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顾青峰会问这个问题,徐乐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困惑,有些不解,甚至有些难以启齿。
徐乐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顾青峰挑起了眉毛,他开口道:“医生,大夫,干的都是很累的活,能赚到的钱也是非常有限。”
他很好奇,徐乐当初为什么想要当医生。
徐乐久久不言,很久了,很久都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久到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什么会成为一名医生。
顾青峰对这个问题紧追不舍,甚至抛出最大的诱惑:“说吧,说完了,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言外之意就是,他可以放徐乐一马,只要徐乐能真心回答这个问题。
徐乐收拾了收拾自己,他把手指蜷缩进了衣袖里面,又卷着衣袖擦了擦脸上的狼狈。
等徐乐将一切都整理好了之后,他终于开口:“以前,我也不是这么坏的。”
他以这么一句话翻开了尘封已久的故事,那种口气仿佛年迈垂朽的老者。
徐乐最早是跟着村里的大夫学抓药,抓着抓着,就开始学了把脉,老大夫一直很看重徐乐,觉得这小子不仅勤快好学,还有一份难得的孝心。
老大夫跟徐乐说:“孩子,好好学吧,总有一天,你会超过老夫,会亲手为你娘亲治好病。”
没错,徐乐之所以跟这一行打交道,全是因为他娘。
他们家很穷,老爹早就死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寡妇往往是不受待见的,尤其是在农村这里,人们都会觉得寡妇克夫,所以徐乐他娘只能从事一些下贱的活。
那些活不体面也不赚钱,久而久之,身体就落下了病。
寡妇知道家里的情况,一直忍着不去看,结果疼得越来越厉害,夜夜都疼得她睡不着觉。
一开始寡妇还想瞒徐乐,让他好好念书,出人头地。
但是寡妇的小腹越来越肿,到后来已经是瞒不下去了,村里开始风言风语,说寡妇是跟别的男人通了奸,这才又怀了一个。
村子里的长舌妇嘴上没个把门,竟然对着小孩都敢念叨。
她们装作无意一般,借着院子里梨树结了果,喊路过的徐乐过来,拿了两个梨子给他:“乐子过来,婶娘家梨子熟了,给你拿两个尝尝。”
小孩儿都是个嘴馋的,家里又买不起什么水梨子,他忙不迭得跑了过去。
徐乐接过两个梨,嘴里喊着谢谢婶娘,心里则想着娘亲干了一天活也累了,回去正好煮个梨子汤清清火气。
他美滋滋的,觉得眼前的婶娘也越发顺眼些,却没想过一向不待见你的人突然示了好,那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徐乐脸上还挂着笑的时候,那长舌妇就已经忍不住了,她指指徐乐怀里的梨子,问道:“乐子,你咋不吃捏?”
“这大水梨汪汪的,水多,可甜啦。”
徐乐把梨子往怀里擦了擦,说回家了吃。
长舌妇哦了一声,她矮下身子,凑到徐乐的耳朵边,跟他说:“乐子,婶跟你打听件事儿。”
“什么事儿?”徐乐直起脖子看她。
长舌妇脸上还是挂着笑,但是心里头已经没憋什么好,她问徐乐:“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你娘有点奇怪?”
这句话有些委婉,小徐乐听不明白,他认真回想了一下,感觉母亲还是以前那个样子,没什么变化,更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长舌妇又换了几个问题,但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后来她索性也不装了,直接就问徐乐:“你没觉得你娘最近肚子有点鼓吗?”
“我娘说她是吃多了,所以有些胖。”那时候的小徐乐没心没肺。
长舌妇的耐心算是被折腾完了,她也不跟徐乐兜圈子,直接就说:“乐子啊,你也别怪婶娘多管闲事,你不小了,应该也知道,这女人的肚子鼓起来不一定是胖,再说了,你看你娘胳膊跟细长条一样,脸下巴又那么尖,哪儿都没胖就肚子胖了啊?”
这话已经很明显,小徐乐默不作声。
长舌妇继续道:“乐子啊,你也长点心,我是不希望你娘再被人给骗了,你们这孤儿寡母看着也怪可怜的。”
小徐乐再是单纯,也听出了这位婶娘的弦外之意,他还好奇呢,怎么一向见了他就要关紧大门的婶娘突然转了性子,原来又想嚼舌根。
那时候的徐乐顿时觉得怀中的两个梨没那么清甜了,他想把梨子还给婶娘,那女人却不接,说给你的就是给你的。
她说自己没有什么意思:“就是担心你娘被相好的骗了,还没过门就怀了孩子,那不是让人说笑话吗?”
“婶娘也希望你有个后爹疼,不然这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敢骑在你们孤儿寡母头上拉屎拉尿。”
这话像是怜悯着说出来的,却**裸得伤到了男儿要强的自尊。
尤其是那女人后面的那几句叹息:“哎,你命苦呐,真命苦!”
