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玉涴那儿的外厅,见老八从镒摇头晃脑地背诗呢!我蓦地一惊,小8都四岁了!我还能不老吗?转眸四下瞧了一遍,见木头的头发也白了几根,绾个堕马髻子,插了根精雕竹节玉簪,许是知道我要来,玉涴换了件玉白的襦裙,外搭浅水绿风竹纹的大袖衫子,同色的宫鞋,显得十分素雅高洁。只可惜她皮肤不白,穿着有些美中不足,我一瞬又想,要是定云……
我急忙压下杂念,抬眸见玉涴肃容立着,对我福了一福道:“皇上这次受罪了,庆王走得突然…臣妾心里也不好受,大病了一场!故没去侍疾,实在对不起……”
她一句话又勾起我的伤心事来,我道:“爱妃不必这么说!近些天不曾顾得上,鲜少来爱妃这里走动。心里实在惦着你呢!今天才好些,这不就来了?”
玉涴道:“失子之痛,我虽没亲历,自是懂的!况弘茂,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皇上…且喜皇上还年轻,且放开怀,往以后看吧!”我默然点头,便挽了她的手往里面走。
偌大的流杯宫,外间的大屏风是我请周文矩给画的仕女,两侧放的檀香木的博古架,上头不见撂什么盆栽、绿植,尽是些精美的盒子,我顺手一开,里头全是女儿家的宝贝!大到金玉器物,小到项圈耳坠!我道:“这些个东西,做什么放这里招摇?收进去存着吧!”
木头歉然笑道:“里头格子里早满了,我摆外头的,都是留着给人的!我想,咱的长女太宁公主灵若,马上要出嫁了,最好的,我都给留了一份!”
我一点没怪她奢侈,反而怪我自个儿,转眼灵若该出嫁了,我都没怎么关心!我想到这里,嗔怪道:“瞎胡闹!唐国什么没有?要你存着?这些个东西式样又老又土,只配咱这辈人用!灵儿的,自有朕呢!朕的掌珠可没那么容易嫁!不是绝世人才,想都别想!”
玉涴听了,眉头一舒,挂了淡淡的笑意在脸上:“咱这大女儿,最省心的。诗书文赋出于天性,将来我指望她嫁个文士……”
“唉,左不过还能陪你个两、三年,待我多留心吧。”
唉!世事无常!别的夭亡的儿子,都与我缘浅些,我虽心疼,也不致痛入骨髓,可是宏茂……其实,我还有半句话没对玉涴说,只要儿女能平安到老,就是最幸福的!
玉涴平时忠厚,眼下必是也瞧出我眼中的忧色,忙安慰我道:“皇上宽心——我这里有客呢!冯美人已陪了我好几天,现藏在这里呢!出来吧!”
曼曼听了这话,才从屏风后头出来,对我行了个礼,幽幽说道:“我来陪玉姐姐,本也想出来迎你的。因这些天我哥被参的厉害,所以不想招皇上厌烦。”
我看了她那楚楚可怜的样,早不是当初在燕云馆堵我的曼曼了。想来我这回召她回宫,去太湖前的一小段时日,对她也算可以,但如此片时的相陪,如何能抵销她内心的幽恨?我一时开始理解定云的担心了,不是她们太贪,是我不足以让她们遂心。我身边的红颜,所求的只是最平凡的恩情。可惜我只怕熬干了心血,也不能令她们各自安乐。
我呢?我安乐吗?我忽然发现,朝事风云变幻令我不安,至亲至爱离去令我不乐,我其实是不安不乐的一个孤家寡人,离了那道人,我去说与谁?
我愣了片时,不觉望向她的脸——无疑的瘦了好多!“阿曼!你又不曾生病,怎的这些日子瘦了这么多?”
曼曼冷冷道:“也没什么。在宫外有嫂子相陪,还不觉冷清。乍一回宫,我的曼音阁太大,前阵子的雨镇日里浇下来,整夜的雨声听着愈发觉着清清冷冷的,一晚晚的不得好眠。”
是了,这心若孤清了,便医不好的。
我一时动了深情,拉了曼曼跟玉涴,赌咒道:“有朕一天,你们就安心踏实歇着,管他什么雨声、雷声?从今而后,朕哪也不去了,只在宫里呆着,得空就来守着你们。我若违了这话,叫我孤独而终!……”
我还有不少大话要说呢,怎奈她俩的手都来掩我的口了。曼曼道:“可别混说!我看不少闲书上说,许多大人物的话都要应誓的!”
