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太康失国与少康中兴
太康失国，少康中兴，为夏代一大事，而《史记·夏本纪》一语不及，《正义》以此讥其疏略，其实非也。古人著书，各有所本。所本不同者，既不以之相订补，亦不使之相羼杂，各如其故而传之，所谓“信以传信，疑以传疑”也。《夏本纪》之所据者，盖《系世》之伦；《吴世家》载伍子胥之言，则所据者《国语》之类；二者固不同物也。《十二诸侯年表》曰“谱牒独记世谥”，此盖《周官》小史所职；国家之行事，固别有史以记之矣。《夏本纪》之不及，又何怪焉！
难者曰：“谱牒独记世谥”，于国家行事，有所不详，是则然矣。然其关涉君身者，则亦不得而略也。如《秦纪》见《秦始皇本纪》后。独载其君世系享国年数及葬地，而于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亦未尝略，即其明证。今夏后相，身见杀于寒浞；少康始依有仍，后奔有虞，为之牧正，为之庖正，其降为人臣久矣。奋起纶邑之中，祀夏配天，不失旧物，是汉光武、蒙古达延汗之俦也。而《史记》曰“帝相崩，子帝少康立”，一若安常处顺，父子相继者，不亦疏乎？应之曰：太康以降，夏虽中衰，统绪实未尝绝。至于相之见弑，少康之降为人臣，则其事尚有可疑也。请陈其说。
《墨子·非乐》：“于武观曰：启乃淫溢康乐，野于饮食。将将铭苋磬以力。湛浊于酒，渝食于野。万舞翼翼。章闻于天，天用弗式。”《楚辞·离騒》：“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又《天问》：“启棘宾商，《九辩》《九歌》。”《山海经·海外西经》：“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儛九代。《注》：“九代，马名。儛，谓盘作之令舞也。”郝懿行《笺疏》：“案《九代》，疑乐名也。《竹书》云：夏帝启十年，帝巡狩，舞《九韶》于大穆之野。《大荒西经》亦云：天穆之野，启始歌《九招》。招即韶也。疑《九代》即《九招》矣。又《淮南·齐俗训》云：夏后氏，其乐夏籥《九成》。疑《九代》本作《九成》，今本传写形近而讹也。李善注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引此经云：舞九代马。疑马字衍。而《艺文类聚》九十三卷及《太平御览》八十二卷引此经，亦有马字。或并引郭《注》之文也。舞马之戏，恐非上古所有。”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注》：“《归藏·郑母经》曰：夏后启筮：御飞龙登于天，吉。明启亦仙也。”《笺疏》：“案《太平御览》八十二卷引《史记》曰：昔夏后启筮乘龙以登于天，占于皋陶。皋陶曰：吉而必同，与神交通。以身为帝，以王四乡。今案《御览》此文，即与郭《注》所引为一事也。”一曰大遗之野。”《注》：“《大荒经》云：大穆之野。”又《大荒西经》：“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注》：“皆天帝乐名也。开登天而窃以下用之也。《开筮》曰：昔彼《九冥》，是与帝《辩》同宫之序，是谓《九歌》。又曰：不得窃《辩》与《九歌》以国于下。义具见于《归藏》。”此天穆之野，高二千仞，开焉得始歌《九招》。”《注》：“《竹书》曰：夏后开舞《九招》也。”此启之所以致乱也。《离骚》王逸《注》曰：“夏康，启子太康也。”案《离骚》下文又云“日康娱以自纵”，康娱二字相属，则逸《注》误也。孟子言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意但主论禅继，非史实；且亦无由知启继位时非贤君也。《山海经》所载乃神话，与《史记·赵世家》《扁鹊列传》所载赵简子、秦穆公事极相类。启亦作开者，汉人避景帝讳也。
《周书·尝麦》其在殷之五子，忘伯禹之命，假国无正，用胥兴作乱。遂凶厥国。皇天哀禹，赐以彭寿，思正夏略。”《离骚》：“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天问》：“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地？”扬雄《宗正箴》：“昔在夏时，太康不共。有仍二女，五子家降。”此言太康失邦之事，其乱盖由于内哄，犹齐桓死后五子争立也。遂凶厥国，国指夏都，盖即殷。见《唐虞夏都邑》条。失乎家巷，失同佚，言逃亡民间也。《史记·鲁世家》：楚考烈王伐灭鲁。顷公亡，迁于下邑，为家人。鲁绝不祀。《晋世家》：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侯而三分其地，静公迁为家人，晋绝不祀。此云家人，即《离骚》佚乎家巷之义。五子之乱，盖得彭寿而复定。虽失故都，仍据他邑为君如故，故太康、仲康、相得相继在位。五子交争，而仲康仍得继太康者，或二人本同党；或后降于太康；如契丹太祖时诸弟之乱，亦或不与，或降而见释也。《天问》言死分竟地，或亦有据地自立者，特太康、仲康、相相继为正统，故《系本》特记之也。《天问》又云：“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而后嗣逢长？”王逸《注》谓眩弟指象，似非。眩弟盖指仲康。相，仲康子；少康，相子，其后相继有国。后嗣逢长盖指此，谓仲康危害厥兄，何后嗣反得逢长也。逢，大也，即《洪范》“子孙其逢”之“逢”。少康祀夏配天，不失旧物，是能光大夏业也。勤子屠母，盖谓爱其子而杀其母，疑即扬雄所云有仍二女事，其详不可得闻矣。《天问》又曰：“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注》曰：“彭铿，彭祖也。好和滋味，善斟雉羹。能事帝尧，尧美而飨食之。彭祖至八百岁，犹自悔不寿，恨枕高而唾远也。”彭祖为舜所命二十二人之一，见《唐虞之际二十有二人》条。彭为祝融八姓之一，历唐、虞、夏、商，皆为强侯，其能为夏戡乱，亦固其所。《天问》故事，汉世盖本莫能说，又寖以失传。王逸自谓稽之旧章，合之经传，以相发明，事事可晓，实则乖谬甚多。如其释彭铿斟雉帝何飨，恐全是望文生义。帝当指天帝。言飨其雉羹，乃报以永寿。释受寿永多，亦神仙家言。惟彭祖寿考，当本有其说，神仙家乃从而托之。《周书》之彭寿，未审即彭铿与否。古称人多以号，亦或因其寿考而称之为寿也。
