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皓月当空。
楼下宴席已散,众客回房休息。
甲字房内,月光照亮窗台,清风徐徐而入。
刘彦坐在床边泡脚闭目养神,回想这两日种种经历……
先是‘还阳诈尸’,后又‘夜游山岗’,今日‘花舫赴宴’,中间遇过女鬼、结交异人、明了儒术真学玄妙。
这些经历堆积在一起,似一桌鬼神宴席,令人应接不暇,许多他都来不及消化。
“我忘记一件事,忘了跟舫主打听打听‘阿香’。”
“谁是阿香?”
听他自语,收拾床铺的平儿随口一问。
刘彦停顿少许道:“是个……典故中的女子。”
“我和王兄品茶的时候,他说起一个故事。内容是善女阿香死后成鬼,帮助过往商客躲避伥鬼虎精的谋害……”
“王兄说她生前是青花舫的人,本想问问舫主,结果忘了。”
“公子不要挂怀这些鬼神事,子不语怪力乱神,想多无益读书。”
平儿蹲下试水温,问要不要再换一盆多泡会儿。
刘彦含笑提起双脚:“不必了,你可打一盆自己泡。今日吃酒过多,我想早些休息,你洗洗脚也早点睡。”
平儿给他擦脚端盆下楼。
等再上来,公子已经躺下。
不过刘彦并没睡,只是在闭目养神,为‘观想’做准备。
所谓‘观想’,即集中心念去想某一对象,看得到想象之物,便是观想成功。
佛家常用此法来观想佛陀、菩萨、罗汉,借诸佛之像养自身佛性,能治诸般杂念,通达禅心无我。
道家有相似的法门,用于凝练神魂、养育道心,或借神明法相斗法,亦可内察五脏六腑机能。
王寅所传的《书屋观想》脱胎于佛道观想,既不用来养命,也不用来坐禅,只用作读书修学、研磨经意。
“王山君说,观想前先定心,入定摒弃杂念,才能进入观想之境。”
“我该怎样驱除一切杂念,达到专心致志的状态?”
“昨晚我睡前回想所读书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恐怕不能用于入定。”
刘彦沉寂内心,有感窗外清风吹入,一丝凉意撩拨心神,让他想到外面的月色。
不经意的,李白那句‘床前明月光’流入思想,仿佛真的月光照入内心,使他看到一片窗前月下之景。
霎时他一念心神坐起,走到窗前瞭望月色,把整首《静夜思》诵读出来。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四句读完,诗意流淌于神思,内心空静无杂想。
跟着他照《书屋观想法》,集中心念去想临安家乡那间书屋……
一回头,客房变成了他的书房!
一切都很熟悉,比梦中所见更真实,好似从思想映照出来的一样。
此刻他明白,自己入了观想之境。
“真奇妙,像在做一个清醒的梦。”
环顾书屋。
屋内上下两层,上层存书下层读书,四壁书架、楼上书阁存着历年所读书籍,算下来有千卷了。
鼻子一嗅,有股陈旧的书气,不知从何而来。
“书屋是我观想出来的,这气应该出自我身。”
“山君说,鬼神可以看到读书人的‘学问’,可以嗅到文章里的‘文气’……”
“通过这观想法,莫非我能内嗅自身,见鬼神所见,闻鬼神所闻?”
刘彦心窍一明,到书架前随意拿一本《大学》翻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
“咦!”
刚读两段,他隐觉这书中文字能与自己内心交相呼应。
仿佛心中有一点荧光照亮文字,又似书上文字点亮他心中那点荧光,玄妙奇异……
“这就是‘做真学’‘点文光’?”
刘彦精神烁烁,回想王寅讲的话。
“讲完两篇典故后,他说……”
“儒士做真学,便是将经诗典籍中的学问嚼碎吃透,如吃五谷杂粮消化入身。那些‘学问’就会在身中自酿,产生文光。”
“积攒学问的过程,会不经意间有感‘灵光一闪’,或是读书时,亦或写诗做文章时。”
“何时学问攒足了,以一篇文章为寄托,文章合道,心中烁烁,便是点亮了‘文灯’!心中有文灯,才算立道入学,才是步入儒学真境。”
“我观想读书,心有灵光与文字呼应,便是达到了做真学。那学问在我内心闪烁,所以看见莹莹光亮。”
“好,此间儒术如同道法能够通玄!诸子微言大义,夫子浩然正气,皆可化作玄通!”
刘彦激动喜悦,想要继续通读,发现手中的书不见了,书屋也消失了。
自己不知何时脱离了观想之境。
明白是自己一时高兴,使得心有杂念,从而观想消失。
刘彦想故技重施,再借《静夜思》来入定。
但这次不灵了,无论默诵多少遍‘床前明月光’,始终达不到此前的心境。
如此反复多次后,不知何时睡着了。
窗外乌云遮月,王寅携带阿九从风而入,显身房内。
见刘彦无梦无想的香睡,百窍清光明亮。
阿九赞道:“真叫主公说对了,刘公子是奇才。昨夜只见他一寸清梦,今夜却见百窍透光,才一日就叫人刮目相看,不枉主公一场点拨。”
王寅两手持扇笑说:“刘世才正直而聪明,眼下明珠暗投,正好被我所遇,这不是天意吗?想来他回到客栈后,用了观想法,有所悟……”
主仆观赏议论,睡在长桌的平儿梦里听到,口中痴问:“谁人说话?”
阿九到他身旁指鼻子:“与你何干?好生睡觉。”
王寅走到床头叫魂儿,呼喊:“世才,世才……”
连叫了三次,刘彦陡然惊醒!
醒来的是他神魂,肉身依旧熟睡在床,他却不知这些。
看到才结交的朋友站在床前,疑惑问:“兄长几时来的?”
王寅相视笑说:“今夜有诗会,来接你一同赴会。”
“诗会?”刘彦想坐起身待客,只觉得浑身无力。
这时阿九搭手臂扶起,他才魂儿离了肉身下床。
王寅道:“今夜高家办重阳诗会,广邀天下才子。我与高老是故交,已收请帖不可不去,却不想独去,故请贤弟作伴同往。”
“兄长厚爱小弟,只是他们并未请我,我去……”
刘彦不太好意思蹭吃蹭喝。
王寅折扇打断:“多虑了,你同我去无需请帖。不多说,随我走。舫主在码头等你我。”
刘彦不好推辞,看平儿在睡觉,想叫醒告知一声。
王寅算准时机,忽然指他身后:“世才,你看他是谁!”
刘彦回目,看到自己还躺在床上,惊得魂身颤栗,瞠目道:“他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