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谨快步又走回到门扇前,语气也冷了下来,不怒自威地对着门外的倪公公说道:“开门!”
他抑制着去敲门的冲动,心口怒意翻涌。
“太子殿下,您好好休息吧。”隔了一扇门,倪公公的声音显得有些遥远,恭敬中又带着几分疏离。
顾南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孤要见父皇!”
倪公公沉默了。
顾南谨再次重复道:“孤要见父皇!!”音调拔高了三分。
又是一阵沉寂,门外静悄悄地,沉默不断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另一边的倪公公才道:“太子殿下,小人会去转告皇上,但……”
但皇帝愿不愿意见太子,那就要看皇帝自己的意思了。
顾南谨干巴巴地说道:“孤明白。”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漫长的寂静,外面再没有一点声息。
屋里屋外,静得可怕,唯有庭院里的细雨声簌簌落下。
顾南谨独自留在这间寝宫里,烦躁地来回走动着。
直到一盏茶后,门外才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朝这边临近,越来越清晰。
然后,房门就被打开了。
手执银白拂尘的倪公公出现在门外,对着顾南谨施了一礼,道:“太子殿下,皇上有请。”
他的身后还有两个高大健壮的锦衣卫。
顾南谨扫了一眼那两个锦衣卫,心里觉得嘲讽:这是怕自己逃跑吗?
可他面上不露分毫,从这间寝宫走了出去。
倪公公走在前面给顾南谨领路,把人一直领到了东暖阁的碧纱橱里。
皇帝病怏怏地躺在榻上,与顾南谨昨天看到的状态差不多,依旧是脸色蜡黄,精神不佳,宛如一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顾南谨走到了距离龙榻三步外的地方停下,给皇帝作揖行礼:“父皇。”
行了礼后,他直起了身,与龙榻上的皇帝四目相对,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皇,您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抬了下手,倪公公立刻意会了圣意,将皇帝扶坐了起来,另一个圆脸小內侍在皇帝的身后放了一个大迎枕。
皇帝叹了口气,对着顾南谨露出一个慈爱而疲惫的笑容:“康鸿达和楚家的事你知道了吧?他是奉了朕的口谕行事。”
顾南谨:“……”
“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皇帝的声音十分虚弱,神情慈爱,一派慈父心。
他的情绪有几分意动,胸膛微微起伏着,那双因为病重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幽深浩瀚,眸底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
他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嗓音变得沙哑沧桑:“太子,你九皇叔势大,又有兵权在握,现在朕还活着,还能挟制你九皇叔一二,一旦朕去了……咳咳咳……”
皇帝因为情绪激动,垂下头把拳头放在唇畔,连续咳嗽了好几下。
倪公公赶紧给皇帝抚背,又递了一方帕子给皇帝。
皇帝拿帕子擦了擦嘴,疲惫地继续说道:“一旦朕去了,你登基上位,势单力薄,恐怕就压不住你九皇叔了,届时,你有自信保住这大齐江山吗?!”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说着,皇帝的声音更沙哑了,连眼睛都红了,闪烁着泪光,一片忧国忧子之心。
碧纱橱里,烛影浮动。
烛火照在顾南谨的身上,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顾南谨怔怔地看着皇帝,薄唇微张。
皇帝抬手示意顾南谨噤声,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语调缓慢且凝重地接着道:“太子不愿意当这个恶人,就让朕来当好了!”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皇帝深深地凝视着顾南谨的眼睛。
听皇帝称呼自己为“谨哥儿”,顾南谨有所意动,眼睫颤了颤,眸光闪动。
他是今上的第一个儿子,曾经也享受过今上的慈爱,在他小时候,今上就是这么唤他的:谨哥儿。
直到先帝封了他为太孙,他才从“谨哥儿”变成了太孙,再后来,就变成了太子。
顾南谨的眼神有些恍惚,思绪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仿如隔世。
皇帝的情绪很激动,几次哽咽,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道:“朕知道你怪朕,但是,现在,朕还是想为你做最后一点事……”
