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湖附近的碧云庵, 是京城唯一的一座庵堂。
庵堂不大,香火却是十分旺盛, 平日里女客甚多。
而今日, 聚集在庵内的不是女客,而是应天府衙门里的捕快。
温宸和蓝莹儿坐的是翰林学士宋波的马车,刚下地便被宋学士急急地引了进去。
庵堂右侧的一间禅房门口, 蓝莹儿随着温宸还未进门, 便闻到一股子浓浓的血腥气。这股子血腥气,可比那会儿季香屋里的血腥气浓厚了许多。
蓝莹儿和温宸皆套好厚麻布所制的脚套。
蓝莹儿走近床榻, 看着温宸揭开了死者盖在身上已染满了鲜血的白布, 她哪怕是早有心理准备, 此刻看到陋榻上的尸首, 仍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寒气, 胸口骤然一沉, 有了呕吐之意。
但她忍了下来。
又是女尸,一具浑身赤果,面目全非, 血肉模糊的女尸。
刚刚一路上宋学士将这具女尸的身份说得很清楚, 还有他与这具女尸的故事, 更是说得他潸然泪下。
……
去年中秋, 刚入选翰林院的宋波为庆祝荣升, 在家里请了一桌友人小聚, 到了入夜, 友人劝他一道前往教坊司寻欢作乐。
向来不喜流连烟花之地的宋波本来是不想去的,但那日是他作东,如若不去, 就显得他小气了, 于是便与四位友人一道去了教坊司,在那里要了五位姑娘。
蝶舞便是五位姑娘的其中一位,她是教坊司的头牌。
宋波从来都没有想到,终有一天,他会与自己的未婚妻重相逢,只是这样的相逢,当真不如不要相逢。
蝶舞在被罚没教坊司前,真名叫应梳琼,那会儿她十四岁,正逢今上清君侧入主紫禁城,她父亲是先帝旧臣,官居四品,她是含着蜜糖长大的深闺小姐,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正是那一年,今上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亲近先帝,执迷不悟的旧臣一律斩杀,妻女全数充没教坊司。应家正是其一。
而那年的宋波,十六岁,父亲不过是个小吏,只因他的神童之名,便被应梳琼的父亲看上,觉得他将来定会有所作为,便让他与应梳琼定下婚约。
宋家与应家住得近,宋波与应梳琼自小便经常在一起玩耍,可谓是青梅竹马,是以宋波在教坊司见到应梳琼时,一眼就认出了她。
已然二十六岁的应梳琼长得美貌非凡,又因在教坊司浸染了足足十二年,更令她学会了一身媚惑男人的本事,那一颦一笑,男人光是一眼下去便会失魂落魄,从而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能自拔。
那日宋波激动地抱住应梳琼,表明自己的身份时,应梳琼说她认出了他,但她现在已经不是应梳琼,当年的应梳琼已经死了,她是蝶舞,在鲜花丛中招蜂引蝶的蝶舞。
宋波没有放弃,十二年前,他只以为她也死了,却没想到是被送到了教坊司。
那些年他思她成疾,直到前年才娶妻,如今生了一个男孩,不过七个月大。
后来宋波经常去教坊司寻她,为她花费了不少钱财,为此他与妻子也几乎是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若不是有个稚子,只怕是要和离了。
再后来,宋波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得知刑部要特赦教坊司的一些姑娘出去,可以脱乐藉为良藉,他知道后兴奋不已,便找到了太子殿下说情,后来在太子殿下的许可下,刑部在特赦文书上加上了应梳琼的名字。
后来宋波想将应梳琼纳入府中,谁料应梳琼却说她早已看破红尘,既然能从教坊司出来,便只想入庵为尼,一世青灯作伴。
宋波劝不动她,无奈之下,只得将她送到碧云庵,让她在庵里剃了满头青丝入了佛门。
自此,他便不再去教坊司,妻子也不再与他闹,算是太平了一阵子。
可就在今年年后,他听人说应梳琼在碧云庵的名声很差,说是她到了庵里后,还经常与一些以前的男人纠缠,闹得碧云庵十分不太平。
后来他去碧云庵就此事问她,她却说以前的那些浮浪公子跑到她这儿来闹。
只因她以前在教坊司,想要见上一面都得花费百两银子,要与她同床共枕,那是五百两才能有一次,是以她入了庵堂后,那些以前倾慕她,却又拿不出那么多银两的浮浪公子便来此想轻薄于她。
自然也有以前那些相好来此想续旧欢的,这些她没说,但宋波通过他人之嘴,也了解了一些。
不过应梳琼并未与这些人来往,都是一概严词拒绝,甚至闭门不出。
宋波担心她的安危,可她又不想离开碧云庵,只以为她只要坚守自己的本份,不搭理那些人的纠缠,待到时日久了,一切就会好起来。
可谁料没等到她好起来,却落得个死于非命,容颜俱损的结果。
说起来这桩案子轮不到锦衣卫来管,锦衣卫向来只听皇帝令。
