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贺瑶清起身坐在床沿,连罗帐都不曾起,只双足随意着趿着鞋, 望着窗外院子里头万物初醒楞了会儿神。
半晌,复站起身在屋中慢慢踱着步, 葱根一般的指尖从屋内的陈设上头缓缓抚过, 玉指轻弹, 好似在一一描绘屋内的地笼、卧榻、案几、比目磬的形状。
待指尖置于案几上头垒着的几本书册时,倏地一顿,她知晓,面上的那一本里头夹子一封叠好的信。
说来可笑,李云辞待她有恩, 原是觉得既要走不可这般无声无息地去,故而昨日深夜满腔情至, 冲动之下写下好些靡靡之言。
如今想来, 不知所谓, 辞不达意。
先头李云辞与她发那样大的火, 不过是因为她不顾圣上之命, 又枉顾王府众人安危,擅自提离府。哪里是问她为何离府, 又哪里是问她与谁人的前尘往事。
可她却宛如夜郎一般自以为是,兀自絮絮说了好些无关紧要之言。
哪个又要听她说这个。
瞬然, 胸臆间竟涌出一股羞耻之感。
贺瑶清的手指仍旧悬于书册上头, 一时犹疑,随即伸手便要将那封书信寻出来,合该扔进地笼里头烧成灰烬才是道理。
只指节堪堪碰到那书册之时,又是顿住。
她不舍, 昨夜落的泪并非假,所诉之言亦全然出自真心。
她就是想要成全有情之人罢了。
心下一默,缓缓收回了案上轻轻颤抖的手。
天还这样早,几缕微风被院中萧疏的草木筛过从窗户缝透过来,拂动她面颊的几撮鬓发,又掠过她单薄的内衫。
贺瑶清轻声一叹,遂转过身,徐徐至门边,撤了门闩,“吱呀”一声拉开了门。
外间俞嬷嬷正下檐下值夜,因着时辰尚早,正是睡眼惺忪之时,冷不防见着贺瑶清站至跟前,忙起身。
“王妃可是要起了?婢这便去准备。”
贺瑶清微微颔首,迈步入屋内,兀自挂起罗帐,坐在床沿边再不
动了。
待俞嬷嬷与仆妇们拿着洗漱的盆水入内,便净面洗漱。
贺瑶清望着跟前垂首的俞嬷嬷,心下原有千言万语,想告诉她。
既李云辞替她在金陵城中打听俞绫的下落,想来不日便会有消息,待那时,莫要再为金陵城做事,只安心待在王府中,等过些日子出府去便是。
横竖,不管是她还是自己,半辈子受人摆布,末了,也该为着自己活一回才是。
可这些话,贺瑶清皆不曾说出口,她怕说多了,便露了馅儿,旁生了枝节。
俞嬷嬷又替贺瑶清布了膳食,“王妃,今儿小厨房竟有咱们金陵城的小笼,婢头一眼便瞧见了,便拿了些过来。”
“咱们撤了好久的小厨房,王妃已然许久不曾用苏菜了罢,快尝尝鲜。”
说罢,向贺瑶清递了筷子,复又站至一旁。
贺瑶清眸中染了热意,正低眉不语之际,俞嬷嬷不解道。
“王妃,怎的了?”
贺瑶清摆了摆手,只道春日里头的风略有些凉人,随即转了话头,差俞嬷嬷去东院寻东珠,“她原在东院里头怕是无暇出来,不拘着何时,只问问她,先头她说棋艺精进了,可是真的?”
俞嬷嬷应声告退。
却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便听到东珠的声音从檐下的另一头传来。
“原我正要来寻嫂嫂的。”
话毕,人已然至门口,身后还跟着俞嬷嬷。
只听俞嬷嬷道,“王妃,婢方才刚至南院院门口,便见表小姐往这处来了。”
贺瑶清面上一顿,随即朝东珠宛然。
“我正差人去寻你,竟这样巧你便来了。”
那头东珠随即入屋,“下棋有什么意思,嫂嫂先头说的要与我一道去瞧一瞧阿迎他们,可是忘了?”