随着皇帝这情深意切的一句句,倪公公的眼睛也红了,默默地以袖口擦着眼角的泪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氛,浓浓地,压抑地,那种刻骨的哀伤如外面绵绵的春雨似要沁入人的肌肤中。
这一夜,细雨不曾停歇,如丝似沙,春日的细雨颇有一种“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意境。
雨从夜持续到天明,又断断续续,时下时停地延续到次日黄昏,这一天的京城显得分外萧索,不复平日的热闹。
连那些普通百姓似乎感受到了暴风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黄昏,雨停了,天空昏暗如一副水墨画,由水和墨在空中大笔绘就不同深浅的墨色。
在万众瞩目中,百余禁军将士骤然出动,封了宸王府,把王府的周围层层圈住,密密匝匝。
也唯有那细风带着树梢间的雨水飘入了王府的高墙内。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水汽,分外清新,王府里一如往常。
楚云逸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而且,只要一想到是因为他宸王府才会被围,他就变得有些焦虑,生怕他会连累到姐姐,连累到宸王府。
楚云逸从客院走出,朝着内院方向去,一路上无人阻拦。
内院本是外男不能擅闯的地方,可宸王府的内院女眷单薄,也就住着殷太后与沈千尘两个女主人。沈千尘是楚云逸的亲姐姐,根本就没什么好避讳的。
一路上都有下人给他行礼,可是楚云逸心不在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脑子里想着自从去年他从老家回京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的他,天真骄傲犹如一张白纸,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直到残忍的真相一点点地在他眼前铺开,他才不得不直面,原来他的父亲、姨娘、长姐都与他曾经以为的不同,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着一张假面具……
他决议从武,一心学武,比从前要努力好几倍,想给沈千尘撑腰,也想帮父亲与姜姨娘补偿沈千尘,可是,他还太弱了,根本没给沈千尘帮上什么忙。
现在楚家落罪,他身为楚家的长子,一辱俱辱,他回楚家也是理所当然的!
思绪间,他来到了正院的院门前,心里空荡荡的,一时陷入了一种颓丧的情绪中,觉得他真是一事无成。
守在院门口的小丫鬟屈膝给他行礼:“大舅爷。”
“喵呜!”四爪洁白的黑猫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轻快地跑出来蹭他的袍裾。
春天是猫掉毛的季节,只是蹭了两下,就在楚云逸湖蓝色的袍角蹭上了一簇簇黑毛。
楚云逸干脆俯身把黑猫抱了起来,抱着它继续往里面走。
温暖的猫贴在他胸口,似乎往他空寂的胸口注入了什么似的……
楚云逸步伐坚毅地穿过了院门。
下一刻,就听一阵清脆的笑声钻入他的耳中,如风铃摇曳。
少女的笑声让空气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仿佛陡然间天空变得湛蓝通透,夹着芬芳的空气随风钻入他的鼻端,清新干净。
一门之隔,楚云逸就像从寒冬腊月穿越到了另一个鸟语花香的世界似的。
楚云逸再次停下了脚步,怀里依旧抱着黑猫,傻乎乎地循声望去。
不远处,一男一女正在亭子里面对面地下棋,一个着素净的月白色,一个是耀眼的大红色。
两人言笑晏晏,灿烂的笑容洋溢在沈千尘精致漂亮的面庞上,像抹了明艳亮丽的胭脂似的,光彩照人,而他那个平日里清冷矜贵的姐夫眉眼柔和得似要溢出潺潺春水来。
楚云逸几乎呆住了,感觉没什么真实感。
宸王府不是被禁军给封了吗?!
姐姐、姐夫怎么是这种反应!
他差点没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黑猫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身子,“喵”叫了一声,引得亭子里的两人朝他看来。
楚云逸这才回过神来,抱着猫继续朝那个八角亭走去,走到了亭子外,先讷讷地叫了声:“姐姐,姐夫。”
顾玦微笑颔首,沈千尘随手指了指她右手边的石凳:“坐。”
楚云逸没动也没坐,忍不住道:“姐,还是让我回去吧。”
就是个傻的!沈千尘直接翻了个白眼。
“……”楚云逸惊了。
他就没见过哪个王妃像他姐这样的。
偶尔他会莫名地从他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他在军营感受过的**子味,就像此刻!
楚云逸下意识地去看他姐夫的脸色,却见顾玦依旧眉眼含笑,别说是嫌弃,姐夫似乎还觉得姐姐这样子很有趣。
楚云逸呆了呆,有些酸溜溜地想着:也是,他姐也就会对他这样,对着姐夫时,她就是个小甜心,把她的爪子藏得好好的!