但因宋波与太子交好,当他今日一早从应天府捕役的口中得知这桩案子颇为难解之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神探温宸和近来新传的蓝姑娘,于是快马去找太子,让太子出面找锦衣卫,后来锦衣卫指挥使季钢让他去贡院街温府去找温宸。
宋波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知道上回季香的尸体是蓝莹儿验的,他便央求蓝莹儿,希望她和温宸一起为应梳琼验尸,他不希望应梳琼的身体再被那些粗鄙的男人动,说的也就是应天府不学无术的仵作。
温宸应了宋波此事。
应梳琼的尸体触目惊心,被毁坏得很严重,宋波口中所说的天仙一样的美貌荡然无存,只有一张连口鼻眼都找不到的血脸,犹如破瓜裂枣一般。
脸是用刀给划坏的,胸前也被划了,血流到原本干净的木地板上,再顺沿入蒲席、案几下,可以说床榻边连个下脚的地都找不到。
床榻上和地板上还散落下不少佛珠,显然是在挣扎之中扯断的。
先前应天府的捕役已经问明佛珠是应梳琼的,庵里的小尼姑说应梳琼有数佛珠入睡的习惯。
捕役们已勘探了地上的血迹,在地板上找到了一些鞋印,鞋印已让画师照原样画了出来,可看出是同一人的鞋印。
这时床榻边已经搁了两张跪凳,方便上前勘查。
温宸令捕役们搭个台面。
捕役们在禅房里没血的地方用两把长凳再加一张门板搭了一个台面,再将尸体挪到门板上,以便验尸。
温宸先是走到床榻边仔细勘探凌乱不堪,且布满血迹的被褥,被褥上有白色精、斑。
接着温宸走到台面这边,看着正掀开盖在尸体脸上白布在看的蓝莹儿,从怀里掏出两双羊肠手套来,一双给了蓝莹儿,自己戴了一双,还让苏起找来一方干净的布巾,由他亲自绑在蓝莹儿的口鼻上,以免血气入鼻,让人难受。
应天府的仵作将他带来的验尸用具放置在禅房内的桌案上,又问是否要在旁帮手,见温宸摇头,便走了出去。
开始验尸,温宸清退了旁人。
刚一开始,温宸背过了身,让蓝莹儿先行检验尸体的下半身,将异状说与他听。
蓝莹儿将尸体下半身盖着的白布揭开,先是检查会/阴处,道:“有明显被侵犯的痕迹。”
温宸:“里面可有塞东西。”
他曾碰过的一桩案件,凶手在性侵后将异物塞入女子体内。
“没有。”
“将布盖好。”
蓝莹儿将下半身的白布重新盖好。
温宸转过身来,掀开尸体上半身的白布,目光先是落到尸体右手臂上,再到手指,“右手指甲缝内有血肉,应当是凶手的。”
蓝莹儿:“手指都是青紫色。尸斑是暗紫红色。”
温宸:“左手握有三颗佛珠。……胸前没有明显致命伤。”
蓝莹儿:“脸上被划伤严重,也看不出致命伤。”
温宸:“开腹验尸。”
“啊!”
“除了肚腹处,其它地方用布盖住。”
蓝莹儿忙按温宸所说来做。
温宸从旁边桌案上木盘里放置的验尸用具里拿起一把剖尸刀,一脸淡定地将尸体的肚腹剖开。
蓝莹儿如今已能适应这样的场面,她在一旁协助,一边问他:“温大人,你说她的死因是什么?”
温宸转眸盯着她:“你又叫我温大人?”
布巾下,蓝莹儿扁扁嘴,咧齿一笑:“这不在外面吗?都是官家人,直呼你的名字,实在是觉得不妥。”
温宸微叹一声:“罢了,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不过这也说明你目前与我还不够亲近,往后得多亲近亲近,这样你才能习惯。”
蓝莹儿微拧眉,盯着他那张专注于剖尸的俊脸:“要如何亲近?”
温宸顿下手上的动作,又看她一眼:“你说呢?”说罢,唇角微弯,继而将目光移到手下。
蓝莹儿脸上已然飞起两朵红云,不经意间,禅房内充斥的血腥气似乎都没有那么令人难闻了,氛围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内脏瘀血严重,特别是肺部。胸腹脏器膜下有出血小点。”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是因窒息而死。刚才你说她十指呈青紫色,尸斑是暗紫红色,这都是窒息而死后才会出现的现象。”
温宸说着从盘子里拿上已穿好线的针,将腹内脏器一并归位,再将切口缝起。
蓝莹儿道:“那看来她是被凶手捂死后再被侵犯,而后凶手破坏尸体。”她凝眉看着尸体面部,“毁得这么厉害,莫不是有深仇大恨。”
温宸:“她一烟花女子,又抛弃一切循入空门,又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温宸将尸首翻了个面,仔细查看了一遍,再无异状,这才将尸首盖好布,脱了手中沾血的羊肠手套。
蓝莹儿则是走到禅房的斗柜前,打开抽屉,叹声道:“看来应梳琼是真的看破了红尘,她在教坊司十多年,想必也是有些积累的,但她禅房内无一样饰物,柜子里只有僧服。”说着从里面拿出一身干净的僧服来,走到尸首旁边。
温宸走到门边,对门外候着的手下道:“去打盆热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