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的夜里, 人定将至,赵迅的寝室里还亮着明亮的烛火, 从窗外朝里看还能瞧见时不时闪过的两个人影。
先前因为误食芝麻的褚裴椋也在经过了短暂的修养后于今日返回了书院, 现如今赵迅的寝室里就住着他跟褚裴椋两人。
褚裴椋因为之前误食了芝麻,现如今脸上还带着点淡淡的红印, 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褚裴椋神情复杂地环顾四周,这是他在梁平萧死后第一次回到这里,往常那种压抑令人窒息的感觉仿佛随着梁平萧的死也通通消散了。
没有了梁平萧的冷嘲热讽和颐指气使, 也没了梁平萧跟顾柏吉的针锋相对,现如今这间屋子里就剩下他跟赵迅两个人了。
还真是世事无常呢。
褚裴椋洗漱完毕走到书架前本想在睡前拿本书来瞧瞧,结果目光刚好落在了那本《女诫》上, 这一瞬间褚裴椋的脑中闪过梁平萧扭曲的笑脸和厌恶的表情, 心中腾然升起一股愤恨,可在想起梁平萧已死后心中又生出了一丝快意。
两股情绪交相作用, 让褚裴椋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在静谧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坐在一旁看书的赵迅察觉到了褚裴椋的异样,抬头轻瞥了对方一眼而后问道:“怎么了?”
褚裴椋连忙回神, 将心中激荡的情绪压了下去, 低垂下了头掩住了脸上的表情, 闷闷地摇头道:“没事。”
赵迅也没再多问, 收回了目光继续低头看书,褚裴椋将书架上那本《女诫》拿了下来, 随手丢到了角落里, 然后才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话本子往自己床位上走。
“仲文和孤鸿死了, 京兆府有为难你么?”褚裴椋想起之前官珞和虞敬轩来找他问话的事情,不免有些担心赵迅。
赵迅没抬头,摇了下头道:“只是例行问了些话,我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
褚裴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看着赵迅垂眸看书的样子,本还想再多问两句,但到了嘴边仍是成了最简单的一句:“那就好。”
赵迅没再答话,屋内再次恢复了平静,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迅才将目光从书本上收回,抬手看着窗外的树影摇曳。
官珞这会儿正穿着一身夜行衣藏身在赵迅寝室外的樟树上,透过树杈间的缝隙观察着赵迅寝室的大门,目光专注而严肃。
这已经是她蹲守的第二夜了。
昨日小伍从平康坊打探了消息回来,得知赵迅跟谢直两人前些日子每天夜里都会离开,且不知去向,直到第二日天将晓时才回。
虽说谢直给赵迅做得时间证人她从一开始便就是将信将疑的态度,如今小伍的调查更是证实了此事,但如果拿着证据直接去找他二人问话,按照她对谢直这人的了解来看,八成又是瞎话,可她又不能把谢直跟赵迅两人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藏了什么,只能便用了这么个蹲守的笨办法。
白天查鸿鹄书院的旧事,夜里就来这树上蹲守,昨日夜里有虞敬轩在,两人还能轮换着监视,今日虞敬轩却说想到了什么线索要去调查,只能由她自个儿在这儿盯着了。
官珞小心地抬手,掩口打了个小幅度的哈欠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提神,连着熬了两夜,她现在站在树上都能睡着了。
只是这连着两夜赵迅都没什么动静,吃饭洗漱看书睡觉一条龙,一点多余的步骤都没有,像是真的在认真备考。
这让官珞不免觉得有些心焦,眼看着距离上元节也没几天了。
就在官珞疲惫地揉着太阳穴的时候,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平缓的呼吸声,还伴随着浓郁的酒香。
官珞闻到那股酒香就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头也不回地开口道:“这在干活呢,你带什么酒啊虞敬……”
背后传出的一声不属于虞敬轩的轻笑声打断了官珞的话,官珞背脊的汗毛瞬间都竖了起来,几乎在第一时间转身抽出了腰间的软剑以戒备的姿态捅了出去。
官珞刺出的剑被谢直轻轻松松地避了过去,官珞瞳孔瞬间收缩撤回了剑横在身前,压低了声音问道:“谢老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谢直抬手晃了晃自己提在手上的酒坛,眯着一双狐狸眼笑道:“官捕头公干辛苦,草民特意前来慰问。”
慰问个屁!