沈千尘没好气地问楚云逸:“你回去做什么,被关起来吗?关了一大家子还不够,你还要自己凑过去吗?”
楚云逸无言以对。
沈千尘训起弟弟来一点也不客气:“果然是个傻的,就这样,你还要从军呢!”
“怎么?明知道前面有敌人的陷阱,你还要带兵过去自投罗网啊,那跟着你的士兵们还真可怜!!”
“你这是自我牺牲,还是自我满足?”
沈千尘觉得这些话还不足以表达她的鄙夷,随手从棋盒里抓了一枚黑子朝楚云逸丢了过来。
其实,以楚云逸的身手,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接住这枚黑玉棋子的,但是他现在抱着猫,黑猫在他臂弯间不安分地扭动着,眼看着要用爪子去挠他的袖子,楚云逸只能左手抱猫,右手按住猫爪子,又不想那黑玉棋子砸地上砸坏了,就任由黑子砸在了他左侧肩膀上。
肩膀微微一动,黑子稳准地落在了他右脚的鞋面上,然后右脚一踢,黑子划出一个半圆的曲线,落入了棋盒中。
棋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琥珀差点没笑出声来,努力地绷住脸,若非场合不适合,她几乎要给楚云逸鼓掌了。大少爷的蹴鞠真是玩得不错!
琥珀还得看气氛,但猫就不需要了。
“喵呜!”
被楚云逸困住的黑猫不悦地叫了一声,疯狂想挠人。
楚云逸被沈千尘嫌弃惯了,没把她方才的这些话放心上,反驳道:“姐,我才不是这样呢!”
“如果我带兵,当然是会以大局为重!”
他怎么会让麾下的士兵跟着他找死!他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
楚云逸觉得,他必须在他姐夫跟前澄清他的人品!
顾玦静静地看着姐弟俩斗嘴,一言不发。
沈千尘挑眉:“所以,不带兵,就可以任性,可以犯傻,可以不以大局为重了?你以为你现在做的蠢事,将来就可以一笔抹杀,可以服众吗?”
楚云逸:“……”
黑猫的两条后腿重重地一蹬,踢了楚云逸一脚,终于从他的桎梏中脱身,只留了一胸膛的黑毛给他,为少年徒增几分颓然。
沈千尘觉得她家月影可真乖,赶紧赏了它香喷喷的小鱼干。
月影满足地吃小鱼干去了,而楚云逸这时终于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傻乎乎地被他姐给绕偏了。
他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在沈千尘的旁边坐下,暂时没去理会这满身的猫毛。
楚云逸握紧了拳头,正色道:“宸王府被禁军包围了,这不仅仅是康鸿达能做到的,跟皇上也有关吧?”
“姐,我不傻,我知道是有人在拿我作筏子。”
楚云逸这番话也是掏心掏肺了。
他不蠢,看得出来皇帝以及康鸿达要对付不是楚家,更不是他,而是宸王府。
楚家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光父亲楚令霄杀了二叔楚令宇的罪名,就能轻松置楚令霄于死地了,由京兆府出面即可;
就算楚令霄真的在幽州窝藏过一个山匪,那也不过是包庇之罪,这个罪名最多也就是抄家了事,不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把罪名上升到“谋反”。
对方是借着楚家的名义,来对宸王府出手!
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谁让楚令霄就这么一个人,劣迹斑斑。
每每想到父亲,楚云逸就觉得苦涩。
父亲本该是榜样,本该必有儿女,他的父亲偏偏是这么一个卑劣的人!
楚云逸努力不让自己陷入那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这根本于事无补。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沈千尘,道:“我只不过是‘某些人’拿来向宸王府出手的把柄而已。”
“所以,把我交出来,没有了这个把柄,对方就师出无名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周围再次静了一静。
沈千尘真想再抓枚棋子丢他,但还是懒得费这力气了,直接斥道:“蠢!”
楚云逸:“???”
楚云逸觉得自己也太委屈了。
他又哪里蠢了?!他明明长进了很多好不好!
顾玦为他家的小姑娘助威:“蠢!”
沈千尘与他一唱一和,一脸嫌弃地再道:“又蠢又笨。”
楚云逸:“???”
