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建设,但从真正踏进城堡的那一刻起,奥利弗的忍受度就迎来了接连不断的挑战。
仆人的那句语气平常的“小偷风干的尸体”只是开端,接下来给他带来难受体验的,则是由绝对不愿意失去“领主厨娘”这份宝贵工作的厨娘精心烹饪的菜肴。
墨绿色的豆泥汤散发出让人不敢恭维的浓重香料味,旁边的银质小碟上放着坚硬无比的两块白面包,外壳硬得和石块一样,靠着老国王当初亲赐的那柄镶满宝石的锋利匕首才能艰难切开。
这样的硬度要想直接啃下去,恐怕是连年轻人的牙齿都受不了的罪。
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蘸着那让人毫无食欲的恐怖豆汤吃。
别说是有着现代社会记忆的奥利弗,哪怕是王都里的王公贵族宅邸里稍得宠些的仆从,也不屑于食用这种如噩梦般的食物。
然而就算是这样难以下咽的白面包,也是莱纳城人所梦寐以求的了。尤其作为‘领主特供’的食物里,还有着一块由厨娘使劲浑身解数烹制的、份量惊人的熏肉!
对这个地方的人而言,实在是奢侈得不可思议。
为了不让面露心疼的管家福斯发表怜爱他的长篇大论,奥利弗望着餐桌上的食物沉默片刻后,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完美地保持着贵族礼仪,艰难地用完了这一餐。
……终于能去沐浴,回房休息了。
奥利弗不愿意再回想晚餐的内容,一边缓缓地由仆从带向卧室,一边端详城堡的内部结构。
与用木材和草梗粗制滥造成的农民居所不同,城堡是由数不胜数的大型的石灰岩垒砌成的,缝隙由石灰泥进行填补。
相比起恢弘雄伟的外表,住在里面的舒适度,则只能用“很不理想”来形容。
被历任领主选作卧室的房间,必然是采光最好,最宽敞,并且处于最高层的——可当奥利弗沐浴完,躺在由福斯亲自带着仆从、扑下层层干净软褥的床上,还是能一下就感受到室内无所不在的阴冷潮湿感。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连领主的生活条件都这么难以忍受,他实在无法想象底下的人所过的,究竟会是什么日子。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难以睡着,结果让他意外的是,这具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竟然对环境毫不挑剔。
几乎是他停止发散思绪、真正闭上眼的瞬间,就很轻松地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他被生物钟闹醒时,稀疏朦胧的光线已经从窗外照入,与此同时,也遥遥地送来了钟声。
机械钟在王都算只有王公贵族才能拥有的奢侈品,更何况是在莱纳城这种穷苦偏远的地方了,就连领主也不可能享受到钟表饰件的待遇。
整座莱纳城里最大的、也是唯一一件计时工具,就是那座被风霜雨雪击打得斑驳的钟楼。
第一声钟响象征着黎明的到来,也代表了领地上的子民们必须放下手头的事情,去田地里进行劳作的时候。
当然,除非是在宫廷里担任着某项职责,否则不事生产的贵族们通常是不需要按钟声的指引作息的。
不论是睡到几点起身,在卧室还是餐厅用餐,是带上骑士和猎犬去森林里打猎还是去妓馆游乐,都由他们随心所欲。
这当然不包括奥利弗。
尽管不知道自己具体睡了多久,这一觉醒来后,他莫名地感到精神百倍。
于是在管家福斯前来查看他情况前,他干脆先来到窗前,仗着城堡这四层的高度,从上俯瞰拎着各自农具进入田野,开始劳作的子民。
最先引起奥利弗注意的,不是他们苍白瘦弱的躯体,也不是单薄的衣服,而是他们的年龄。
清一色的年轻稚嫩的相貌,中年人都极少看见,更何况是像福斯那样上了四十岁的“老年人”了。
如果是对只想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奢侈逸乐的领主而言,百姓里极少被视为累赘的中老年,毫无疑问是一件好事:毕竟健壮的劳动力,才能给上层的人带来更大的利益。
奥利弗皱了皱眉,心却很快沉了下去。
他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莱纳城一带的生存环境异常恶劣,让底下的百姓根本活不到变老的时候!
“福斯。”用过早餐后,奥利弗忽然抬眼,问笔挺地站在一侧、谨守着最标准的贵族礼仪的福斯:“粮库里还有多少粮食?”