官珞在心里冲着谢直骂了一句,但见对方周身无杀气便放下了剑,只是眼底的警惕却未收去。
这谢直在她面前,丝毫都不掩饰他会武一事,且看他刚才的表现,身手还不弱。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官珞压低了声音问道。
谢直晃荡了一下酒坛,轻佻地道:“我的鼻子对姑娘家身上的味道一向灵敏,隔老远就闻着官捕头身上的味儿了。”
谢直这个人,嘴里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几次接触下来官珞也把这人的品行摸得差不多了,眼见着自己行踪败露也没打算再同谢直逞一时口舌之快,掸了掸衣服上沾着的树叶,撇了一眼已经熄了烛火的赵迅寝室,转身便打算离开。
“官捕头打算去哪儿?”
就在官珞转身要走的时候谢直忽地开口喊住了官珞,官珞扶着树杈转头看向谢直,神情冷淡地反问道:“谢老师还有事?”
谢直点了点头,指了指已经熄了烛火的屋子道:“我觉得官捕头可以再等会儿。”
官珞不由得眯起了眼,也不知道谢直歪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将目光重新投向赵迅的房门,结果却发现刚才还紧闭的房门忽地开了一个口,然后便见换了一身粗布褐色短打的赵迅推门走了出来。
官珞惊疑不定地在身后的谢直和赵迅之间巡视了一圈。
是故布疑阵?还是请君入瓮?
“官捕头不跟上去看看?”谢直见官珞迟迟未动,不由出声询问道,然后便见眼前银光一闪,官珞不知何时抽了把短匕首架到了他脖颈边。
匕首闪着锋利的寒光,谢直稍稍偏了下头便感觉那匕首又贴近了几分,还凑巧削断了他鬓边垂落的碎发。
“可真锋利。”谢直叹了一声,声音里却不见丝毫恐惧,反倒冲着官珞催促道,“官捕头再不跟上去人可就没影了。”
官珞看着夜色笼罩下的谢直,那股无从说起的诡异感又涌了上来,虽说心里担心会是赵迅和谢直在耍什么花样,但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官珞挟持着谢直跟在赵迅后头走了一路。
官珞跟谢直都会武,且轻功不错,踩着房檐墙角接着夜色的掩护避开了街上巡逻的金吾卫,但赵迅就是个文弱书生,勉强会耍上几拳,那身手也就打得过鸡,官珞本以为赵迅走到半路就该被金吾卫给逮住了。
可赵迅却像是早就弄清楚了金吾卫的巡逻动向,一路上又是抄小巷又是钻狗洞的,硬是避开了金吾卫的巡查路线,顺利地抵达了目的地。
官珞这会儿已经把匕首从谢直的脖子上挪到了腰后,抬头看着眼前熟悉的两盏黑灯笼神情更是复杂了起来。
这是溧水巷上次周巧匠藏身的那家黑赌坊,赵迅刚才就是进了这里。
所以,这是鸿鹄书院排名一甲的好学生半夜跑赌坊来赌钱来了?
“人都到这儿了,官捕头不进去看看?”
“闭嘴。”官珞真是烦透了谢直,这家伙一路上就像个催命鬼似得催促着她跟着赵迅走,那眯着的狐狸眼就跟在嘲笑她过于谨慎一样。
官珞用匕首抵着谢直的后腰进了赌坊,赌坊里还跟她上回来时那样,人声鼎沸,赌坊的保镖藏身在兴奋得表情几乎都扭曲了的赌徒中间防备着有人闹事砸场子。
可环顾了一圈都能瞧见赵迅的人影,官珞本能地皱紧了眉头:“人呢?”
谢直感觉到匕首往前又推了推,腰间的肌肉本能收缩,谢直还真有些怕了官珞找不见人真给他腰上来上一刀,忙道:“别急,我们上二楼去看,那儿看得清楚。”
谢直领着官珞往楼上走,半道上忽地偏头冲着站在楼梯口的保镖熟门熟路地打招呼,谢直的动作把官珞吓了一跳,险些真给他后腰上来了一刀。
“去跟阿鸾说一声,我带着朋友来了。”
谢直吩咐完保镖,待人走了之后才用眼角余光撇了一眼身后站着的官珞,慢悠悠地说道:“官捕头可小心点,脖子被砍上两下也就罢了,这腰可不行,姑娘们会伤心的。”
官珞额头青筋狂跳,恨不得拿个东西把谢直的嘴给堵上,一边跟赶鸭子似的把谢直往楼上赶一边心里却有些想虞敬轩了。
这要是虞敬轩在,肯定能帮她把谢直的嘴给封上。
“就这儿了,人还没来,等会儿吧。”谢直倚着二楼的栏杆看向楼下。
官珞也凑了过来看,果然如谢直所言,站在二楼往下看确实能把楼下众人都一眼收入。
两人没等多久,官珞便看见谢直忽地抬手指向某处,官珞定睛望去,就看见赵迅做小厮扮相手里端着茶水给楼下的客人们端茶递水。
官珞看着赵迅熟练地穿行在人群里,茶壶中的茶水没有如意料之中那般撒出,也没有撞到来往的客人,看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
官珞缓缓地收回了抵在谢直腰侧的匕首,沉默着看着楼下赵迅忙碌的身影,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谢直看着官珞将匕首收回袖中,不由得挑了挑眉毛发问道:“官捕头可真是出乎意料地容易心软呢,不怕我又骗你?”