面对来自姐姐、姐夫的暴击,楚云逸简直快蔫了,头顶那对无形的猫耳朵颓丧地耷拉了下来,自闭了。
“你是不是不想待在王府了?”顾玦对待小舅子时,展现了罕见的“耐心”。
楚云逸肯定地点头:“不想。”
沈千尘不去看楚云逸,垂首喝着花茶。
江沅连眼皮也没动一下,目光飞快地在楚云逸身上掠过:楚家大少爷对王爷的了解简直可以用“一无所知”来形容。
话说,王爷自从北地回来后,或者说,遇上王妃后,手段已经“温和”很多了。
顾玦平静地道:“那就走吧。”
楚云逸以为顾玦同意他回楚家去,起了身,正儿八经地作揖,想告辞,话还未出口,顾玦的下一句钻入他耳中:“去玄甲营吧。”
“……”楚云逸愕然地抬眼,又去看顾玦,双手还维持着作揖的姿态,显得他的样子有些蠢,有些呆。
他的身旁,吃完了小鱼干的黑猫正蹲在那里用爪子洗脸,颇有种事不关己的悠然。
顾玦轻轻掸去了几根飘到了袖口的黑毛,目光根本就没落在楚云逸身上,淡声道:“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好好学学了。”
楚云逸还想说话,可是顾玦一个轻飘飘的眼神扫来,楚云逸就觉得自己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
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觉得自己仿佛里里外外都被对方看透了。
紧接着,顾玦转头问江沅:“苏慕白今天休沐吧?”
江沅应了一声,然后就奉命去找苏慕白了。
楚云逸完全被晾在了一旁,沈千尘与顾玦继续下起棋来。
接下来,就再人没理睬楚云逸,沈千尘由他这么傻站着,还是琥珀“同情”地给楚云逸上了茶,楚云逸顺着琥珀递来的台阶又坐了回去。
楚云逸只能喝茶,他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也就是猫愿意施舍他一个眼神,或偶尔过来挨挨蹭蹭两下。
而他那个严厉的姐姐,在面对姐夫时,又变成了软糯的小甜心。
一会儿让姐夫让她三子;
一会儿告诉姐夫她让厨房改良了菱粉糕的方子,让他试试味道;
一会儿问姐夫晚上吃什么;
一会儿美滋滋地吃起了姐夫给她剥的松子、瓜子……
楚云逸简直如坐针毡,不仅觉得自己多余,还觉得满嘴的腻味。
很多时候,顾玦与沈千尘明明没有笑,但两人眉宇间仍给楚云逸一种笑意盈盈的感觉,两人眉眼相对时、举手投足间,带着由心而发的愉悦,透出彼此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在楚云逸的望穿秋水中,江沅领着穿了一袭蓝底紫色祥云纹直裰的苏慕白来了。
苏慕白目不斜视,给自家王爷、王妃行了礼,甚至没有多看楚云逸一眼,让楚云逸再次尝到了那种微妙的被人无视的感觉。
顾玦吩咐道:“苏慕白,你去丰台大营,全权负责一切,顺便把楚云逸也带去。”
“楚云逸,你也跟去看看。为将之人,只有在实战上才能锻炼出来,平日里训练一百遍,都及不上一次实战。”
平日里顾玦都是跟着沈千尘唤楚云逸“逸哥儿”的,今天却是直呼其名,摆出了公事公办的态度。
顾玦的这种态度反而让楚云逸感觉自在多了。
但他细品顾玦的话,又是一惊,明白了顾玦话中的言下之意,顾玦不是让自己避去玄甲营,而是接下来双方恐怕会打起来。
楚云逸:“!!!”
楚云逸瞳孔微微一缩,震惊地环视着顾玦、沈千尘与苏慕白。
他完全不能想象,现在封住宸王府的是禁军,难道姐夫是打算要跟禁军正面对决?!
楚云逸的心脏一阵失控的狂跳,耳边似有雷鸣声不断。
“你敢吗?”顾玦微微勾了下唇角,神情依旧云淡风轻,仿若立于云端,没有什么可以映入他眼中。
沈千尘与苏慕白的神情同样平静,波澜不惊,让楚云逸忍不住自我谴责:他还是不够沉稳。
楚云逸在极短的时间内稳住心神,掷地有声地吐出三个字:“当然敢!”
