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振被唤到小衍圣书房,深礼。见伯伯点了点头,金振便起身,目光扫视了房间一圈——这里挂着无数名士书画,都是千年以来在书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们祭拜孔子、交际酬酢时所作。就这一屋子东西拿出去卖,能让天下所有富豪破产。
金振斜眼看见了“儒门必死”和“将孔孟拉下神坛”几个字,天网报增刊唯恐印刷不清楚,特意用大一号字样,专门给老学究们研讨用。触目惊心的文章就摊在金振面前,金振面色凝重而且义愤填膺。
小衍圣对金振的表情感到很欣慰,很满意金振捏着拳头的鲁直风范。他略挑选一下用词问:“你这个哥哥要来灭了咱们家,你说,他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兄弟情谊吗?”
窗外一阵秋风刮过,数片黄叶瑟瑟发抖,终于落下,今年秋天来得好早。
金振摇头,极其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在国事与民政的大是大非之上,金荣从来没有个人恩怨的考量——我也没有。
小孔圣道:“自汉高祖十二年起,我孔氏的第8世孙孔腾被封为奉祀君。北宋至和二年,我孔氏族长改封为衍圣公,奉圣公。宋代时咱们相当于八品官,元代提升为三品,明初是一品文官,后又班列文官之首,”他一拍这酸枝木写字台,“历朝历代的恩泽敬奉,难道是他金荣一句话能抹去的吗?”
金振怒喝道:“这不能够!”心里补上,无论如何至少得三句。
小圣人怒目圆睁:“咱们祖宗万世师表,开天辟地的功德,难道是他金荣大笔一挥就能篡改的吗?”
开天辟地?难道家祖是盘古大神?金振将这个不靠谱的段子抛开,摇头道:“祖宗的功绩史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呢,谁也改不了。”心里补上一句,却能揭开子孙后代没出息、软骨头、欺压百姓的真相。
小衍圣:“数万孔氏子子孙孙能眼睁睁看着老祖宗名声尽毁于小人之手吗?”
金振:“绝对不行!”……难道名声之毁不始于不肖子孙之贪婪成性吗?外人来只是揭开盖子而已——孔家在山东地面上有多好的名誉?
小衍圣:“你作为孔家子弟,能为孔家做点什么?”
金振迟疑道:“说服金荣收回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小衍圣:“倘若他执迷不悟呢?”
金振勇烈地道:“我就吊死在他家门口!”
小衍圣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既有死志,何不与之携亡?”
金振回缩道:“难道已经到了这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吗?”
小衍圣:“若我有你的武力,必然匹夫一怒!”
金振起身道:“明白了!我这就去拜别爷爷,然后到北京守着,等候金荣自投罗网。”
小衍圣:“你爷爷精神头不如以往,你说话要当心——什么可讲,什么不当讲。”
金振最后回头望了这个伯伯一眼,转身离去。从三年前自己来曲阜,至始至终,孔家没有给自己取名,也没人提入族谱。
妓女的儿子终只是妓女的儿子,大概不配姓孔的吧。如果不是发现我成了金荣的弟弟,孔大埔会紧紧贴上来?我拜了余立根做老师,他们才支援我北上搞清国……现在我没用了,就拿出来火并金荣,再到处宣传金荣亲弟弟也反对金荣仇儒,庆祝一下二人同归于尽。
一切与孔府无关,他们继续快乐地当小圣人。
嘿嘿。
祖宗是圣人,子子孙孙都是圣人。
你们躺在老祖宗身上吃了一千年红利,也差不多可以了。
这个家也就老爷子一个人真心痛我,可惜也只当我是死在家祠里的儿子的替代品而已。
永别了吧。
薛蟠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送礼不到位的,撵出去。美女不够美的,撵出去。说话太文雅的,撵出去。家族背景不够档次的,撵出去。在金陵,他薛大爷就是天!
当年那个异常惜贫怜花的质朴少年消失了,如今是个粗脖子大肚腩油腻中年男了。
自从娶了夏氏,如花美眷性格直爽,薛蟠自觉精明能干了不少。除了全国打击盗版,视察商路,检查作坊,吃喝玩乐一条龙总有人招待。家族中偷走了不少生意的亲戚又贴了上来,打听印刷厂、造纸厂的业务详情。
薛蟠知道妹妹亲自抓的青城业务所得利润是个巨大的数字,但是母亲和妹妹守口如瓶,根本没有人能打听到内幕。薛蟠知道的和别人一样多。
自从贾琛入赘后,薛宝钗的地位直接到了与家主并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程度。
数十个掌柜被贾琛带着上百个从喀城或图播返回的健儿隔离审查,查账的师父是从宁国府借的吴新登手下十多人。凡是里通外人,出卖主家,账目不清,偷走私货,开空额的,拉出来就是一顿胖揍。打得骨头松软了再来问话,得了实据后立刻抄家。
县府衙门早就得贾琛打过招呼,就算有人告状也不敢立案——别说普通县君府宰,就是有深厚背景的子弟,谁肯轻易为一屁股屎的普通掌柜去得罪贾薛两家?
