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叶蕴年的家
乌桃最初是有些惊惶,她觉得自己最糟糕的样子被一个体面的人看到了。
她有些无措地捏着手里的炉灰,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就是空的。
叶蕴年却蹲了下来,认真地看着她的小耙子,之后用手摸了摸那小耙子。
乌桃忙说:“你别碰,这个挺脏的。”
叶蕴年:“脏?你不是正拿着吗?”
乌桃:“那不一样啊!”
怎么可能一样呢!
叶蕴年便放下了那耙子,之后对乌桃说:“你上次不是问我能不能让我爷爷教你,我后来问了我爷爷,我爷爷说,他确实太忙,没有时间教你,但是他说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教你。”
乌桃惊讶:“你教我?”
叶蕴年点头:“是,我认识很多字,已经读过不少书了,你想学什么,我都可以教你。”
乌桃看向叶蕴年,叶蕴年说着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他的眼神平静坦然,就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语气说出。
乌桃想了想:“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啊?”
叶蕴年:“反正我不上学,我就在家里读读书。你可以过来,和我一起读书。”
乌桃:“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啊,会不会打扰你家里人?”
叶蕴年:“我爸妈不住这里,就住西郊翠微路的机关大院,这里只有我和我爷爷住,还有我家一位亲戚,帮着我们做点家务。今天我爷爷去单位了,不在家,亲戚也有点事,我读书累了,就自己出来吃点东西。”
乌桃恍然:“这样啊,怪不得你也一个人呢。”
她想了想:“我现在上学了,上学挺好的,我想好好学习,算术我倒是不怕,就是语文,有些字我不认识,也没人教我,拼音我也不懂,完全不知道怎么学。”
叶蕴年听了,认真地想了想:“我认字,可以教你识字,不过我也不懂现代拼音。”
说完,他解释道:“我家里有两部字典,不过用的是民国注音字母和一部分罗马拼音,都没有现代拼音。”
可乌桃哪里懂这些,她觉得能认字就很了不得了!
乌桃惊喜地问:“真的?你真的可以教我识字吗?”
其实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和人家不熟,不能这么麻烦别人,但是下意识,她还是希望这样的。
她想学习,想上进,甚至于,她还想更多地接触叶蕴年。
可能是因为,叶蕴年过着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生活。
叶蕴年:“我家离这里不远,有一些书可以看,我带你去。”
乌桃略犹豫了下,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样子。
谁知道叶蕴年却说:“走吧。”
说着,竟然牵住了她的手。
被牵住手的乌桃有片刻的僵硬,脑子里不断地想自己的手会不会太脏了,不过她看叶蕴年好像没在意,也就只好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了。
叶蕴年家住什锦花园胡同,没多远就到了,进了胡同,叶蕴年停在一处门前:“这是我家。”
乌桃看过去,这是一处四合院,她隐约听老人说过,这是广梁式大门,门前有很深的门洞,大门有些年月了,厚重而陈旧。
叶蕴年费劲地推开大门,领着乌桃进去,边走边道:“我家原来是三进两路的院子,后院能通到后面的街,不过解放后,一家最多只能有十三间,便把院子分割了卖出去了,现在我家就这一处了,十二间房。”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这一处是很寒酸了,不过乌桃看了看,这已经足足是他们大院里七八户人家的住处了。
进了院子,便是规整的垂花门和影壁,院子里靠窗处种着一棵树,倒座房墙根底下堆放着一些用编织袋破麻布盖着的杂物,看上去应该是家具箱子之类的,都用绳子绑好了,上面还贴着封条。
叶蕴年见乌桃看向那堆杂物,便解释说:“前年我们这一片抄了不少人家,我爷爷说我们家不能漏,所以就找了人来主动要求抄我们家,不过他们可能太忙了,来了后,只是把我们一些东西给归置了封起来,一直没搬走。”
乌桃有些惊讶,心想还能这样。
她家穷,她家大院里大部分人家也没什么好抄的,所以抄家这种事,只是听说过谁谁家被抄了,却没见过,并不知道原来还能这么抄。
叶蕴年看着那些被封的家具物什,道:“我爷爷说,这样也好,他还能好好照顾着,能顾几天是几天。”
乌桃听着,其实心里已经好奇了,不知道叶蕴年爷爷是干嘛的,听那意思,他爸妈都在机关大院,肯定也是好单位了。
只是自然不好意思问的。
不过叶蕴年却看出来了:“你想问什么?”
乌桃心里微惊,便随口说:“那棵树是什么树啊?”
叶蕴年笑了:“这是梨树,你没见过梨树吗?”