随着这三个字落下,他的血脉沸腾了起来,早就把刚刚的顾虑抛诸脑后了。
楚云逸意气风发地随苏慕白离开了,凉亭中的小夫妻俩继续下着棋,谈笑风生。
说句实话,楚云逸本以为他们会悄悄地走什么密道离开宸王府,不想,苏慕白直接带他走了王府的正门。
当王府的朱漆大门在一阵粗糙的声响中打开时,围在王府外的所有禁军将士的目光如潮水般涌了过来。
苏慕白与楚云逸一下子成为这些目光的焦点。
两人跨出了高高的门槛,身后还跟着数十名王府侍卫。
楚云逸昂首挺胸,目光清亮。他怎么也不能堕了姐夫的威名,让人说宸王的小舅子只会躲在别人的背后,是缩头乌龟。
一根根长枪交叉着拦在了苏慕白与楚云逸的前方,不让他们继续往前。
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将士朝二人走来,对着苏慕白拱了拱手:“苏兄,这是打算交出楚云逸了吗?”
他含笑的声音中带着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
在他看,宸王府把人交出来,那也是迟早的事。
“不。”苏慕白笑吟吟地否决。
那年轻的将士脸色微僵。
所以,苏慕白这是想带着楚云逸离开宸王府?!
“苏兄,吾等也是奉命行事,宸王府的人都不许踏出王府!”
年轻的将士声音渐冷,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更多的禁军将士朝正门的方向涌来,但还是留了一部分人手守着王府围墙、侧门、后门等。
王府大门口的人越来越多,气氛中有种一触即发的沉重感。
苏慕白与对方四目对视,莞尔一笑,声音不轻不重、轻描淡写:“真的吗?路校尉,要是我非要走呢?你敢对宸王府的人动手不成,你可想好了?”
苏慕白笑得意味深长,让人发慌。
路校尉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另一个粗犷嘹亮的男音响起:“苏大人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属于宸王府的人,当然可以出去,但是……”
来人大步走到了路校尉的身旁,正是楚云逸昨日曾在西城门见过一回的五军营参将杜华堂。
杜华堂抬手指向了楚云逸,冠冕堂皇地说道:“楚云逸乃朝廷钦犯,必须交给吾等。”
“不交。”苏慕白的唇角依旧噙着一抹儒雅的浅笑,连眼角眉梢都没有动一下,“有本事你们自己来抢。”
模样像书生,语气也慢条斯理,可是说的话就像无赖流氓,让楚云逸自愧不如,暗叹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也难怪云展、唐御初总是左一个老狐狸、右一个老狐狸地挂在嘴上。
杜华堂嘴角抽了抽,自觉威信在大庭广众下受到了挑衅。
他是武人,本就性子冲动,被苏慕白一击,像是被点燃的炮仗似的炸了。
“拦下!”他一把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高高地挥起,刀刃上寒光闪闪,杀气凛然。
他身后的几十个禁军将士朝苏慕白和楚云逸围了过来,目标都是冲着楚云逸来的。
“杜参将!”不知道是谁唤了一声,几乎同时一阵阵破空声响起。
“咻咻咻!”
一支支羽箭自墙头射下,形成一片箭雨,箭箭都射入地面,密密匝匝地在苏慕白与楚云逸前方形成了一片“栅栏”。
这些羽箭恰好把这些禁军将士隔绝开来,宛如一道屏障,每一箭都是那么精准,像是精心计算过似的。
这下,包括杜华堂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府那高高的围墙上,站着二十来个侍卫,每一个的手里拿着一把弓。
杜华堂脸色铁青,眸色幽深,怒道:“宸王府敢胆动手……”这是要造反吗?!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射来,如闪电般,快得让人肉眼捕捉不到,那一箭从杜华堂的头盔正面射过,一箭射穿,箭尖从头盔的背面射出,然后这个头盔被羽箭带飞了出去。
“咚”的一声,羽箭连着头盔落在了杜华堂身后,“骨碌碌”地打着转,发出的声响显得极为刺耳,也极具嘲讽的意味。
杜华堂的发髻折腾散了一半,还有一簇头发被羽箭削落在地。
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削了头发,无异于一种**裸的折辱。
杜华堂的面色更难看了,既愤怒又后怕。
刚才那一箭如果在往下一点点,他的头颅就会被射穿,这条命就会交代在这里了!