刚问出这话,他就意识到自己还不熟悉这里的计量单位,于是很自然地改口:“我指的是,在不影响夏种的情况下,要让所有人两餐都吃饱的话,粮食还能坚持多久?”
福斯听了尊贵的主人那善良又天真的话后,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慈爱的微笑,温声回答:“尊敬的殿下啊,请安心吧。只要秋收进行顺利,是足够过冬的。”
看来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好一些。
奥利弗微微颔首,刚要询问下一件事,脑海里就掠过差点被忽略的一点。
不对。
他重新看向福斯,再次试着问:“如果包括农奴在内的话?”
沉稳威严的管家面上笑容不变,语气如常地说:“仁慈的殿下啊,那些卑贱的奴隶又怎么值得殿下关心呢?就像是肮脏的虫子天生就会食用腐叶,他们也会在冬天到来之前,用野兽般敏锐的嗅觉树林里匍匐着,最终找到足够的食物的。”
果然啊。
奥利弗暗叹口气。
对站在高处的人而言,奴隶和自由民都是卑下的存在。但后者至少拥有法律上的独立人格,而前者只单纯是一件从性命到后代都完完全全地属于主人的、不值钱的物件。
他们这一生都不见得会拥有正式的名字,当然也不配被记录在登记册里。
莱纳城登记在册的人口只有区区一千人,产生的税收自然也少得可怜,才会使得王室派出的收税官都不屑过来。
但他刚刚从卧室的窗户往下望去时,哪怕不可能看到全境,也很清楚底下绝对不止一千人,甚至可能是这个数目的十倍。
“福斯。”奥利弗微垂眼睑,淡淡地说:“回答我的问题。”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他当然不会天真地试图更改这位忠仆的固有认知。
只是他在融合自身记忆后,很清楚福斯一定会无条件听从自己的话。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
听出奥利弗口吻里的认真和轻微的不悦,福斯脸上的纵容和慈爱一下转化成了些许惶恐。
他毫不犹豫地将右膝弯曲,单膝跪在了冰冷坚实的地面上,诚恳地注视着像是倏然间举起了圣剑、向不敬的信徒皱眉的美丽天使:“天神保佑,我的主人。请原谅你忠实仆从的失礼。”
接下来他没有做任何保留,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
属莱纳城的自由民的数目只有一千二百人,但农奴却高达八千——大多是因为连年饥荒纳不起高额的税金,而不得不陆续变卖财产、最后连身份也无法保住的倒霉自由民。
成为直属领主的农奴,虽然意味着他们完完全全地失去了自由,但至少能让他们免去日后的一切税金,并且在领主心地善良的前提下,得到少许的庇护。
农奴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就算日以继夜地劳作,在收成不佳的情况下,也很难挣到能养活自己一家人的口粮——他们能保留的、真正能被自己支配的份额,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点。
这还是在食物相对较为充沛的春夏。
每当寒冬到来时,就是一场惨烈的炼狱:自由民们尚且能靠捡来的落枝燃起的火盆取暖。但农奴却根本交不起捡拾柴火的罚金,只能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向虚无缥缈的神祗祈祷着明天一觉醒来、不会有家人被残酷的寒冷夺走性命。
只是大多情况下,都是事与愿违的——单从农奴们轻得惊人的年纪上,就能看出他们的祈祷是否奏效了。
阐述完这一切后,福斯心里丝毫没有对农奴悲惨境遇的怜悯,只深切地注视着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殿下,紧张地乞求着原谅。
连农奴也会关心的,是他所侍奉的殿下。
是慈悲又不失威严,美丽而又高贵,是陛下最重视的天使公爵,也是天神赐给世间的绝世珍宝。
“我明白了。”
奥利弗的心思都放在了食物短缺这个严峻考验上,并没有发觉福斯的想法。
看着只有他自己能看到、目前呈一片灰色的游戏技能面板,和游戏背包里的基础工具……
奥利弗的心理经过一番挣扎后,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虽然不知道能救多少——但他总不能不尽任何努力,就像是真正无情的领主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奴隶死去。
“我绝对相信你的忠诚,福斯。”
看着福斯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后,奥利弗无奈地笑了笑。
他算是彻底确认了究竟什么样的“使用方式”,才能让这位忠仆的能力往正道上最大化。
略作思考后,奥利弗在福斯殷殷期待的目光下,径直开口:“接下来,我需要你为我做几件事。”
“这几件事非常重要,在我身边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你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