贺瑶清默了又默,她原是准备借着与东珠出府的机会,想法子走。
亦做好了近来东珠怕是不大得空能来南院的准备,却不想,事到如今,机会就摆在她跟前。
只稍她应下,待出了府,便能寻
着机会走了。
更何况,因着东珠在,阿大定然会一齐,如此,想来便不会有旁的暗卫跟着了。
贺瑶清佯装不决,“眼下突厥来犯,城中会否不大安全?”
“嫂嫂多虑了,有我阿兄在,那些异族连雁门都不要想过得了!”
“何况还有阿大在,我们也不过是去瞧一瞧阿迎他们,又不去旁处。”
东珠说罢,支着一手撑着面庞,嘟囔道,“话虽如此,突厥人到底凶残,阿兄不要受伤才好。”
闻言,贺瑶清却不曾接话头,指尖轻颤,只凝涩地抬眸望着东珠桃花流水的模样默了默。
遂顺势应下要与东珠一道出府。
因着也不好堂而皇之得收拾包袱,便只寻了一条腰封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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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东珠欢闹不止,贺瑶清却兴致缺缺。
驾车的仍旧是阿大,待上了主干街道,阿大吁停了马车。
三人便下了马车,东珠寻着几家店铺买了些吃食零嘴,贺瑶清不动声色地留心着街道两旁的铺子。
东珠买了好些糖葫芦和甜腻糖糕,总之一应吃食不拘什么酸甜口味的皆买了好些。
待买完,便不管不顾得吃了起来,美曰其名是帮阿迎他们尝尝味道如何。
贺瑶清瞧着东珠欢脱的模样但笑不语,身后的阿大亦是看破不说破。
直待阿大将才刚买来的东西抱了个满怀,已再塞不下旁的,东珠才恋恋不舍地往先头阿迎的住处去。
待入了巷子,行至阿迎的屋子时,见那门大敞,内里传出欢笑之声。
贺瑶清与东珠二人面面相觑,随即叩了门入内,竟是李行澈与阿柔皆在!
内里正是热闹,一时便不曾发现他三人。
待东珠拎着吃食上前去,众人才慢慢围拥上来。
那头阿柔亦瞧见了贺瑶清,面上是又惊又喜,挣脱了李行澈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跑至贺瑶清跟前,却不似先头那样莽撞,只在离贺瑶清一步之遥处顿了步子,福身行了一礼,“阿柔见过王妃。”
贺瑶清瞧着阿
柔,不过才几日不见,已这样懂事识礼,心下好一阵柔软,面上又潋起隐隐的笑意。
身后李行澈与阿迎众人,随即上前来行礼。
因着现下已然知晓了贺瑶清与东珠的身份,阿迎便较上回拘谨了好些。
贺瑶清上下打量着阿迎,瞧着身形更稳健了,暗道李云辞办事果然就没有不妥当的,遂微微颔首,只道不用拘礼。
那头东珠忙差阿大将带来的吃食分发着,年岁不大的皆喜欢围着东珠,她便像模像样地说起从前她在束城,如何得厉害,如何从些个不听话的娃娃手中夺吃食。
贺瑶清心里头装着事儿,便寻着檐下的台阶兀自坐着,一手撑着下颚,只望着另一头的热闹,却有些心不在焉。
正这时,袖襟处竟被小力拽着。
随即一垂首,原是阿柔正伸着一双小肉手拉着她的衣袖。
便见阿柔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王妃,你可是不开心?”
