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在蜡烛外罩上了一个半透明的纱制灯罩,简简单单的动作优雅自若,似从骨子里透出一种高贵出尘的气度。
不过顷刻间,外面的天色更暗了,如同有人以水墨在天空中画上了浓重的一笔,衬得这屋子里橘黄色的灯光又亮堂了一些。
一只飞蛾扑扇着翅膀追光而来,迦楼轻轻一拂袖,将那只飞蛾驱逐出了窗户。
看着那只在窗外徘徊不去的飞蛾,迦楼轻声又道:“大齐皇帝退的这一步,不仅给了宸王一个喘息的空间,还让宸王府在京中扎得更深了。”
大齐皇帝的这一步棋是彻底走错了。
多摩动作粗率地抓了抓头,觉得迦楼说得这些话,他像是懂了,又像是没全懂。
大皇子说话总是这般高深,就跟那些个玄之又玄的佛经似的。
多摩半懂不懂地与旁边的青衣少年互看了一眼,然后转头去看另一个中年文士,用眼神问,你明白了吗?
那中年文士看也没看多摩,正色问迦楼道:“大皇子殿下,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迦楼没有回答,静静地站在窗边,一手持珠,轻轻地捻动着佛珠。
时光的流逝似乎都变慢了。
他的目光还是望着窗外的那只飞蛾,它不死心地换了条路线又想飞进屋子来。
迦楼蓦地动了,利落地抬手将窗户关上了,也将那只飞蛾彻底地隔绝在外。
他转过身,面向众人,俊美如画的面庞平静依旧,道:“转告大齐太子殿下,我不需他相送,让宸王送我等一程就行。”
屋子里静了一静。
紧接着,多摩就立刻领了命:“是,大皇子殿下。”
天色快要彻底暗下来了,趁着还没宵禁,多摩立即策马从驿馆驶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皇宫,让人给太子顾南谨递了口信。
宫门还没落锁,这个口信在一盏茶后就传到了东宫。
饶是顾南谨气度再好,也微微变了脸色,只觉得焦头烂额,心烦意乱。
小内侍担心地看着顾南谨,心里也为太子感到疲惫,觉得太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方才为了太子答应宸王安插人进锦衣卫的事,皇帝已经狠狠骂过太子一回了,现在南昊大皇子居然还开口要宸王送行,等皇帝知道了,必然会再度龙颜大怒,觉得太子无能……
“殿下……”小内侍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南谨。
顾南谨恍若未闻地揉了揉眉心,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静静地思索着,片刻后,他轻轻自语道:“也好。”
小内侍:“……”
顾南谨的眉心微微舒展开来,又道:“让九皇叔送乌诃迦楼一程也好……”
至少可以把父皇与九皇叔暂时隔开一阵子,九皇叔在京城,总不免让父皇多思多虑,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更紧张,让父皇先冷静一下。
顾南谨带着几分自我安慰地想着,他的眉头才舒展一些,就又皱了起来。
想要说服父皇答应让九皇叔去送乌诃迦楼一行人恐怕又得费些心力,而且乌诃迦楼至今没有答应两国联姻的事……
就在这时,东宫的大太监杜公公快进来了,禀道:“太子殿下,倪公公来了。”
顾南谨神色一凛,立刻就让人把倪公公给请进了书房里。
倪公公手执银白拂尘飘飘然地来了,平日里对着旁人都带着几分倨傲的面孔面对太子时,客气了不少。
他揖了揖手道:“太子殿下,奴婢是来传皇上的口谕的。”
顾南谨立刻起身,聆听皇帝的口谕。
倪公公清清嗓子,转述道:“皇上龙体不适,令太子殿下监朝,为君分忧,钦此!”
顾南谨:“……”
顾南谨一个愣神后,就木然作揖道:“儿臣遵旨。”
身为太子,顾南谨虽不至于知道养心殿那边的一举一动,但皇帝有没有宣太医,他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一个时辰前,他在御书房见皇帝时,皇帝还好好的,精神好好的,也就是被气到了。
显而易见,父皇他哪里是真病倒,是因为是被九皇叔伤了颜面吧。
今天这整件事回过头来想,简直就是一桩笑话,本来是父皇先挑衅了九皇叔,结果半点好处没占着。
现在父皇对外称病,就是想让他这个太子来收拾残局,做得好了,也就罢了;做不好,这错就会算到他头上!
