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定云身边守了一会子,李宁安急忙来唤我,说是吴越王钱弘倧给他国的殿前指挥使胡进思给关起来了,吴越由胡进思矫旨,又立了弘倧之弟弘俶为帝。
我闻报连忙赶到集英殿,魏岑已经代表朝廷,把献给弘俶的礼单拟好了。
按说我朝跟吴越是对头,他国新君即位我真不想掺和,可没奈何,父皇说了,要结好邻邦,这钱还得掏啊。
据大臣们议论,弘倧在位的时候就忌惮胡进思,让画师画张《钟馗捉鬼图》叫大臣聚在一起同看。这鬼是谁呢?权势熏天的胡将军!杀意如此明显,胡进思能瞧不出来?胡进思握着军权,立刻把弘倧幽禁了,三两下轻易说服了弘俶接了他兄长的位。
令我寒心的不是钱氏兄弟的换位,而是弘倧在位的时间还不足两年。耶律德光打下晋国,当年就凄凄惨惨死在北归路上;那晋帝石重贵,听说北迁之时连饭都没得吃,先靠旧臣资助着,后来由他国太后向即位的新君求了块地,只落得畏畏缩缩种田为生,就这,新君还抢了他最爱的两个爱妃;刘知远接下晋地,改立汉国,听说奄奄待死,没有几天了,自个儿打下的锦江山,没玩几天,却就要留给他那个败家儿子刘承祐;李仁达不可一世,反复无常,投了我国,朕给他老婆、母亲都赐了封诰,还让陈觉去招降他,偏他不肯顺服,去了吴越,倒在鲍修让和钱弘倧手里,可钱弘倧前一段还耀武扬威,如今却成了幽废之人。这乱世之中,最不稳的就是君位。万一祸起萧墙,有人内外勾结造我的反,我会不会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
为了防范于末然,我做了一个任命,就在这次朝会上,我让富沙王王延政,卸任羽林卫将军,改封虚职鄱阳王。打好包袱,从金陵远赴鄱阳湖,镇守饶州去了。
身边没有了冯延巳,总少些趣味。好在最近我发现钟谟、李德明二人能言善辩,人也机灵,可以补正中在我心里留下的缺位,也当然对他俩多垂爱一点了。
说起身边说笑话的大才子,首推与李德明一字之差的李家明。他俩并没有亲戚关系,在我眼里面,德明是大臣该理事的,家明是优人该解闷的,各有所长。
这日因秋雨新停,天放了晴,渐待暖和起来,我与众臣在御苑钓鱼,我本想亲自钓上一尾给定云做羹吃,谁知钓了半天,人家魏岑、钟谟都钓了好几条鲜鱼,可一向爱垂钓的我,半条也不曾看见!我正在恼呢,这个李家明却吟诗拍马道:
玉甃垂钓兴正浓,碧池初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是人哪个不想听好话,我一听高兴了,对他道:“你小子就是嘴甜,说吧,这回又讨什么赏呢?”
李家明虽是优人,在我看来风度翩翩,超脱潇洒,比常学士之流还强些,他狡黠一笑道:“小臣已向上司告假要回家探母。这回只求皇上开恩,看看这张字笺。”
我拿过他递的笺子看时,上面开列了赐给李老夫人的一些绸缎等物,奇的是笔法奇崛有力,学的羊欣,和我的字一模一样!我心里得意,我学羊欣,家明学我,分明是夸我字好嘛。我笑道:“这回依了你,就让你回家有面子。字是好的,赶明儿朕再给你瞧羊欣的原本!”
李家明乐着退了,钟谟和魏岑等钓的鱼全部归了我。我叫小何挑了最好的一条胭脂鲤,送到云暖楼专做给定云用了。
定云自怀了孩子以来,除了紊紊曾来探过一回,旁的再无人来。我想她寂寞了,末免心里空落落的难受,加之她自有孕以来,身子一直不好,时时发着低烧。因着朝里无甚要事,我处理了一会子,便寻思带她出去散心。
虽说事不多,可帝皇难为。我认真瞧了多时,净是些循例的小事,少不得动笔批答。抬眼看见一人的字叫我眼前一亮,仔细一瞧竟是正中的!这家伙在抚州还不安分,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并附了一首《采桑子》的小词:
笙歌放散人归去,独宿江楼。月上云收,一半珠帘括玉钩。起来检点经由地,处处新愁。凭杖东流,将取离心过橘洲。
我正有点想他,他又告诉我他去抚州路上有多伤心,这不是惹我想起旧日的情分么?唉,我硬硬心肠,写了几句官样文章,就把他的本子发下去了。
好容易批完了,天色渐晚,我浑身筋络酸疼,还是定云替我捏了方好些。我心里舒坦,便更愿与她出游了。
因她身子渐重,我们坐了云鸾车轿而行,至暮色四合之时,才到了那洛神观旧址的后山,见那地方荒草丛生,磷火遍地,多是无主墓茔。
其中有一个墓,上面的刻字分明出于定云的手迹,刻着“先师慈云仙姑之墓”几字,我不觉皱起眉头,拿件披风披在她肩上:“你自来金陵入紫极宫后,原来年年都来此祭你师父,只是从不带我。如今都有身子了,也不怕阴气冲犯,对孩子不好!”
定云深情瞧了师父墓碑,幽幽道:“什么阴气、阳气的,我虽是学道的,只因此生不曾欺心,什么神鬼也不怕的。”
我见她肚腹略显,人却瘦了许多,似有极重的心事,便揽了她的背,与她并肩立着问道:“这么好的鱼汤,不曾见你喝多少。不好好用膳,亏着朕的皇嗣,便是师父她在,也定不依的。”
定云道:“不唬你,当真吃不下。只怕这一胎,怀不好。”
我见她忧思满脸,眉尖紧蹙,忍不住伸出右手,抚上她的眉心,“云儿不怕,有我保着你呢。咱俩这一胎,一定是平平安安的。”
其实这些天,我一直夜不能寐,老是想起杜子远的话,就怕定云不能平安。每每半夜里惊醒来,见定云鼻息平稳睡得安然,我才重新睡去。
现下见定云忧虑,又重新勾起我的心事来。看她这么辛苦,我心里又忐忑起来,想起杜太医的医术,原不敌凌国公、吴廷绍、凌真远,甚至连被我斩去的凌奉,医术也许也在他之上。只是医术这东西,任你吹得天花乱坠,究竟如何,非到用时才知道。想起慕容晖之冒充谭国师,手段想必差不了。我便把定云安置在悦来客栈,而后自己去了卢妃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