贺瑶清面上一愕,随即摇了摇头。
不曾想阿柔踮起脚尖,抬手抚向贺瑶清的眉间,“那怎的敛着眉头,若有不开心,莫要藏在心底,说与阿柔听也好的。”
说罢,便将一双软乎乎的肉手往贺瑶清的手里塞,而后便拉住贺瑶清的一根手指微微晃着……
贺瑶清眸中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只得兀自将泪意压下,默不作声。
“阿耶说你不是我阿娘,阿柔知晓了,日后再不会认错了,可阿柔觉得你好看,只王妃这回却不似上回那般好看……”
李念柔奶声奶气的絮絮说着不似道理的道理,与上回肆意落泪的模样俨然判若两人。
贺瑶清心生怜惜,可她如今却不知如何应阿柔,她确实心下装了事,却被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儿一眼便看破了。
忍着泪意,贺瑶清抬手抚摸着阿柔的发髻上的红绸,只得错开话头,“阿柔现下可上了学堂?”
阿柔闻言,咧着唇瓣,眉眼弯弯,“阿耶替阿柔另寻了夫子,先头夫子还夸我学得好呢,待日后阿柔再大
些,便可跟阿兄一道了。”
贺瑶清点了点头,复道,“日后要多听你阿兄的话。”
正这时,院中响起一阵欢呼叫好之声。
贺瑶清随即抬头,竟是李行澈与阿迎二人各拿了□□正在比划。
二人年纪相仿,皆是英姿焕发的年岁。
长丨枪横手,足尖轻点。
霎时,阿迎先提枪朝李行澈刺来,李行澈一个低头,阿迎遂刺了个空。
李行澈随即侧手向阿迎的腰际顶枪出招,阿迎又一个摆尾错开。
至此,院中又是一阵叫好之声。
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难分胜负。
电光火石之间,李行澈以枪杆为支点,一个翻身跃至阿迎身后,而后以枪尾点之,阿迎想来亦不曾想到李行澈会这般出手,一时不及应。
至此,二人才各自收了枪。
阿柔兴奋得拍手替自家阿兄叫好。
虽说阿迎现下不是李行澈的对手,但阿迎不过跟着李宥几日,便有这样的身手,已然不易。
贺瑶清心下默然,待过了今日,日后想要再见这些人,怕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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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过了一个时辰,阿大只道天色不早。
东珠自然恋恋不舍,却也无法,只道过几日再来。
而后便与阿大二人跟着贺瑶清一起走了。
街上来往人络绎不绝,亦有好些个异族人。
原雍州城里头有些个突厥商队也无甚稀奇,李云辞放了文书,突厥商人只要凭文书便能入城以毛皮易茶叶丝绸之物,而那文书向来难搞。
只今日瞧着那些异族人,贺瑶清一时踱起了边鼓,遂心下微动,计上心头。
“阿大。”
阿大闻言,随即向前立身于她身侧,“王妃有何吩咐。”
“你可瞧见那些突厥人,身姿健硕,来往腿脚异常有力……你如何看,可觉有异?”
“属下才刚留意了,确实可疑。”
贺瑶清随即停下步子,望着阿大一时不作声,一颗心跳动得愈发快,因着紧张口舌发干,喉间下意识地滚动。
原要将
阿大遣走,还得费些功夫,如今却有现成的路子摆在跟前。
半晌,强自敛了思绪,不曾教阿大瞧出半点异样来,遂吩咐道。
“你跟上去瞧一瞧。”
阿大闻言,一时犹疑,“这……”
“无妨,后头回马车的路我亦认得,我与东珠去马车上头等你便是。”
阿大面露难色,想来亦是怕万一他离了身侧,二人出了意外可如何好。
贺瑶清复道,“突厥兵马怕是混了进来,只不知究竟要作何,王爷现下正在雁门,若是盘算了王爷,怕是不好。”
“你小心跟着,莫露了马脚,若有疑,勿动,先回王府。”
说罢,阿大才朝贺瑶清郑重颔首,而后转身去了。
待阿大走远,贺瑶清心下才倏地一松,遂唤上东珠。
东珠见着阿大走了,一时不明,“嫂嫂,阿大去作甚?”