乌桃诧异,也有些脸红:“我还真没见过。”
叶蕴年便解释说:“一般人家院子里很少见梨树,都是丁香海棠或者石榴树,我家以前也种着那些,不过都在别的跨院,现在卖出去了,就没了,这棵梨树是我父亲小时候读书时种下的。”
乌桃点头:“这样啊。”
叶蕴年领着乌桃进了屋,屋子里铺着木地板,旁边是精致漂亮的玻璃隔扇,看得出这房子曾经讲究过,不过现在已经有些空落落的,只有个别的家具空落落地摆在角落里,估计那是被抄家剩下的。
叶蕴年领着乌桃穿过玻璃隔门,通过一处过道,便来到了一个房间,房间里铺着花砖,有浴缸,有洗手台,旁边还有一个桶,乌桃猜着这是马桶。
叶蕴年倒了热水在洗手台里:“我们的手都脏了,先洗洗手,然后我带你去书房。”
乌桃点头。
她觉得叶蕴年真好,本来他的手多干净啊,是因为牵着自己的手才弄脏的,现在他却说“我们的手都脏了”,这让乌桃觉得格外熨帖。
那热水倒在白瓷洗手盆里,两个人一起洗手,旁边有胰子,乌桃觉得那胰子比自己家的好闻多了,并不是太香,但好像有一种淡淡的花香。
洗完手,叶蕴年拿来了凡士林:“你抹上这个试试。”
其实这几天她格外注意,回去都用热水洗过抹凡士林,现在裂口已经好多了,只是那手自然没法和叶蕴年这种比。
抹好了凡士林后,叶蕴年便带她过去书房。
一进去书房,乌桃便被震撼到了,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
书房有两面墙都是书架,是那种红色木头质地的书架,高高地一直到房顶,两面墙的书架上都摆满了书,各种书,有些好像还是线装的。
靠窗户的位置是一个大书桌,书桌铺着茶点的玻璃,上面有笔架,有笔筒,还有各种笔墨纸砚,乌桃见过的没见过的,密密麻麻地摆着。
叶蕴年说:“你看,这是我爷爷的书架,他有好多书,我爱看的书在这边的格子,平时我要看书都从这里面找。我给你找找我小时候看的,你可以拿来识字。”
乌桃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书,她有些惊讶,更是不懂:“他们来抄家,不把这些抄走吗?”
她记得抄家的时候,书肯定是要抄的。
她虽然不认识多少字,但是能看出有些书根本就是外国字,抄家的肯定要抄外国字的书啊!
叶蕴年听了,有些疑惑,他想了想,道:“我爷爷是科学家,身上有重要的研究任务,上面专门写信要保护他,所以不会抄我们的书,但我爷爷说,凡事得想到人前,不能落人口舌,所以还是请人来我们家把那些老家具给抄了。”
乌桃这才明白,羡慕又敬佩:“原来你爷爷是科学家啊。”
提到这个,叶蕴年眼睛亮了,他笑着说:“是啊,我爷爷是科学家,他在中科院工作,是研究数学的。”
乌桃不懂:“数学?研究数学做什么?”
叶蕴年:“数学能做的可多了,比如,你知道原子弹吗?”
乌桃:“我当然知道,前几年放的,我们中国也有原子弹了。”
大院里,别的也许不懂,但是这些新闻,大家可是一个比一个懂,几个扯闲篇的老人说了好几天呢,说有了原子弹,走遍世界都不怕。
叶蕴年:“原子弹不是我爷爷直接造的,但是我爷爷帮了大忙。”
乌桃好奇:“帮了什么忙啊?”
叶蕴年干脆先不找书了,和她说起来:“当时苏联说要帮我们造原子弹,结果他们突然反悔了,把专家都给撤走了,造原子弹的兵都跑去中科院,找我爷爷,我爷爷是总指挥……”
他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想了想,道:“我爷爷研究的数学给他们提供了基础指导,好像是这个意思吧。”
乌桃纳闷:“原来数学还能帮着造原子弹?”
叶蕴年:“当然,原子弹里面许多需要计算的,都需要数学家来帮忙。”
乌桃惊叹:“这么厉害!”
叶蕴年:“不光是造原子弹,我爷爷也做过别的工作,接受过很多重要任务,除了原子弹的计算,还有刘家峡工程,里面应用到的计算程序也是我爷爷研究出来的。”
乌桃更加敬佩,也终于明白了:“他这么厉害,怪不得要被特别保护呢!他的书当然不能动!”
要是这些书都被抄了,以后还怎么做研究,怎么造原子弹!
作者有话要说:
宁肯在回忆他的六十年代时提到,他听说有人竟然给猫吃腰子肉,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样;而同年代的赵珩回忆他的六十年代时说,他家猫只爱吃猪肝,不吃别的。
所以同一个时代,同一座城市,大家的生活条件不同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