风一吹,杜华堂感觉后颈连着后背一阵彻骨的冰凉,这才意识到周身出了一身冷汗。
“姓杜的,”射箭的那个王府侍卫还在墙头嚣张地叫嚣着,“宸王府还没有不敢动的手!”
杜华堂没认出来,可是楚云逸只凭声音就认出了,这个侍卫根本是薛风演假扮的。
其他的王府侍卫们轰然大笑,挑衅地冲着杜华堂发出一阵嘘声。
杜华堂转头朝路校尉看去,本来指望他说点什么,却见他眼神游移,明显是在忌惮宸王府。
杜华堂暗暗咬牙,只能自己上:“楚大公子,现在楚家危在旦夕,令尊自身难保,你可真想好了?”
“康大人一向秉公处事,绝不会冤枉了任何一个人。”
他字字句句意味深长,暗示康鸿达是为了楚云逸才这么做,只要楚云逸就范,一切还可以商量。
楚云逸的耳边又响起了沈千尘的声音:
“蠢!”
“又蠢又笨!”
楚云逸不太服气,明明蠢的是眼前这个人才是。
楚云逸不说话,周围就陷入了一片悄无声息的沉寂。
高墙上的那些王府侍卫全都又拉上了弓,箭在弦上。
而杜华堂身旁的那些禁军将士也没退,全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长刀与红缨枪。
两方人马彼此对峙着,似有一片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在空气中闪烁着。
“踏踏踏……”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如潮水,似闷雷。
一群着玄色盔甲的将士从街道两头以及巷子里涌出,往宸王府的方向汇集,气势汹汹。
是玄甲军!楚云逸唇角微微一翘,立即就认出了为首的人是云展,他带了数百名玄甲军的将士赶到了,个个都是玄甲军中的精锐。
“包围!”云展一声令下,玄甲军将士就从外围把杜华堂率领的这帮禁军围在了中心。
前有居高临下、手持弓箭的王府侍卫虎视耽耽,后有玄甲军的人持刀相对,被两头夹击的杜华堂等人可谓前有狼、后有虎。
云展直接拔剑,锋利的剑尖指向了杜华堂,傲然道:“跟他们啰嗦什么,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
这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剑拔弩张。
街上的其他人家早就紧闭大门,生怕波及其中。
这可是神仙打架!!
那些禁军将士全都严阵以待,死死地紧握住手里的武器,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气氛。
明明双方还未真正动手,没人受伤,更没人死去,但不少禁军将士却隐约感觉闻到了一股似铁锈的血腥味,在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
他们全都知道宸王府的人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每一个手上都沾过鲜血与人命,这些人下得了杀手。
对着对峙的时间拉长,气氛愈发沉重。
忽然,杜华堂用一个“走”字挥退了下属,包括路校尉在内的禁军将士都松了一口气,退了两步。
杜华堂大义凛然地说道:“楚云逸是朝廷钦犯,宸王殿下窝藏朝廷钦犯,犯了包庇罪!”
“敝人今天退并不是碍于宸王殿下的权势,只是不想在京城引战,造成无谓的伤亡……”
话说到一半,又是一支羽箭“嗖”地从高墙上急速了射来,携着势如破竹之势。
杜华堂被前一箭惊得宛如惊弓之鸟,紧张地侧身退开了好几步。他受了惊,因此步履蹒跚,还是在路校尉的搀扶下,才没摔倒。
那一箭从距离杜华堂三寸的位置擦过,竟准确地射中了那个掉在地上的头盔。
头盔上又多了第二支羽箭,在地上又滚了滚,滑稽可笑。
路校尉心中一惊。
对方的箭法才精准了,方才其实就算杜华堂不动,那一箭也不会射中他,杜华堂这一退,反而露了怯。
“啰里啰嗦的!”薛风演不耐烦地喝道,示威地弹了下弓弦,仿佛在对杜华堂说,自己可以再送他一箭。
之后,那些禁军将士朝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云逸与苏慕白在云展等一众玄甲军的护送下离开了。
就算不回头,楚云逸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后方那些人灼灼的目光,他的小心脏怦怦直跳。
刚刚,他真以为双方会打起来,那会儿还在迟疑自己是该拔剑还是拉弓呢,结果那个杜华堂竟然就先服了软。
他们自朱雀大街右拐进入长春街,前方好几匹骏马在等着他们了。
苏慕白把其中一匹黑马的缰绳亲手交给了楚云逸,含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武将。”
“好好看,好好听,这一次的历练比你一个人闷头读再多的兵书、训练个一两年还有用。”
他的语气中带着提点的味道。
楚云逸神色一正,努力平复着体内那沸腾的血液以及狂跳的心脏,点头应了“是”。
然后,他翻身上了马,对同样上马的云展说:“云展哥,你不是去了丰台大营吗?怎么突然来接我们了,是不是姐夫提前吩咐你的?”
