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三攴放下小孔写来的讣告,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先拜读了老孔写的《与金荣小友辩》,摇了摇头:老派,呆板,陈腐,还是太君子了。语言虽然凶猛,但纯防守哪能防至万全?进攻方倒是只要攻其一点,破了就算满盘赢。
想要赢,必须进攻!应付金荣的毒舌,必要以毒攻毒。你四平八稳地重复千百年来说过无数次的陈词滥调,有屁用?
金荣的毒辣手段简直是防不胜防,老孔的文字就像隔靴搔痒,立论弱不经风,结构易燃易爆,推论支离破碎,理解奇形怪状,既无杀伤力,又缺侮辱性。
但是作为圣人后裔,讷迟拙朴、四平八稳的文风才合身份——虽然看上去很窝囊——但是做为临终绝笔,好好宣传的话,倒是一步妙招。如果金荣反击,就是小人咬君子;如果金荣不反击,就是心里有愧,赶紧来磕头认错,并且改弦更张。
凌三攴退休后身体倒一天天地恢复着,脸色也红了,气色也亮了,手也不抖了,脚也不软了,声音平滑了,睡眠也安稳。
在皇帝的“突破宗师”庆功宴上,凌三攴被皇帝亲自敬酒,九皇子陪饮三杯,这个面子给得不小!凌三攴心情激荡,将得失之心放下,身体就轻松了起来。可见放开怀抱、解开心绪、甩开包袱可以治病。
凌宣平时住国子监,偶尔回来看看爷爷。老孔的绝笔一送到京城,国子监也人手得了一份,凌宣立刻回来问计。
凌三攴下垂的眼皮抬了一抬,看得孙子有些心虚,道:“莫非你想借老衍圣这篇文章,开始着手搞报纸和天网报打擂台?”
到底姜是老的辣,小嫩娃撅个屁股,人家就知道你要拉什么,放什么。
凌宣笑,腼腆得紧。
“机会倒也是个机会,”凌三攴沉吟道,“但是金荣月内就会来京,此时大张旗鼓地以这篇文章迎接他的到来,是不是有些不合适,小家子气了些。”
凌宣笑道:“就算小家子气了,也是孔小衍圣的事儿,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凌三攴推开窗,几个仆人正在花园里收拾落叶,装到麻袋里,焚烧或掩埋。
“既然你已经准备了近一年,时机成熟,就放手去做。”老凌头儿淡淡地道,“听说贾宝玉跟你跟得挺紧?”
凌宣笑,“这人是个一事无成的庶子,爵位没他的事儿,他们家已经没有爵位了。家产没他的事儿,只靠贾蓉施舍开销。军伍没他的事儿,连刀都没摸过几次。考秀才也没那个心思,总不至于去算账做生意?他最瞧不起的就是䘵蠹。唯一值得一提者,此人能写写诗词,但也不算上乘,用词迂滞,中人之姿而已。”
凌三攴听得很专注。
凌宣:“他的兄弟都有前途,个个得享大名,甚至贾琮放话要逼他舔鞋面……这是他奇耻大辱!报纸是他唯一的崛起机会,错过了就是一辈子。但是他的贾氏子弟身份让他很尴尬。”
凌三攴听出了一丝意料之外的味道,“所以他拿出诚意来了?”
凌宣笑道:“出人意料的诚意,价值百万两银子的诚意。”
凌三攴取过孙子从内袋中掏出来的东西看了一遍,哈哈大笑,“没想到贾演英雄一世,居然有这样一个重孙!”中气十足,笑声传出老远。
凌三攴陡然惊觉,往窗外看看,几个小皮猴儿一身污泥,正在打包麻袋,谅他们听见了也不会懂。
凌宣取回那东西,深深藏了,笑。
凌三攴道:“不肖子孙代代有,坑爹夯货时时闻。你要以此人为鉴。”
凌宣道:“是。从来人心如海,贪欲、嫉妒、自私、功利难免一叶障目。控制不住这颗心,终将沉沦。贾氏是武将世家,又是黑道大佬,专门讲究弱肉强食,退一步万劫不复。所以子孙后代要么一个更比一个强,要么就是废物点心一串串。这个宝玉脂粉气甚重,想来必长于妇人之手。他们家又不需要让他去担什么责任,贾政丢了长子,对这个老二未免手太软了些,才养出这么个玩意儿来。我们凌家耕读传世,清茶淡饭,廉洁自律,哪会如那些武人粗疏放任自流?”