我一时收住了话头,转面对玉涴身边的小宫女芷汀道:“去,去把紊紊、水清和凝烟都给我找来,叫御厨给我按冯正中给的法子,做一桌鱼席,就摆在这里吃一回。大家痛醉一场,许就好些呢?”
然而水清她们一个都没有来得成——朝里出了要紧事,我急急忙忙去上午朝了。
马楚的湖南之地luan透了!马希崇先和其兄马希广相争,诛灭马希广做到了楚主。谁知这人上位后,把个男优看得比大臣、将军都重,是故得罪了他国的老些人。希崇还让他弟希萼管着J权,一来二去他弟希萼得了能将相助,废了他的主位,贬居衡山。马希萼坐上了楚主之位。不防希崇的部将刘言,因不服希萼,也不真心服希崇,便领人马反出来,又夺了湖南好些地盘!马希萼暗中想借刀杀人,命一将军在衡山除掉希崇。谁知那将权衡一番,反纠结了人马反投了马希崇。马希崇起事,好多人来投他,实力反而大增!如今马氏兄弟都想做楚主,个个都来求我出兵相助。我权衡一番,决定谁都不帮,派了边镐潜进楚地,打探消息伺机而动!从李仁达那儿丢的地,最好从楚国补回来!
下了朝,我坐在清晖殿,心里真是空落落的——庐山图还在,定云却跑了。大唐国还在,我的茂儿已成了我此刻抱在怀里的一块牌位!我想着想着胃里一阵绞疼,宁安的徒弟竹墨早端了一碗药到我手边。我端过药,猛呷一口,极苦,似还带着血腥味。我顺手在腰间的荷包里找,想拿块洁净手绢拭口,却又掏到了道人昔时给我的药瓶。我本想手上加力砸了了事,想想还真舍不得!我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管它是和尚给的、还是道人给的?吃就是了。
于是我又倒了几颗定云给的妙药用了,少时果然好了些。
这时清书禀道:“陆娘娘在外候着驾呢,请吧?”
我道:“什么时候来的,快请进来吧!”
紊紊一时翩然而至,她道:“皇上,今日可安好了?”
我勉强笑道:“且死不了呢。瞧你气色倒好。”
紊紊穿了蓝底点大朵青牡丹的宫裙,柔声劝我道:“皇上自要想开些!紊紊那里,你莫担心!咱的芳若,渐渐大了,懂事着呢!一切均有我看着呢。到是你,皇上…你到底可好些了?”
“好…好…”我不忍告诉她我心伤难愈,只是一味揶揄。忽地瞧见她腕上戴了只宽边镂千佛的金镯,便正好移开话题:“这手镯子不好!笨重又繁复,你又不老,戴这劳什么做什么?”
紊紊皱了眉,嗔道:“这是你去年中秋送我的。人家宝似的爱着,你却又说不好?”
我笑了一笑,歉然道:“这是先前那李贼进贡的!我因看这金份量足,成色好,让人挑了送给木头!哪知小宦给送错了!快扒了它,我一会叫清书给你送二十个样子,你挑一个重打。我还有个专给你的呢!竹墨!”
竹墨也挺机灵,看了陆紊的服色,一溜烟跑去库房,取了一只玉上镂银制的牡丹争艳西施镯,放在锦盒里托来。
我把了她的手腕,就要把旧镯子褪下来,那陆紊躲也似的一缩手,几乎打掉了我还没喝完的半碗药。她笑道:“这只玉的也好,这只金的我也要。戴不完的留给芳若当嫁妆!”
可就在她挪开那一瞬,我看见了紊紊那只手镯下面,分明有个血口子!
我生气了,拿住她的手,“藏着掖着做什么?给我瞧瞧…这是怎么弄的?”
紊紊道:“皇上您知道我读书少!前阵子手下的硕玉给了我本书,上面说用臂肉做药引子能治病,我想着,庆王殿下没了,您得多伤心啊。我想,劝是没用的,只能用这个偏门的法子……我娘家远在晋国,现下爹妈都挪过来了,过得好好的。皇上待我没说的,我又有女儿在膝下承欢,什么都占尽了,我现在真得谢谢晋帝石重贵……”
“胡说。”我叱她的声音也不觉温柔了:“晋国早灭了,石重贵给人掀下来种地了!”
“我不管,我现在只求皇上万岁,咱唐国也一直好好的,让紊紊一直陪着皇上,看皇上当上共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