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夕阳西下,远古大阵中,乌金光辉暗淡,在暗红云霞中洒落山崖,映着他发间那束金环华光闪闪,更衬得少年如玉,俊朗灵动。
宁夺望着他,一直微蹙眉头终于悄悄一松。
凝视着元清杭,他和声道:“一切可还顺利?”
元清杭收了银索,摇头走过来:“不顺。遇到了几个兵魂,试了一下,虽然能收服,但是都不太合心意,就都弃了。”
宁夺点点头:“不能心意相通,弃了便弃了。”
旁边各门派弟子们都默默无语。
断魂崖下,皆是魔修生前兵魂。多年魔气滋养下,只怕个个凶悍邪气,寻常人想要收服一个,怕是要冒着神识受损、身死殒命风险,就好像至今渺无音讯陈弃忧,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一般人若是这样说,大家必然暗暗在心里骂一句吹牛,可是从他口里说出来,不知怎么,竟没一个人不信。
术宗大比也好,药宗大比也罢,两项无冕之王在身,无论他说什么,似乎都很难叫人生疑。
元清杭自己也觉得隐约遗憾,转头看向厉轻鸿,一眼瞧见他手中匕首,就是一怔。
再看看宁夺,他扬眉疑惑道:“你刚刚说……不准他离开你身边?”
宁夺轻声道:“是。有一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不能走。”
元清杭心里一沉。
他快速扫了厉轻鸿一眼,用极轻声音问宁夺:“晚上我去找你?”
宁夺沉默半晌,却摇了摇头:“不用了。等出去再说。”
只剩在万刃冢中最后一晚,现在告诉他,只能叫他徒增烦恼,彻夜不眠而已。
一边,宇文离一直静静观察着众人,终于走上前,伸手拍了拍元清杭。
他微笑开口:“黎小仙君想必也累了。天色将晚,大家早点休息,明日好平安出阵。”
……
深夜时分。
元清杭悄然走出简易帐篷,向西方一块硕大山石走去。
四周游弋着迷离浓雾,到了夜间,魔气更是浓郁,翻卷着从崖底飘上来,吸进体内后,不由得叫人昏昏沉沉。
所有人都服用了带来清毒药物,这时候都在帐中安然入睡。
元清杭随手又往嘴里扔了颗药丸,“咯嘣咯嘣”嚼糖豆似,走到山石后,探头看了看。
空无一人。
就在要转身之际,一股无声无息杀意忽然逼近,抵住了他腰眼。
元清杭脊梁骤然绷紧,体会着这股陌生剑气,纹丝不动。
他身后人同样很有耐心,也不现身,把兵刃往前递了一分,声音沙哑含糊,冷意森森:“敢单身赴约,魔宗少主果然胆识过人。”
自从元清杭在仙门露面,并没任何一个人这样叫过他,这一声不啻于惊雷,更包含着无数信息。
可是元清杭却好像并不意外。
他没有回头,却悠悠道:“果然,我就猜是你。”
那人似乎一愣:“你知道我是谁?”
元清杭轻按着白玉黑金扇,道:“木家小公子纯良天真,灵武堂李济兄性情耿直,商朗更是个不擅猜忌傻瓜。剩下和我接触稍多,可就没几个人了。”
他口气轻松:“澹台超那个人眼高于顶,偏偏又有点蠢。能找到蛛丝马迹、怀疑我身份人,除了足智多谋宇文公子,还能有谁?”
他身后人沉默片刻,森然剑气终于撤去。
厚重山石后面,一个白衣身影转出,长眉斜飞入鬓,凤目风流多情。
果然正是宇文离。
元清杭手腕一翻,亮出了一张细扁纸条,上面赫然一行小字。
字迹潇洒秀挺,语意却带着明显威胁:“子时之初,崖边巨石后恭候魔宗少主大驾。若不赴约,明日必有变故相迎。”
他道:“想来想去,今天碰过我身子,也只有宇文公子一个人。这纸条,是你拍我肩膀时,送到我口袋中?”