凌三攴叹道:“贾氏风光了千多年,也是该败了。若是能一劳永逸地灭掉这个毒瘤,才是国之幸事,能延国祚百年!可惜贾氏人才济济,贾宝玉这样的混帐玩意儿还是少了点儿。”
凌宣道:“我的长随曾和贾宝玉的书僮聊天,这个贾宝玉小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稍有不顺心便命人对小厮凿脸穿牙,曾打死过人的。外号唤作混世魔王,连他姑姑都不待见,说他不是个玩意儿。”
凌三攴道:“怎么这样阴私之事,他的书僮也往外讲?”
凌宣道:“不过费点酒水,几块腊肉的事儿。还说这个宝玉把内室长得稍微温婉些的丫头尽皆淫遍,甚至连西平王妃也曾……”
凌三攴止道:“不可妄言。”
凌宣道:“不知道为何这个贾宝玉到处宣扬他和林皇妃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暧昧厮混往事?”
凌三攴道:“姻缘未成,因妒生恨而已。”
凌宣道:“此等败坏亲人、爱侣名节的事他怎么做得出来?真正是个小人,煤渣一样的男人!不,他算什么男人?有朝一日西平王回到京城,听闻这些风言风语,要出人命的。”
凌三攴道:“所以此人你要用的话,须万分小心,必防其反噬。”
凌宣道:“是。我观此人背祖叛家,天生淫骨,必不得好死。有什么背锅的事都可扔给他背着,最好把他爹也陷进去。”
凌三攴微微点头,“识人眼要亮,心要明,言语须谨慎,不可漏底,不可授之以柄!你明白了,吾心甚慰。”
凌宣道:“明日皇帝必然会提到老衍圣之死与这篇临死泣血雄文巨章,孙儿以为,祖父大人可上一疏,为老衍圣一哭,为孔孟儒门主张计,尽快办报,以此文为首刊,并遍约大儒为序,记录心得,成一大观。”
凌三攴点点孙子鼻子,“知者不言,贵人语迟。”
凌宣也笑笑,“当勇则勇,见义勇为。”
凌三攴,“你去写一篇檄文来看看,有没有进益了。”
凌宣从兜里掏出一叠东西来,“请祖父过目。”
凌三攴眼皮一跳,不再言语,取过老花镜看了,点评道:“虽然幼稚拙笨了些,也有死读书的嫌疑,倒还算言之有物,不错,不错……”
水硕按捺住烦闷,看着新任大学士何庥侃侃而谈,没完没了的典故、圣人言、先帝说。
堂推选举出来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当初凌三攴是怎么脱颖而出的?不记得了。好像是老凌揣摩出了先帝意思,很是办了几件得意的事:比如逼贾敬入御史台,终身不得进益;比如防疫、救灾、平云南土司、策反天网骨干、整合文官、打击兵头……
眼前这个何庥嘛,怎么不记得他的政绩?除了比较能说热血沸腾的空话、套话,推销价值观、歌颂先帝,竟然未曾有一策对国政有益!
是资格够老?还是买通了上下?还是大家不喜欢强势的凌三攴,特意找了个废物,让日子好过些?
或者凌三攴把持朝政手太紧,以至于朝内尽是温吞平庸之辈?巨木之下,寸草不生?以至于这个人显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绿?
水硕不怀好意地望了他帽子一眼。
遥望青城,童隰也是一言而决,怎么手下人才管涌,连女人都能顶半边天?相信如果童隰病倒或退休,青城立刻能选出合适的继任者,平稳过渡,不至于弄出何庥这种务虚的玩意儿来。
何庥:“以先帝之高瞻远瞩……”
水硕扫视一下座中学士、尚书、侍郎,越发郁闷了。这些人说起来都是精明如猴,清亮如镜,狡诈如狐的角色,照理任谁被选出来都能吊打这个姓何的废物。怎么你们这帮子人都糊涂了?国事艰难,这个何庥搞砸了,你们好看笑话?
何庥声音越发嘹亮,“前明之所以……”
水硕抬头看看西洋钟,他已经讲了快一个小时了,还没说到现如今朝政的优劣,问题所在和施政方针。不晓得前明的得失对他当首席大学士有何意义?
何庥:“我以为,治理天下当行王道,与法制并重……”
终于有自己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