倪公公传完了口谕,就离开了,是杜公公亲自把人送走的。
顾南谨一人呆坐在书房里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身心俱疲。
他这个太子啊,当得有够烦的。
许久,顾南谨振作起精神,吩咐小内侍道:“去宸王府。”
小内侍本想说宫门怕是马上就要落锁了,太子这时候出宫肯定赶不及回来了,可又转念一想,反正皇帝都让太子监朝了,宫门什么的也就是小事一桩。
顾南谨这一次没有再微服,而是直接坐太子的车驾拜访了宸王府。
他打算和九皇叔商量一下,让九皇叔带着三公主一起去南昊。
联姻之事非同小可,九皇叔一向比父皇更理智,他一定会明白两国联姻对于大齐来说,是最好的。
顾南谨顺利地进了宸王府,进去之后,很久没有出来,直到月上柳梢头,他才告辞,返回了皇宫。
这一晚,宫门比平时晚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落锁,对于京中其他人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一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旭日照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了。
一早,两个消息就如同天边的惊雷般炸响朝堂:
皇帝因病罢朝,暂时由太子监朝。
乌诃迦楼一行南昊使臣将于五日后启程离京,并由宸王顾玦亲自护送其至昊齐边境。
这两个消息可谓不相上下,令得满朝文武都震了一震,颇有种大齐似乎要变天的唏嘘。
不仅是宫外的人听说了,连昨日已经从侯府回宫的楚千凰也听说了。
她是从三公主安乐的嘴里听闻的。
“……大皇兄没说我要不要去南昊,”安乐歪头看着楚千凰道,“千凰,那我是不是就不用去了呢?”
楚千凰:“……”
楚千凰惊讶地瞪大了眼,一时忘了回答。
两人正在一处园子里赏花,此刻正值芙蓉花期,白色与粉色的花朵堆满枝头,竞相怒放。
风一吹,芬芳四溢,引来无数彩蝶环绕在四周。
而安乐也没指望楚千凰回答,她随意地把玩着一朵粉色的芙蓉花,略显惋惜地说道:“听说南昊挺漂亮的,大哥也说江南好风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安乐一方面觉得可惜,另一方面又觉得不去也好,天真地说道:“江南是漂亮,不过太远了,如果我远嫁,就不能见母后和大皇兄了。”
安乐笑容灿烂,把芙蓉花放在鼻下嗅了嗅,细腻的脸颊上那淡淡的红晕比花瓣还要娇艳。
楚千凰已经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心中掀起一浪又一浪,心绪万千。
“咔嚓。”
她胡乱地抬手折了一枝芙蓉花,心乱如麻,小说中的一幕幕在她眼前飞快地闪过……
她确信,在她的那个梦里,应该是由太子顾南谨送乌诃迦楼回国,并带上了三公主安乐。
那之后,南昊发生了政变,乌诃度罗弑兄夺位,登基为帝,并立亲子为南昊太子,紧接着,新帝就为太子求娶了大齐的三公主……
但是,现在怎么全变了?!
楚千凰有些不知所措了。
她在她的世界里,曾听过一句名言,一只蝴蝶尔振动翅膀,也许会在一段时间后,引起千里之外的一场龙卷风。
她一直知道,因为她的穿越会有蝴蝶效应,所以,楚云沐活了下来;所以,楚令霄残了腿;所以,楚千菱伤了脸……
但是,她同样坚信着,一些决定性的大事绝对不会变。
比如,她和楚千尘还是各归各位了。
比如,不管她怎么讨好沈芷,还是被她抛弃了,就和梦里一样。
……
命运又或者说剧情,在某些时候似乎有一股不可违抗的强大力量,让她不得不步步谨慎。
楚千凰眸光闪烁,看着那些在周围振翅飞舞的彩蝶,心更乱了。
到底由谁护送乌诃迦楼回国说穿了只是小事,而两国联姻却是大事,所以,就算护送迦楼的人选由太子变成宸王,两国联姻应该还是能成的。
楚千凰假装赏花,对着手里的那支芙蓉花深吸一口气,心绪平静了一些,若无其事地套安乐的话:“殿下不去南昊也好,我也舍不得殿下远嫁。”
“如果不去南昊,我们就可以在京中过中秋了,殿下,太子殿下可有给个准信?”
