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吤从书海里探出头来看着庄濉放下一本羊皮卷,揉揉眼睛。从西方“流传到”青城的书,翻译成汉语后,立刻打开了这两位从四川犄角旮旯里被诱拐到天下城的“传统”读书人的眼界和藩篱。
原来,一花一虫,一石一脉,地理天文,血管内脏,形状线条,传说故事,都可入书。文字简洁,内容平实,不花不俏(主要是翻译者是说蒙语的阿拉伯语老汉和会中文的小孩,文字水平有限),却引人入胜,言之有物。
王吤立刻想到了如果自己来写此类读本,选题是现成的——蜀国传说地理志。
庄濉从隔壁的隔壁捡来纸笔,将他读到的一些关键词记录下来,回去要重新整理成读书笔记。
有一本柏拉图语录笔记引起了庄濉的兴趣。在这本自称是柏拉图学生的人记录的柏拉图唠唠叨叨的话语中,庄濉发现了一些好玩的内容:国家应该严格将老百姓进行分工,阶级要严格分层,谁也别干涉谁,女人拥有和男人一样的权力,政府可以为了高大上的目的撒谎骗人。律法是这个国家运转的唯一的至尊至高!这叫做理想国。
庄濉将这笔记给王吤看了看,王吤脸都绿了。使了一个“你要疯,你要死,别带我”的眼色。
庄濉一笑,半真半假地想撕毁这个柏拉图的胡言乱语,王吤又飘了一个“何必和西方蛮子认真”的手势——如果庄濉理解无误的话。
但显然王吤不想和这碎片语录产生任何关系,他转头就去绘制一副地图——根据某本奇怪的关于波斯、斯巴达、希腊古国神话所作。在这神话传说里,国家都是由长老会管理的,而长老会是投票的选举出来的。长老们还有自然和平退出权力中心的机制,不用打打杀杀。
这明显是神话!天下哪有这样的奇怪的政体?到最后必然是会被野心家给利用成为一人一言而决的朝庭。投票是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事!因为拥有投票权的人是可以被收买的,他们一定是有把柄的,绝对有私心和利益集团的。
赵匡胤说,皇帝由兵强马壮者为之。这才是权力真谛!资源多者胜少者,手段高者胜谋略少者,盟友多者胜寡头。人生来是无法平等的,所谓治国就是是一批人的联合对另一批人的压迫和剥削。强行一人一投票权,是对智者的低估,对勇者的蔑视,对富者的偏爱。国家应该是富者、智者、强者对贫者、弱者和傻子的管理工具。
没有例外,哪怕是青城。
这些智者、富者、强者还要通过种种手段运作,保证自家优势“代代相传”:比如世袭,推举,甚至考试!不在那个圈子里,你连参加考试的资格和资源都拿不到!只有到了执掌权势工具的主体退化到了权势异化的极点,原有的体系崩溃,新生代强者、智者、富者掌握了权势,重建体制时为止。开始一轮又一轮的循环。
掌握权力的人认清了这个现实,必然要用种种手段延缓新生强者智者富者的出现:愚民而治,圈地专营,固化财富,弱化精神,人为制造出一代不如一代的太平盛世。
于是国弱民疲,资源全在上层,僵化沉淀,因循守旧,固步自封,闭目塞听——用假话谎言治国多容易!因为他们也只是普通人,但却要干超过能力范围的事——不搞砸了是不可能的。
直到有一天,从外而内的智勇者夺取权势,拿下国家这个统治工具。举国皆奴,亡国灭种,再无噍类。
王吤扔下制作一半的地图,在纸上将两宋以降的国破家亡史过了一遍,将立政治国衡量了一下,居然得出结论:这世道一定是向下沉沦,走向崩解的。只有到了极点,坠落到底,才会天翻地覆,重新构建新骨架,再走向崩溃。
这是命。
他急急忙忙将这些碎片思想写下来,笑了。且不管这说法对不对,至少以之比对中国上下两千年的历史,是讲得通的。
这个天庙的地下迷宫,是他们此次来青城的最大收获!
谁不喜欢新奇的知识呢?虽然庄子说吾生有涯,何必没完没了地追求无穷无尽的知识海洋?
但是,作为科举幸运儿,王吤和庄濉早已厌倦了无聊的八股,莫名其妙的螺蛳壳里做道场,东一句西一句“截搭”出个题目来让你发“困在标准答案范围内的创新阐述”。
不过是工具人选拔工具人,挑谁不是那个味道?
选谁都一个球样!