“阿大自有事去,我们回马车上候着他。”
二人正走着,贺瑶清原是细细留心着身旁的铺子,至一个小巷子前倏地顿了步子,而后豁然侧身向后望去。
却不过见着街上几个来往的行人,并无有异,一时蹙了眉头。
“怎的了嫂嫂?”
“东珠,你可有觉着有人跟着我们?”
东珠满脸的不明所以,只道不曾。
贺瑶清一默,想来是她如今心下有鬼,紧张过了头。
“想来是我瞧错了。”
遂带着东珠上了马车。
坐了一阵,贺瑶清寻着机会随手掀了车帘,假装向街边一家成衣铺子望去。
“东珠,我瞧着街对过的铺子怪有意思的,下去瞧一瞧,你且在车上等一等我。”
东珠自然不依,从不曾有她落下的热闹,便亦要跟着贺瑶清一道下车去。
左右离马车近,若是阿大回来寻,也是瞧得见的。
贺瑶清眼波流转,下意识地抬手探向腰间,腰封内还缝着一张易容的面具,想来便是东珠一齐入内,她亦有机会能脱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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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道下了马车,入了街
对面的成衣铺子。
内里掌柜见着来人,一瞧衣着,已知来人身份不一般,随即热切得上前来迎。
东珠却是瞧什么都新鲜,只让掌柜将各种好的布料拿出来。
掌柜随即应下,便差了伙计入内去拿。
贺瑶清意不在此,只装模作样地瞧着几身成衣,魂不守舍地抬手轻捻布料。
正这时,外头走进来一男子,一袭月色长袍,玉冠束发,瞧着是清风霁月,脸生得很。
贺瑶清不过朝他匆匆睥了一眼,又见东珠正被旁的布料勾了心神,便另唤了掌柜,只道她要试试手里头那件攒丝绣金枝的成衣。
掌柜随即将贺瑶清引入内堂的内间。
贺瑶清掀帘入内之际,回头望了望正被各色布料迷得眼花缭乱的东珠,心下一横,遂径直入了堂内。
待入了内间,贺瑶清反手阖上门,随即便将外间的声音皆阖在门外。
内间静得宛若针落,贺瑶清这时才发现,原她的一颗心“咚咚”直跳,额上皆是细密的汗,指尖更是不住得发麻。
随即哆嗦着手指探入腰间解腰封,不想才刚挑开腰封系扣,还不曾解开。
便听到身后的屋门豁然被打开的声音。
贺瑶清骤不及防,心腔应声“咯噔”一下,勐得向下一沉。
只当是东珠来了,下意识慌忙将腰封的系扣重新系上。
却不想一回头,竟是先头入铺子的男子,怕是也要试衣服,只入错了内间。
贺瑶清倏地蹙眉,正要出言呵斥。
只那男子好似半点慌张都不曾有,一步一步得径直便朝贺瑶清走来。
贺瑶清显然不曾想到这男子竟这样大的胆子,青霄白日的莫非要行不轨之事?
心下已然慌乱之至。
正这时,外头传来东珠入内堂的声音,“嫂嫂,你可是在换衣衫?在哪一间?我来寻你了。”
瞬然!贺瑶清脑中忽得闪过一丝影子,恍然间,扯着嗓子朝外喊道。
“东珠,快走——”
话音刚落,那男子衣袖一挥,贺
瑶清双目一阖,便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向大家道歉,因为晚上9点要发文,匆忙写完时候已经8点45了。但是我不应该因为时间紧迫,就赶着写文。昨晚写完没有修文,直接就发了,导致晚上自己重新看的时候,确实很多地方没有写好。现在重新修了一遍。实在很抱歉,鞠躬。
下次不会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了,以后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提前说明晚两个小时更新,绝对不会匆忙发文了,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