因为心情亢奋,少年比平时话更多,眼睛也亮得出奇。
云展随口应了一声,似是不欲多言。
楚云逸不太了解苏慕白,或者说,对苏慕白的了解,大多来源于云展、唐御初、薛风演等人口中,但是他对云展还是有四五分了解的,隐约感觉到云展的情绪和平日里有点不太一样。
众人策马往西城门方向去了,后方的三百玄甲军紧紧地跟着。
“……”楚云逸与云展齐头并进地策马前进,忍不住就又朝云展看了一眼,片刻后,再看一眼,心道:云展莫不是跟自己一样太亢奋了?
策马时,风狂烈地迎面拂来,把众人的头发、衣袍都吹得猎猎作响。
穿过京城曲折的街道,一行人来都了西城门附近。
西城门的戒备比昨日还要森严,除了常规的城门守兵外,依旧有几十个禁军将士守在那里。
骑在最前方的苏慕白缓下了马速,只对几个城门守兵道:“玄甲军回营。”
城门守兵根本就不敢阻拦,立即往两边退,甚至还招呼那些进出城的普通百姓给苏慕白一行人让路。
但禁军的将士们却不肯让路,其中一个方脸将士扯着嗓门喊道:“奉康大人之命封城门,凡可疑人等一律不许出城。”
方脸将士眸光幽深地打量着苏慕白后方的楚云逸以及一众玄甲军将士。
后方,一个马脸的禁军将士悄悄从队伍中离开,打算赶紧找康鸿达通风报讯。
楚云逸注意到了这个人,飞快地拉了下云展的袖子,提醒他去看那个去报信的人。
云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苏慕白目光淡淡地朝那叫嚣拦路的方脸将士看去,反问道:“尊驾不许玄甲军回营,这数百玄甲军该去哪里呢,是去康大人府上,还是进宫?”
他这话就差问对方他们是该封康府,还是去逼宫了。
他儒雅的外表与这嚣张霸道到极点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宸王的嚣张不少人都有耳闻,毕竟宸王嚣张到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可是苏慕白这个笑面狐狸平日里一向是笑面对人,绵里藏针!
谁也没想到苏慕白会突然一改作风,变成一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利剑!
“……”方脸将士哑然无语,这根本就不是他可以回答的问题。
而他也知道凭他此刻的人手,最多只能以康鸿达的名字吓吓人而已,双拳难敌四手,真刀实枪的话,他们是干不过这数百玄甲军的。
“……”
“……”
“……”
城门周围的气氛古怪,连那些百姓都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气氛,噤了声。
所有人都看着一行玄甲军宛如黑压压的巨兽似的穿过了西城门,浩浩荡荡地逶迤而去,直往丰台大营。
楚云逸紧跟在苏慕白与云展身后,伏低身子,加快了马速,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要随着胯下的骏马飞了来,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着:痛快!
他们前一刻出城,后一刻两拨人马都把消息禀到了康鸿达那里。
来禀话的士兵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可是康鸿达的心情却很好,笑意从唇角蔓延到眼角眉梢。
“宸王果然是嚣张到了极致。”康鸿达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折扇,一边叹道。
“康大人高明。”坐在他下首的是忠勇伯,脸上露出献媚的笑容,“总算云展这逆子还有点用处,本伯才有幸为康大人分忧。”
忠勇伯的心情也好,所以敢在康鸿达跟前自称“本伯”了。
康鸿达似笑非笑地瞥了忠勇伯一眼,淡淡道:“放心,我知道云家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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