宇文离微笑:“元少主真是冰雪聪明,在下很是佩服。”
元清杭打了个哈哈:“宇文公子不必客气。还是你更聪明。”
宁夺自幼和他有极深渊源,认出他来不算稀奇,可商朗幼时见过他一面,却也至今懵懂不知。
这个宇文离,根本和他素无交集,竟然能看透了他来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极为可怕事。
宇文离叹气:“元少主瞒得大家好苦。”
元清杭也叹气,却叹得比他还诚恳:“宇文公子这么善解人意,一定明白入冢机会都被你们仙门垄断了。这么苦心隐瞒身份,也是情非得已。”
宇文离神情变冷:“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若放你一马,日后你功力大进,必然会是仙门之祸。”
元清杭眨眨眼:“那宇文公子想要怎样?”
宇文离手中剑忽然再度出手,这一次,不是从背后,而是堂堂正正指向了元清杭心口。
那剑在夜色里隐隐透着暗黑之光,竟似带着一股亦正亦邪之气:“自然是杀了你以除后患。”
元清杭低头看看那剑,心里只觉得这剑说不出地怪异,可到底哪里怪异,却又找不到头绪。
他手中扇柄微微一动:“宇文公子觉得得了兵魂加持功力,就能轻易杀了我?”
宇文离瞥了一眼他手。
那双皓白手按着扇骨某处,手指修长、肤色晶莹,却似乎也带着若有若无杀机。
宇文离心中忌惮终于占了上风。
他虽然有剑魂傍身,可是元清杭擅毒,近距离搏杀中,但凡他用点什么神不知鬼不觉手段,怕是极难防范。
元清杭盯着他,又道:“若真想除掉我,你该连夜通知所有仙门弟子,一起围杀我和我师弟才对。”
宇文离剑尖缓缓往前一送:“又或许我想抢个独杀魔宗少主首功?”
元清杭摇头,笑吟吟道:“宇文公子不是贪功冒进人,瞧着倒是很惜命。万一杀不掉我,又被毒药弄伤弄残,可是得不偿失。”
宇文离凝视着他,终于收了剑去。
他脸上冰冷威胁消失无踪,笑得犹如春风拂面:“和元少主这样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心。”
他背着手,向元清杭做出一个毫不防备姿势:“那坐下来谈谈?”
元清杭欣然点头,就地找了块平整山石,盘腿坐下:“坐,我洗耳恭听。”
坐归坐,他手指却须臾不离扇柄,甚至明目张胆地在身边石上磕了磕:“哎呀,机关最近有点不太灵,控制毒药不够精准。”
宇文离:“……”
元清杭和气地看着他:“宇文公子想谈什么?”
宇文离目光微闪:“澹台超对元少主忽然殷勤许多,我可以问问,是为什么吗?”
元清杭眨了眨眼:“或许他忽然觉得我这人很有用,不如示一下好,省得被对家拉拢走。就像此刻宇文公子一样?”
宇文离凝视他,一言不发。
元清杭面带微笑,看着宇文离警惕眼神,心里雪亮。
仙门术宗诸家,以两大宗为首。
南澹台、北宇文,几乎两分天下。互相忌惮对方不说,在各种术法所需资源上,天然也存在竞争关系。
可是这一代晚辈中,澹台家兄妹俩全都资质出色,而宇文家却只有宇文离这一个杰出弟子,看上去,自然就弱势一些。
至于这位宇文公子,看上去显然不是安于被压制人。
宇文离一双凤目微微眯起:“澹台超肯定不知道你身份。若是我说出去,倒是可以送他一顶勾结魔宗帽子。”
元清杭笑眯眯道:“我和他交情也不深,宇文公子请随意。你们仙宗内斗,我一个魔宗之人,看着也很高兴。”
宇文离道:“你刚刚也评价澹台超有点蠢。和蠢人相交,搞不好还会被连累。元少主不如考虑一下,和聪明人多多亲近?”