都是为国家崩解抽砖卸瓦、贡献一己之力的拆墙掘坟小能手,“自私自利的精英”。
据说这叫内卷。
来自金荣的奇怪说法。为什么不叫下卷?
明明是沉沦。
完成了水焉布置的天网报之后,这二位主编就自由了,既可以像其他年轻书生那样进入青城官僚体系学习做官,也可以像那些厌倦做官的中年人一样畅游在知识海洋里享受饕餮盛宴。
水焉给他们的薪水的购买力让这二人大吃一惊,喜出望外之余开始放飞自我。
天网报的阴阳怪气风格简直就像刻在这两个“官场叛逆愤怒中年”的骨子里一样。在“前明亡国论”一文里将国人自私自利的卑劣说得刻骨铭心。在“童隰十桩罪”里把官场“但求无过”、“多做多错”的风气讽刺得入木三分。至于《儒家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向沉沦》的专题里,两个人搜刮了无数的事例,将古之状元进士丞相御史“说一套做一套”自相矛盾的虚伪矫饰贪腐谄媚大加宣扬,整个增刊满是鞭痕掌印。在详细解说了金荣的三个物理题后,悬赏五千两银子,奖励能解释以下问题者:“寒热”、“滴圆”、“燃烧”,“生锈的本质是不是气归于天”以及金荣提到的“弱肉强食循环”、“王朝更替”是否有规律。
又征文对“贵女撞人,却无直接证据说明是她致人死亡”,该如何判决?在对和尚道士双圣“凌驾于律法之上对豪强和官府进行监督”进行置疑同时,又发诛心之问:谁有权监督朝庭?矛头直指皇帝。
凡是写信给天网报者都可将信投入各地“天网社”邮箱。是的,天网已经公开了招牌。
就问你水硕,敢不敢封?
童隰原根本没有将这两个进士都没考上的小小举人放在眼里,根据“老乡初到,好好招待”的原则,见一见,陪吃陪聊后,他便将这帮子书虫扔到脑后。
这帮子人在蒙元考察了两个月,跟包括敖斯尔、达达、科尔沁、鄂尔多斯诸多胖到脱了形的贵人见了面,详细了解土默特的前世今生,侧面对金荣进行素描并与其本尊进行对比;又与赵国商队接触,了解生意流程,测算了青城的税收数字;又和城管大队的小头目喝酒聊天,了解这些人在进城管前都是干什么的;又深入妓院、饭店、赌场、茶楼等三教九流聚集处进行现场勘查,身体力行,深入了解;又广泛征求意见对山东饭店、苏州饭店等名字伟岸味道雷同的食肆进行批判,搞得武老板他们很下不来台。
至于吃喝玩乐的开销,水焉提供了一个数字,让穷书生们扶着腰出妓院、捧着肚子出饭店、咬牙切齿出赌场,按着钱包逛商店……着实过了把瘾。
如果还想继续“调研”,钱呢?你得干活!去三七学校上课是没问题的,大家能胜任。但是想给候厅长打工啊,帮闻部长跑腿儿啊,给童隰作秘书啊,甚至爬上六王爷的高枝儿,还得好好的学习打磨呢。
趁着王吤出去散步活血,庄濉偷偷将他奋笔疾书的《国溃》抽了出来,细细读了一遍,暗自佩服。
王吤废除了“人”的感情、理想、抱负、责任,把国家的所有人当作是一个“注定”归属于不同阶层的基础单位,和蚂蚁、虎豹一样的按照本能行事。(朱熹已疯)
和孔孟之道相比,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南辕北辙,相背而行,全面否定了儒家治国从前提到结论的一切。倘若将王吤的判断公之于众,举国哗然是一定的了。只怕这个王吤会被打成邪魔,妖物,反人类的罪人。
庄濉对王吤的书法、学识是极感佩的,读了这一笔记,对王吤的思想认识又有了进一步崇拜。虽然自己提了提柏拉图,给了他一个题目,结果居然给他搞出个惊世骇俗的大文章来。
我要不要推动一下,在这远离中原的化外之地,给臭粪坑一样的儒家学界投个大炸药包去?
庄濉毕竟年轻,思想活跃,胆子大(主要是运气好,年纪轻轻中了举人),从来没有吃过亏……
他狞笑着开始整理王吤文字,并阐述发挥一番,将中国上下千年历史与“国溃论”深度绑定,直指权贵对普罗大众的束缚、愚化、盘剥、压迫,最后走投无路的下层试着打破僵死的现状,寻求新一轮的“从平衡到失衡”,继续崩溃。
他给文章署名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