音降到仅能耳闻,“焉殿下可能是百年以来水氏最有望突破宗师的人。”
水硕大喜,又是一惊,“怎么呢?她先天条件这么好?”
若诗嬷嬷的声音越来越低,“红娘子先皇后留下的功夫有重大缺陷,大概是其师门重要心法遗失了……只有功夫没有心法是不完整的!所以我们宫中能接近宗师的可能有十八人,但突破者必死。焉殿下心性纯粹,圆润朴拙,流转浑然,她已经快六岁了,心性依然无缺,丝毫不以物换,不以人移。这是天生的宗师胚子啊。”
水硕极低的声音道:“也就是说,如果她心思继续单纯,不加之俗世情绪沾染,就容易突破?”
若诗道:“她的悟性之高,简直是空前绝后;心性之坚定,简直是半人半神。倘若日后她可以迈过男女情关、事业起落关、子女负累关、亲情拖累关的话,最后得道成菩萨,都是有可能的。”
水硕笑道:“若不是我从小跟着你练功夫,了解你甚多,怕我都会觉得你疯了。”
若诗:“以奴婢观之,她十年内必然无敌于京城,旵公主必然将天网托付于她。后面就是她的劫难来了。只有把这国事之重担挪开,心无挂碍;婚姻大事避开,情不锁魂;最好一辈子童贞不动,肾精不失,那么宗师可期。”
水硕失笑,“这怎么可能?这个小姑姑一看就是美人胚子,又聪明伶俐,怎么可能不嫁人?嫁到蒙元或清国去的可能性最大。”
若诗笑,“所以奴婢说这是劫难来着。好了,大概焉殿下功课差不多了,您可以带她去玩儿了。或者请您的那位南夫人也看看焉殿下?她的眼光是真心的好。”
水硕得意了一秒钟。
若诗嬷嬷道:“她家的长辈里出过宗师的,如果殿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能够骗出其心法……那可是大功一件!值得一个东宫相酬。”
水硕的心脏剧烈跳动,一股热气从丹田下升起,直撞头顶,目光如赤似要喷血……若诗嬷嬷苦笑一声,掌心按在水硕肝经、胆经、心包经的俞穴上,将那气血散了去。
水硕脸色渐次恢复了正常。
若诗嬷嬷苦笑道:“这就是心法有亏的恶果了,血不归经,气不统血,功夫越高死得越惨!如果殿下功夫再强一丝半点,刚才那个冲击就会让您喷血一升,奴婢可没办法疏导了——大病一场都是轻的。”
水硕道:“我曾经问过南氏,我们的功法有什么问题,她说她也不怎么太懂,教了我一套身法,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说——据说她的功夫路子跟我们的很不一样。”
若诗嬷嬷不再说话,只是沉思。
水硕平息呼吸良久,才起身去找水焉——他的长子正在家盼着和这个同岁的姑奶奶一起玩呢。
在回家的路上,水硕一面应付水焉的洪水泛滥的问题,一面在心里反复咀嚼若诗嬷嬷的话,心乱如麻。
南氏娇小玲珑,十**岁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生了儿子一二年,身体还有些浮胖。当然在五岁多虚岁的水焉看来,这个南姐是相当可以的:又喜欢闹腾又和蔼,态度平易,面目生动,表情夸张,虽然有些不怎么靠谱的样子,但是比宫中的嬷嬷、宫女、太监好玩儿多了。
水硕的长子也极喜欢这个女人,水焉已经不记得这个夭折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了,但是孩童时有这个玩伴,还是有记忆的。
特别是那个南姐教自己捉迷藏身法步法呼吸节奏,根据她的方法,自己的动作又快了三成,而且很稳……
后来玩儿累了,南姐给自己和那孩子画花了脸,一个是老虎,一个是张飞,坐在水硕怀里……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打打闹闹互不相让……美好的温暖啊,在水焉单调的记忆中少之又少。
她从平静的回忆中将思绪抽出,定了定神。舅舅大将军从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充满了忧虑的眼神在水焉姣好而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低头继续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