一边说还一边摇着头,仿佛徐乐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孩子,但这种同情也只有同情而已,并没有掺杂一丁点的联系。
徐乐一直都知道村里的人不喜欢他,不喜欢他娘,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了,就连小孩子都不愿意同他玩。
那时候的小徐乐原先还可以偏偏自己,可是一切被拆穿之后,就连自己骗自己的资格都没有了。
徐乐直勾勾得瞪着长舌妇,长舌妇感觉到了一种后怕,但嘴上却说:“婶娘是为你好,还不领情了。”"
说完,长舌妇伸手一捞,把两个硕大的梨子从徐乐怀里掏了回去。
她嘴里还不忘骂徐乐几句,不知好歹,说完了以后,屁股一扭就把门给关上了。
徐乐感觉到了羞辱,却也只是抹了抹眼睛,逼迫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唯独只剩那句:“你娘肚子那么大,可不就是像极了孕妇的肚子……”
徐乐捏着胸口的衣服,不要命得往家里跑,跑回去的时候,他娘还没有回来。
他像往常一样去到院子里面,先是把小鸡赶到一边,抓了一把糙米喂它们,又走到一边,清理鸡屎给栽种的蔬菜施肥。
徐乐干惯了这种事,已经轻车熟路。
等到太阳落山,晚上的时候,母亲终于从外头回来了,这时徐乐已经做好了稀饭等她。
寡妇见徐乐又准备好了饭菜,忍不住说道:“让你不要干,你怎么不听话呢。”
她一向舍不得徐乐跟着她受苦,总是觉得自己把苦头吃得多一些,徐乐就能少吃一些。
所以哪怕家里再苦再穷,她都要供徐乐读书。
徐乐想到下午那个婶娘的话,想要问母亲什么,但是看着母亲驼下来的背,还有那累弯的腰,还是有些不忍心说出口。
他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她是在外面辛苦劳作,哪里有什么相好。
可是母亲的小腹确实有些胀鼓鼓的,徐乐皱着眉头,寡妇看出了他的情绪,问道:“瓜子,咋的了?”
她问徐乐是不是不开心,是被人欺负了吗?
徐乐摇摇头,他想扯别的谎来搪塞寡妇,最后却还是诚实得问出了口:“娘,你最近身体是不是有问题,你的肚子……”
寡妇的手一下就抖了,碗磕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徐乐知道,自己猜对了。
娘亲不是怀孕,而是不舒服,可是偏生寡妇还想瞒徐乐,说自己这是水肿,肿起来了。
徐乐低着头吃饭,不点头,也不摇头、
寡妇也跟着徐乐吃饭,等吃完饭,徐乐突然起了身,要拉着她去老大夫那里看病。
听到是看病,寡妇连连摇头,摆着手说:“娘就是有点累了,娘明儿去薅点艾草,熏一熏,就好了。”
这都是土方子,倒也不是说土方子没用,但起码要让大夫看了。
寡妇怕花钱,徐乐却说那大夫是个好心人,就让他把把脉,不花多少钱。
那时候的徐乐已经是个聪明人了,他让寡妇自己想,这病一天天的耗着拖着,耽误上工,亏得钱多,还是看一看花点小钱?
寡妇被徐乐绕进去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徐乐拽到老大夫的草药铺。
老大夫就住在草药铺里头,他是村里唯一不嫌寡妇晦气的人了,徐乐央求他为自己的母亲把脉。
老大夫说这看病讲究一个望闻问切,让徐乐把哪里疼,不舒服也跟他讲讲。
这病毕竟是出在寡妇身上的,她要比徐乐清楚多了。
徐乐让她说,寡妇支支吾吾得说不出来。
老大夫一看就知道她肯定很严重,没办法把真实情况跟自己儿子讲出来。
他故意把徐乐支出去,让他去给自己取一下自己的老烟斗,等徐乐出门后,寡妇才愿意说真话。
老大夫听完了寡妇说的,脸色立马沉下来,等给寡妇把了脉,心里更是有数了!
可他不敢跟寡妇说,他怕寡妇被吓出什么问题来,所以他说寡妇就是肚子里的积水太多,要针灸清一清。
寡妇是个单纯的女人,听老大夫这么说,还真以为没事儿,她长舒了一口气,显然也是因为担心会出大问题,所以不敢来看。
徐乐取烟斗回来后,问寡妇:“娘亲,还好吗?”
寡妇脸上跟舒展开了一样,连连说没事儿,就是需要艾灸一下,把身体里的什么气跟水都给排出去。
徐乐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他们问多少钱,老大夫却摆了摆手,说先艾灸吧,一会再看要多少钱。
寡妇的面色又变得难看,她就是怕花钱,所以抓着儿子的手就说不治了,这个艾灸她自己回去用艾草就能弄。
徐乐站在那里也有些犹豫,但是没想到,老大夫却直接把他叫了进去。
“大夫……”进去后,徐乐就杵在那里。
老大夫知道他也是心疼钱,毕竟这钱都是他娘挣的,花一点少一点就要再辛苦一点。
但是老大夫却只是摸了摸自己的烟斗,然后说:“乐子,你想不想当大夫?”
“什么?”徐乐猛地抬起了头。
老大夫想抽一口烟斗,但碍于徐乐在跟前,还是忍住了。
他说:“乐子,我老了,也没个徒弟传下手艺,你要是愿意跟我学,你娘的药钱我也不收了,以后你跟你娘还有个吃饭的营生。”
徐乐没想过老大夫会看上自己,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只是呆呆的,好像傻了一般。
老大夫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帮一帮这两个苦命人,要是没人扶他们一把,可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问徐乐:“你要是愿意呢,你就叫我一声师傅,以后就跟在我身边。要是不愿意呢,就喊了一声林伯,你喊了林伯,这钱以后就给个药钱就成,都按药材成本来。”
老大夫这是摆明了要扶徐乐一把,徐乐也没含糊,他直接就跪在地上,喊了一声师傅。
那时候的徐乐就明白,一旦有机会的时候,就一定要拼了命的抓住,否则机会转瞬即逝,他后悔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