安乐从宫女手里接过一把团扇,兴致勃勃地去扑蝶,“早上我听母后说,大皇兄好像还要再去和那个南昊大皇子商议一下,但母后说,我应该可以不用去了。”
“母后还怪大皇兄,非要让我去联姻……”
安乐动作灵巧敏捷,可是蝴蝶飞得比她更快,扑了好几下,甚至没擦到蝴蝶的翅膀。
楚千凰把手里的那枝芙蓉花捏得更紧了,又道:“为了两国和平,太子殿下也是不容易……”
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几分唏嘘,又有几分试探,正欲再言,就见安乐停了下来,噘嘴看着她。
“你怎么老提南昊!”安乐被楚千凰说烦了,天真直率的话语中透着犀利,觉得她真烦,“就算我真要去南昊,也不带你去!”
安乐也不想扑蝶了,转过了身,这时,正好另一个翠衣姑娘朝这边走来,见三公主与楚千凰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她惊讶地动了动眉梢,却是不露痕迹。
“三公主殿下,”那翠衣姑娘笑吟吟地说道,“下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快过去吧,下一趟可是王太傅的课。”她也是三公主的伴读。
安乐双眼圆瞪,忙催促道:“王太傅最不喜欢人迟到了,要是晚了,肯定又要唠叨个不停,之乎者也的,唠叨得我头都大了……”
安乐一边抱怨,一边和翠衣姑娘一起往课堂方向去,谁也没理会楚千凰。
“……”楚千凰怔怔地看着三公主离开的背影,呆立原地,一只蝴蝶绕着她的头飞了一圈又一圈,飞得她心烦意乱。
她现在已经不太能确定,她的存在会不会是那只“蝴蝶”,会不会她不经意的一言一行产生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最后毁了这桩联姻。
三公主这个人天真有余,读了那么多书,却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就是个草包,既没脑子,也没心计,更不牢靠。
三公主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罢了罢了。
楚千凰一抬手,挥去那只烦人的蝴蝶,眸色一点点地变得深邃起来,幽黑如潭,深不见底。
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她都是在自谋出路。
她知道她在这个名为大齐的国都是孤独的,她并不指望沈氏,也不会指望楚令霄、姜敏姗和太夫人他们,现在当然也不会全都寄望于三公主。
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不像楚千尘,总有依靠……
楚千凰的嘴角勾出一个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艳羡的笑。
她更知道一句话,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她一定可以逆天改命的!
楚千凰的目光坚定,大步流星地朝三公主她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当天午后,宸王府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对方是来找王妃的,门房自然不敢怠慢,一层层地把消息传到了内院,最后消息是从琥珀亲口告诉楚千尘的。
琥珀神色复杂地看着楚千尘,问道:“王妃见不见‘大姑娘’……”
琥珀说到“大姑娘”这三个字时,语气极为复杂。
楚千尘动了动眉梢,心里多少有些惊讶。
本来,她是不想见楚千凰的……
她今天正忙着呢,因为王爷不听话,非要跟那和尚去南昊,她只好赶紧给他收拾行李,哪有闲工夫理别人。
行李才刚开始收拾,此刻,屋里屋外一片狼藉,琥珀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不”字还没出口,楚千尘又改了主意,改口问道:“你觉得,楚千凰是不是变了很多?”
楚千尘不由想到了昨日楚云沐说的那番话,最后那句“大姐是变了”反复地回响在她耳边。
琥珀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楚千尘仿若未闻地站起了身,轻抚着衣裙道:“走,去会会她。”
琥珀莫名地从自家王妃的“会会”两字中听出了那么一丝丝的江湖味……是王妃被王府的这些个武夫给耳濡目染了吗?
楚千尘朝着屋外走去。
如果是前世,这些个怪力乱神的事她也不一定会信。
可是这一世不同了,有了这一世的重生,她对于冥冥中一些神秘莫测的力量充满了敬畏。
既然有她的重生,就可以有类似的奇遇也发生在楚千凰身上,那么……
迎着刺目而来的日光,楚千尘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她让人把楚千凰带到了王府内院的正堂玄微堂。
当楚千凰随一个婆子抵达时,楚千尘已经坐在了上首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这太师椅明显是为男人打造的,楚千尘这么个身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坐在那里,其实气势上是明显差了那么一点。
楚千凰一边朝楚千尘走来,一边上下打量着着她。
其实她们昨天上午才在侯府见过,可短短一天,她就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觉得眼前这个优雅从容、气定神闲的楚千尘是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
让她莫名地心生出一股冲动,想问她——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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