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鞋踩在脏水中, 沾湿了布面,元空走的稳健, 慢慢回答她, “贫僧自小就生活在寺里。”
他受梵音熏陶长大,即使一开始没有出家的打算,这些年下来, 也渐渐习惯了僧人的生活, 晨钟暮鼓,心中有佛, 已经在他心间根深蒂固, 他会不会一辈子做和尚, 这个问题问的太苍白无力。
温水水歪着脸注视他, “和尚不管俗事, 你什么都管。”
元空暂住脚, 看水淌过他的脚边流进街边的小沟,他平静道,“身在红尘, 自有红尘事了。”
他又开始走路, 温水水摸了下他颈边的挂珠, 嗫嚅着, “要是老夫人要你娶妻生子, 这也是红尘事, 你会不会回绝?”
元空低头看着挂珠上的手, □□纤长,细细的指头轻捏珠子,正好遮掩住印刻的莲纹, 这只手光眼看即知没什么气力, 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弱小可怜,但是这种娇弱的特质却能奇异的吸引人目光。
恶毒的人想要将她撕碎,良善者会不自觉敞开胸怀任她依靠。
“外祖母从不会逼迫贫僧。”
他用了逼迫两个字。
温水水猛地放开珠子,手揪着他肩头把脸埋倒,“你不是诚心要当和尚的。”
他身上业障太多,没有她也有他外祖,宫里那两个皇子不是省油的灯,谁登上皇位,他的下场都是个死,云华寺不是避难所,他迟早要被逼着出去。
一如他被逼着入寺。
“施主不用替贫僧找借口,”元空淡笑道。
温水水跟他犟嘴,“你没留戒疤,你不是和尚。”
剃了个光头穿一身僧袍只能糊弄那些不懂佛法的人,她在弥陀村呆了几个月,云华寺里一些不足外人道也的规定也摸出个一星半点,她见过的和尚像他这个位分的大都留有戒疤,但他没有。
元空被她点破没一点慌张,点头浅淡道,“贫僧确实没受戒。”
温水水微微的笑。
“但贫僧想过皈依,”元空接后面道,有些话不用挑明了说,只言片语就能让人明白。
温水水的笑转为艰涩,她闷闷的靠在他后颈处,将眼睛闭上由着他把自己背回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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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搬到城北,这一片荒地多,早没几家住了,不过倒安静,向晚就听不见外头的喧闹,元空带着温水水进门时,容氏走近连忙拉过来温水水上下看,自责道,“吓坏了吧,怪我老糊涂,走的时候又急,倒把个金疙瘩落下了。”
温水水听着她恭维的话露出腼腆,“不怪老夫人……”
容氏斜眼瞧过元空,带着两人进屋里,“我岁数大了,总丢东落西的,要不是阿宇记挂着你,可还想不起来。”
温水水紧揪着帕子把头放低,容氏这是在给她说了个态度,他们杨家想留下她,留下她不为别的,就是绑住元空。
元空抿笑,“算不得记挂,只是施主在家中,不能轻待了。”
温水水垂眸不语,暗暗想着迟早有一天要叫他辗转反侧。
容氏像看不见他们之间的暗流,抬手指东边角的两个院落道,“今儿才收出来的,你们小年轻住的近有话说,我和老爷住西面,也省的被你们吵到。”
“……只怕扰到大师修禅,”温水水迟疑道。
暴雨骤停,空气里能闻见清新的水汽,间或传来一声虫鸣,倏尔微风拂过,倒是有了晚间的惬意。
元空随着她们转脚经过回廊,慢慢笑道,“施主性静,便是离近了也不妨事。”
温水水挑起一边唇,笑里存着柔顺。
容氏捶捶后腰,扭身跟他们道,“且回吧,我叫人送了膳食去你们屋,估摸都饿的没力气。”
温水水和元空点着头看她由身边的丫鬟扶着走远。
“大师要在汴梁呆多久?”温水水仰头望着身边的男人道。
元空说,“月余。”
温水水小步朝前走,侧目看他跟上来,小声道,“你是专程来陪二老的么”
杨老和容氏只有杨皇后一个女儿,杨氏这一脉几乎等于绝了,元空若不管他们,过不了几年,杨家可能就会从世上消失。
元空轻缓的嗯一声。
“为何不带他们回西京?”杨家在西京是抬不起头,但离他近,两个老人遇着什么事他也好照应,哪里用得着这么跋山涉水的来回跑。
元空有片刻沉寂,未几低声道,“是陛下的旨意。”
他叫陛下,他从没叫过父皇,那位于他而言是君王,杀了他的娘,驱逐他的外祖,将他打入云华寺,种种行径都不是一个父亲做出来的。
他的脸上没有恨意,温水水看不透他心底的想法,她忽然抓住他的衣摆问道,“你有想过报仇吗?”
元空错愕的看着她。
温水水起唇又合上,她想让他还俗,陛下不让没关系,只要他愿意,她会付出一切帮他,可是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意味着她心思不纯,他会将她赶走,从此再不见她。
“我问的过了,大师不要在意,”温水水放开手,冲元空笑一瞬,快速下了廊檐。
“贫僧年幼时恨过,”元空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她猝然转身,只见他翘起唇角,“他是贫僧的父亲,贫僧的骨血是他赋予的,母后走时让贫僧不要恨他,贫僧便不能恨。”
温水水眼中酸涩,蓦地凝视他脖颈间的挂珠道,“大师的挂珠可以送给我吗?”
元空褪下那串挂珠朝她递过去,微笑道,“可以。”
温水水双手捧住挂珠,眼泪顷刻流下来,她握紧挂珠,哑着声道,“谢谢大师。”
元空笑若春风,自袖中拿出一块白帕替她擦脸,“施主执念太深,该放下了。”
温水水闭紧眼,心口空了一块。
她突地挥开元空,飞跑进院子。
元空伫立在门栏边,良晌显露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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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没下雨,元空早起要去凌绝山的朝丹寺,容氏瞧着没甚事,就带着温水水和他一道去了。
朝丹寺在汴梁当地很有名望,昔年西京还未修佛寺,许多达官显贵不远千里过来参拜,后来云华寺修成,玄明主持受邀前去西京,朝丹寺的声势才渐渐隐落。
他们去的早,霞光初照,山路上没什么人。
元空一步一跪,举掌合拜,他的面容尽是虔诚,那些平素的繁杂自他周身去掉,仿佛谁也不能将他干扰。
温水水怔怔看着他,心间的酸楚难以言喻。
“阿宇每年过来都这样,朝丹寺里供着他娘的牌位,玄明主持又是他的师父,他这般我看着也难受,”容氏抹了抹眼睛,执着温水水的手轻拍,“他这些年过的不好,西京一群人虎视眈眈,他能活到这般大,已是佛祖保佑了。”
温水水颓唐的跟她笑,“大师很孝顺。”
这一声落,天上又下起雨来,后边的丫鬟匆忙上前打伞,元空还跪在石阶上,继续伏地叩首。
容氏自丫鬟手里接过伞给温水水,笑着眨了眨眼。
温水水会意,连忙拿起伞跑过去为他挡雨。
山间泥地多,温水水跟着走好一会脚上沾了不少土,元空看在眼里柔声道,“施主不用给我打伞,快站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