薛蟠跟在贾琛后面,咬着舌头看妹夫行军法治家。本来有熟面孔走他的路子求情,说退回贪污认罚饶命,请求既往不咎……可惜薛蟠的面子在一百多条杀气腾腾的贾家汉子面前不怎么好使!薛蟠身边的黑道小弟们根本不敢往贾琛他们跟前凑:手上没几条人命的小混混终究也只是个样子货!在贾琛的执法队面前屁都不敢放出一缕。
就算贾琛稍有出格,误伤了老资格掌柜的脸面,他们结伙上薛王氏面前哭诉告状,也只得了一个好言安慰。一切公事公办,贾琛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哪怕是老夫人或者薛蟠,因为他的后台是薛宝钗。如今的薛家财富有一半是她的,由不得放水——下面人贪污的是她的养老银子,这如何能忍?
有人在背后说小闲话——贾琛说是说赘婿,怎么感觉比薛蟠这个正经主子架子端得还大,主意拿得还正?薛蟠大怒,转念又一想,人家是金荣和贾琮亲手调教出来的一虎!老虎不发威那还是虎?现在这猛虎是我薛家人了,嘿嘿,总之是大赚!
贾琛将薛家商队作坊从北到南地洗了一遍后,就去了青城买地造屋,据说和鄢国公主、西平王做邻居。等他安排周全了,明年开了春,薛宝钗将会去青城住几天。
等林妹妹和宝钗见了面,看能不能说服林皇妃和贾家和好,别再搞出什么动静来丢人现眼。
金陵的气候真的是不怎么讨喜,哪怕是秋日,炎热从地面往上蒸腾,能把人烤焦。就算你泡在阴凉的院落,藕花深处,也掩不住那令人恹恹的劲儿。
薛蟠目前还不能回京,忠顺王淫奔之余波还没了结,京城的恶少街霸都在蛰伏中。前面顶风作案触了皇帝霉头的贵族子弟不仅自己被打发上长城守边,连带着老子也吃了挂落。这半年里京城禁言禁乐,鸡飞狗跳,风气唯余清正、廉洁、和谐、谦恭、有礼、好学、上进、沉稳、持重、敬业、克职——随便哪一条都和薛大爷不搭尬。如果此时的他,豪华酋长级特制达达牌马车坐着,豪奴艳姬陪着,锱重银车一溜儿拖着回京……
薛家毕竟不是王贾,这个引人注目的风头太昂贵,承受不起。
全天下繁华似京城、长辈能护得住——万一闯了祸有人能把薛大傻捞出来——而且也有人管得住他的地方,唯有金陵了:贾雨村是知府,甄家是金陵一霸,薛家不少族老坐镇金陵,资深掌柜也有好多是看着薛蟠长大的。薛大爷再牛逼也得乖乖地喊,“给爷爷们请安。”调皮捣蛋的薛家蛀虫刚刚被贾琛及其打手洗过一轮,所以也没人敢引诱薛大爷乱来。
薛蟠虽然略觉清淡,但金陵足够大,和他玩得到一块儿的子弟也足够多,秦淮风情也足够撩,所以薛大爷竟然有些乐不思蜀。
直到一天有人来禀报,说下面有个叫胡安的伙计求见。
一个伙计?能把话递到我这儿?薛蟠奇怪地道,“他什么情况?”
那个长随低声道:“这人在咱们薛家的药店里当伙计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算是个老人。”
薛蟠道;“二十年了也没混上个管事吗?废物点心吧?不见。”
长随道:“要不您还是赏脸见一见吧,这人自述是金荣的亲舅舅。”
薛蟠轰地一声把肥胖的肚子从藤椅里拔出来,粗粗的腿微微颤抖,似乎承受不住那突如其来的兴奋和激动。“难道是……”
那长随低声道:“金荣大汗的娘果然姓胡,小人当年见过的。”
薛蟠道:“为什么胡安二十年了混不上个管事?”
这长随的确给力,什么都打听得明明白白,“据说他噬赌,他们父母双亡,他可能嫌妹妹吃饭穿衣的,就在牌桌上输给人牙子,打算卖到扬州做瘦马的。后来被京里下来的贵人看中带走,兄妹俩才断了联系。”
薛蟠警觉起来,这是一个混蛋,:“那他怎么知道自己妹妹是金荣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