元清杭欣然点头:“你说得对,我觉得澹台小姐就相对聪明一点儿。”
他就是不接宇文离话茬儿,宇文离只得苦笑,指了指自己鼻子:“元少主,这里似乎也有个聪明人。”
他平时机变多智,和人交往无往不利,今天遇到元清杭这种油盐不进,竟然有点儿无可奈何。
元清杭终于哈哈一笑:“宇文公子太谦虚啦,我就是担心和太聪明人打交道,会吃亏。”
宇文离轻轻摇头:“我们也不必拐弯抹角了。我有一个小提议,元少主不妨一听。”
元清杭点头:“嗯嗯,听着呢。”
“魔宗一下子出了两位少年天才,又这般高调露面,想必大有所图。”宇文离盯着他,缓缓道。
元清杭笑道:“我说没有所图,你反正也不信。那就当我们所图甚大好了,你继续。”
宇文离点点头:“二十年前仙门和魔宗血战过一次,各门派死伤惨重。你舅舅……”
他顿了顿,委婉道:“也不幸殒命。”
元清杭叹了口气:“是啊,大家都很惨呢。”
天边微弱星光洒下,他晶亮眸光仿佛也闪着碎光,看上去似乎也只是遗憾而已。
宇文离也摸不透他意思,只得接着道:“你们从万刃冢出去后,想必就是行动之时?”
元清杭啼笑皆非:“宇文公子,你偏要这样疑神疑鬼,我也没有办法。”
宇文离沉默半晌,道:“那我直说好了——宇文家如今人丁单薄,老爷子又年纪大了,若是再有什么仙魔争端、腥风血雨,我们宇文家,绝不想再牵扯在内。”
他提到宇文瀚,元清杭心里不由得一动。
姬半夏临来时,也曾叮嘱过他不要和宇文家人起冲突,宇文瀚老爷子对他也颇为友好,这样说话,确不用和宇文离弄坏了关系。
他沉思片刻:“这个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不主动挑衅,我们魔宗也绝不会找宇文家麻烦。”
宇文离神色微微一松:“那就再好不过了。”
元清杭笑道:“那就这么定了?”
宇文离却不起身,沉吟道:“日后,元少主假如有什么需要帮忙,也可以找我私下一叙。联手合作,也未必没有机会。”
元清杭猛然抬头,目光犀利:“宇文公子,你是说,愿意暗中和我们魔宗勾结?”
宇文离面色温柔:“倒也不必说得如此难听。不违背原则事,在下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元清杭盯着他俊雅温和脸:“比如,假如我们想对澹台家出手,那么宇文公子大概就可以帮着通风报信、一起谋划布局?”
宇文离轻抚着自己剑鞘,森森剑气溢出几分:“那不妨等到元少主有需要时,再详谈不迟。”
元清杭白玉黑金扇柄轻点手掌,神色淡淡,既不亲近,也不疏离:“宇文公子,你我立场不同,我没有信任一个陌生人习惯,更怕被人卖了却不自知。”
宇文离微笑:“没关系,我只是释放一下善意。元少主暂时有疑虑,我自然能理解。”
元清杭笑吟吟地摆了摆手:“合作什么,就不用了吧,我怕像我舅舅一样,信了仙宗人,却落个身死道消呢。”
他站起身来,向宇文离拱了拱手,刚要离去,宇文离却忽然开口。
“元少主是不是只相信宁仙君一个人?”
元清杭脚步蓦然顿住。
他背对着宇文离:“我们魔宗和苍穹派是血海深仇。”
宇文离似乎轻笑了一声,终于不再出声。
……
元清杭脸色微沉,大步回到帐篷。
该死,就连一个外人,都觉得他和宁夺走得太近。
等以后他身份暴露后,那些仙宗人,会不会把污水往宁夺头上乱泼一气?
帐篷里,厉轻鸿独自蜷缩在角落里。
元清杭和衣躺下,正心事重重,耳侧忽然感到一股冷意。
他悄然睁眼,望向一边。
厉轻鸿枕头下,那柄匕首露出了一端,一缕模糊黑气正抑制不住地散逸开来。
元清杭皱起眉头,无声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夜明珠散在帐篷角落,发着淡淡珠光。
光晕中,匕首柄上“屠灵”二字宛如有了生命,在那一缕细细黑气中,显出一种诡异邪气和妖异。
元清杭眉头越皱越紧,正要伸手去抓那匕首,蜷在一边厉轻鸿却忽然猛地一动。
他面色潮红,在身边珠光映照下,额头上有一层细细汗水。
“没……我没想杀你……是你逼我!”他眼珠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嘴里喃喃自语,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显然是陷入了某种可怕梦魇中。
元清杭一怔,去抓匕首手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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