官珞懒得理会谢直的挑衅,看着赵迅的身影发问道:“这就是你帮赵迅做伪证的理由?”
谢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部分原因吧。”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什么?”
谢直看着官珞笑出了声,舔了舔嘴角道:“想看看官捕头花多久能把这事儿查出来,不过后来看着官捕头您日夜颠倒地窝在那树上,我这怜香惜玉的心哟……”
谢直一边做西子捧心状一边观察着官珞的神情,对方依旧是那副清冷又淡然的样子,没有怒意也不见羞涩,跟面对虞敬轩时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可真是无趣。
谢直一下子便失去了兴致,将未尽的骚话都收了起来,刚好得了信的赌坊老板娘也赶了过来,谢直便顺势将话头一转道:“知道官捕头疑心重,我还请了别的人证。”
来得人官珞也认识,就是上回跟虞敬轩来时见过的那个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扭着纤细的腰肢上前直接绕开了官珞,跟条蛇似的一下子便缠上了谢直的胳膊。
“两日未见,谢郎又英俊了几分,让阿鸾想坏了心肝。”
甜腻又妩媚的女声传入官珞耳中,官珞眼见着红鸾拉着谢直的手就往她自个儿心口上去,额头的青筋又猛跳了两下。
夭寿了,她这回去怕不是要长针眼。
好在谢直还算有些分寸,记得还有正事要办,将手从红鸾手中扯了出来,用眼神示意对方去看旁边站着的官珞:“今日有事,我有个朋友有些问题要向阿鸾讨教。”
红鸾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转头将视线投向了官珞,上下将人打量了一圈才道:“客人有话要问阿鸾?”
官珞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楼下的赵迅问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在你这儿干活的。”
红鸾顺着官珞的手指往下看了一眼,立马便认出了赵迅:“你说小赵呀,来我这儿有半个多月了,是谢郎让我给他在这儿找份活的,要不是谢郎说情,小赵这笨手笨脚的,我才不收他呢。”
红鸾边说还边轻捶了一下谢直,看表情像是在撒娇。
“每天都来?”官珞自动屏蔽了红鸾跟谢直的眉来眼去,继续一板一眼地询问。
“差不多吧。”红鸾点了点头,“赌坊人手不够,他又缺钱,每月也就休息难那么一两天,也亏他能忍下来。”
“正月初一和初六也在这儿?”
红鸾笑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谢直道:“年初那几日赌坊来得客人这般多,我哪儿忙得过来呀,幸好有谢郎找来的好帮手帮我,不然我这怕是要累病咯。”
“你病了我可得心疼。”谢直握住了红鸾的手深情款款地道。
官珞眼不见为净地转开了目光,看着楼下的赵迅估算着红鸾话说的可信度。
“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楼下再找人问问,只要你出得起代价,也能从赌徒口中套出真话。”谢直看着官珞的背影,见对方没动静便继续道,“赵迅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妹妹去年又出了点意外搞坏了身子,他自己读书妹妹看病都要花钱,我见他日子实在是过得拮据,便给他找了个活儿。”
“除了我跟红鸾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他也不能被书院的人知道他在赌坊做工,指不定就被赶出书院了,就算不被赶出书院,就书院里那帮子学生,会做什么官捕头能猜到吧?”
谢直挑眉看向官珞,看着对方原本警惕又严肃的神情逐渐软化下来,面上的笑意不由得加深:“官捕头会保守这个秘密吧?”
“与案情无关,我自然不会说。”官珞点头道。
“那好,官捕头今日跟踪赵迅一事,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赵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狐狸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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