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思人,这个词语经常会出现在一些文学作品里,用来表现人们对于已逝之人的思念与悲愁。但事实上,这个手法也同样适合用来治疗那些非不可逆性的失忆症患者。我们时不时会在报纸上,或者在一些影视剧中看到,一个失忆了许久的可怜人,在回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时,大脑的记忆回路就好像被瞬间闭合了一样,刹那将所有丢失的时光通通寻了回来。
可这毕竟是没有确切科学依据的小概率事件,并不保证在所有的失忆患者身上都能做出相应的成效,彼时的张升叔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
自打我们趁着街灯亮起的时候离开卡伦县城,分别骑上从事务所的仓库角落里搜出来的自行车来到寂如雪森的陇西路一带,宛如得上阿尔茨海默症的张升叔对那晚缺失的记忆就丝毫没有补全的迹象。
不论我们如何按照张升叔的描述模拟当时的场景,甚至破罐破摔地从惹他跌落的山坡起,横穿整条‘烟头们’曾经高谈阔论的长巷,但在狭窄的径道两边,除了收获同几天前一样夜色下一览无遗的封闭门帘以及绵密浓稠的黑暗之外,再也没有任何能触发张升叔共鸣,或是引起我注意的地方了。
“这就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没人住的巷道,”推着单车走在前头的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叔叔你再用你的脑袋使使劲,看能不能通过现在见到的一些有特征的环境,比如说树啊、草啊、围墙上的图案啊什么的,勾起你那晚全部的记忆。”
“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尝试了,脑浆都快要被我绞干了,”后面同样推着单车的张升叔皱起双眉回答道,“但是除了依稀记得暗号里面还有小数点和冒号以外,实在是再也想不起具体的细节了。”
这是一个不见星月的深夜,杳无人迹的陇西路地域到处都充斥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在经历完几套意义不明且收效甚微的“闲逛”活动后,被疲倦与饥饿击溃的张升叔和我正悻悻地朝着深巷另一头难得的光亮走去。那是一家早在上世纪就坐落于此的农家面馆,张升叔年轻的时候曾不少来此光临,如今尝遍人文变迁之后宛如沙漠中的一抹绿洲一样,屹立在这茫茫无际的暗海之中。
走出深巷,来到陇西路的主道,我们把各自的自行车随意撒在了柏油路两旁布满尘土的连绵不断的护栏边,三步并作两步,便推开了“友纪面馆”四字霓虹下的玻璃门。屋内的一对老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正神情专注地盯着店里满铺的照片墙落寞的发呆惆怅。
“你……你好,请问,现在还能点餐吗?”有些不忍打搅的张升叔试探性地问道,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里“22:05”的数字时间。
“哦,来客人啦,欢迎欢迎,欢迎光临!”见有人登门,上一秒还沉浸在阴霾中的老人们的脸色瞬间变换成了乐出望外的惊喜。他们一边热情的给予我们招呼,一边迅速地大步流星回彼此分工的岗位——老爷爷系起围裙径直走向后厨的垂帷,老妇人戴起花镜从容地端起前台桌上的茶水。见状,心想总算是遇到一件如意之事的张升叔和我,便随手挑了一个靠橱窗的位子,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暂时将那些无从下手的恼事抛却在了脑后。
“要吃点什么吗?我们这儿饭啊、面啊、馄饨啊什么的,都有!”老妇人笑着,手脚麻利地将托盘上的两个纸杯摆在了我们的面前,并小心地倒上了暖腾腾的热水。她对我此刻脸上戴着的黑色口罩稍微留神了下工夫,但没有表现出来丝毫的在意。
“呃……就来两碗香菇炖鸡面吧,多搁点葱花。”张升叔看着前台上的菜单牌回答道。
“小碗,大碗?”
“我大碗,他……”
“我也大碗!”不想被张升叔独自安排的我急忙接话。
“你出门前不是刚吃过两块蛋糕吗,你确定大碗还吃得下?”
“叔叔拜托,那都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天都还没暗呢!再说刚刚骑了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两块小蛋糕提供的不够塞牙缝的营养,早都被消耗光了!”我辩争道。
“哎呀,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在长身体,肚子饿的快也正常,”一旁的老妇人也附和地说,转过身用洪亮的声音冲通往后厨的垂帷吼了一嗓,“两份大碗的香菇炖鸡面!”
“好嘞!”里面的老爷爷也同样用大分贝回应道。
“你这小子,要记住你现在说过的话,之后若是面端上来了,你哪怕撑死了也得给我把面统统塞进嘴里,一点也不能浪费!知道了吗?”趁着老妇人回头的机会,张升叔赶紧低头对我喃喃警告道。
“一个只比小碗贵两块钱的大碗而已,能多多少分量?还不是和城里的面馆……”我想继续强词,但抬起头一看到此时张升叔脸上“你一定会后悔”的脸色,才深深地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这家面馆对于“大”的定义,或许并不同时下各种店铺约定俗成的一样。
“你们大概是我们最后的几位客人了,”老妇人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我们明天起,就要收拾东西准备搬走了。”
“搬走?为什么?是因为生意不好吗?”
“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老妇人点了点头,“那个荒唐的流言在卡伦县传开后,许多住在这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我们的生意也就一天比一天惨淡。不过这并不是最直接的原因,流言带来的影响同样也降低了这片区域的房租,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还能勉强维持生计。”
“那为什么……”
“可最近听说有一家制药公司的新任老板,不顾流言的风险看中了对面的那一大块廉价荒地。消息一露,便引起了这一带租金的直线攀升。我们夫妻俩,就再也没法子在这里继续坚持了。”
“这样啊,可惜,那……你们打算搬去哪里呢?”张升叔叹了口气。
“不清楚,目前还没有想好,或许以后不开面馆了吧!也说不定。”老妇人眼睛有些湿润地回答道,又落寞的看了眼店内那铺满照片的白墙,就和我们刚进门时所见到的那样,“我不知道我老伴怎么想,但我是对这儿有感情的。虽然现在这里没有几户人家,天黑了外面几乎看不到一点光亮,但我确确实实的在这生活了十多年的时间。在这道玻璃门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听过各种各样的事。每天早上,我喜欢端根凳子坐在面馆的前面,看着路上一个个急匆匆赶晨的车子和人,为他们积极的生活而感到高兴;每天晚上,我喜欢听对面巷子里一个由年轻人组成的乐队的演奏练习,为他们代表的年轻人的冲劲而感到欣慰。我实在是太喜欢这里了,对这里的街道,这里的花草,这里的……”
说到这,老妇人终于捺不住情绪哽咽了。见状,一旁的张升叔急忙从桌上的木盒里抽出几张餐纸,递到了老妇人的面前。
“哦,谢谢,”老妇人擦了擦眼角的泪珠,“不好意思,年纪大了容易念旧,一下子没控制好情绪,打扰到你们了。”
“没事没事,每个人都会对过往的一些记忆留有执念,”张升叔安慰道,意味深长地悄悄看了我一眼,“伤感过后,我们还是要把目光聚焦到现在,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