《左氏》襄公四年：“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此言羿代夏之事。云因夏民以代夏政，则据有夏之故都，且代之号令诸侯矣。然固无害于太康、仲康、相等之自君其民。如卫满得朝鲜，侵降其旁小邑，服属真番、临屯，而箕氏之后，犹王马韩中也。《天问》言革孽夏民，与《左氏》因夏民之说合。然特乘乱入据耳，非称兵犯顺也。伪《古文尚书》曰：“太康尸位以逸豫，灭厥德，黎民咸贰。乃盘游无度，畋于有洛之表，十旬弗反。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厥弟五人，御其母以从，徯于洛之汭。”一似夏之丧邦，皆由羿之逞乱者，失其实矣。
《左氏》襄公四年：“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因、熊髡、厖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烹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靡奔有鬲氏。”《离骚》：“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天问》：“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此寒浞篡羿之事，乃有穷氏之内乱，与夏无涉。夏当是时，固仍保其所据之地也。王逸《注》曰：“洛嫔，水神，谓宓妃也。传曰：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羿见，射之，眇其左目。河伯上诉天帝，曰：为我杀羿。天帝曰：尔何故得见射？河伯曰：我时化为白龙，出游。天帝曰：使汝深守神灵，羿何从得犯汝？今为虫兽，当为人所射。固其宜也，羿何罪与？羿又梦与洛水神宓妃交接也。”此说盖已非其朔。古神话当以洛嫔为河伯之妻，羿射杀河伯而夺之也。亦可见羿实有河洛之地矣。《左氏》昭公二十八年，载叔向母之言曰：“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无厌，忿颣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封豕，疑即《天问》之封豨。传说中或以为人，或竟以为豕，谓射杀之而以其膏献诸上帝也。《禹贡》称“禹锡玄圭”，《檀弓》言“夏后氏尚黑”，疑夏以黑为徽号。此玄妻及前所引眩弟，疑并当作玄。玄妻，即纯狐。《楚辞》言羿射封狐，疑夔之族尊豕，禹之族尊狐。案《吴越春秋》言，九尾白狐造禹，禹以为当王之征。弈射封豕、封狐，实戕二族图腾之神。神话中谓狐为浞妻以报弈也。《孟子·离娄》下篇曰：“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下引庾公之斯、子濯孺子事，以明取友必端。则逢蒙、羿之党，《左氏》所谓家众也。《淮南·诠言》曰：“羿死于桃棓。”《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说山》云：“羿死桃部不给射。”《注》：“桃部，地名。”庄逵吉云：“桃部即桃棓。”其说是也。羿之死，盖逢蒙实为主谋。逢、厖同字，逢蒙殆厖圉之族乎？
《左氏》襄公四年：“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又哀公元年：“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浇能戒之。惎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离骚》：“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以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天问》：“惟浇在户，何求于嫂？《注》：“浇，古多力者也。《论语》曰：浇荡舟。言浇无义，淫佚其嫂。往至其户，佯有所求，因与行**也。”何少康逐犬，而颠阳厥首？《注》：“言夏少康因田猎，放犬逐兽，遂袭杀浇，而断其头。”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注》：“女歧，浇嫂也。馆，舍也。爰，于也。言女歧与浇淫佚，为之缝裳，于是共舍而宿止也。”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注》：“逢，遇也。殆，危也。言少康夜袭，得女歧头，以为浇，因断之，故言易首遇危殆也。””此言浞灭相及少康中兴之事。如《左氏》之言，则夏尝中绝，然其说有不可尽信者。野蛮时代，十口相传之说，理乱兴亡之事，必以一女子为之经纬。如《蒙古源流考》之洪郭斡拜济，《云龙纪略》之结妈、三妲皆是。见《章氏遗书·文集》卷八。《左氏》之言，看似全系史实，然“逃出自窦”一语，已显类东野人之言矣。《离骚》云：“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盖亦有娀佚女之伦。女艾即女歧，与浇**，而少康乘机杀之，所谓谍也。《天问》又云：“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注》云“女歧，神女，无夫而生九子”，则亦神话中人物也。古事之传于后者，人神恒相杂。其后士夫传述，则人事多而神事少；东野人言，则人事少而神事多。看似殊科，实同一本。《左氏》所载，亦神话之经士夫改定者耳。其原既为野言，其事即非信史。信后缗真出自窦，女艾真为间谍，则愚矣。后缗、女艾之事不可尽信，则其余之语不可尽信可知也。《左氏》之言而不可尽信也，则夏祚曾否中绝，实可疑也。
《史记·夏本纪正义》引《帝王世纪》云：“帝羿，有穷氏，未闻其姓。”而《左》襄四年杜《注》云：“夷氏。”《正义》云：“此传再言夷弈，故以夷为氏。”案《吕览·勿躬》亦称夷羿。《山海经·海内西经》云：“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仁、夷同字。《水经·河水注》云：“大河故渎。西流径平原鬲县故城西。《地理志》曰：鬲津也。故有穷后羿国也。应劭曰：鬲，偃姓，咎繇后。”《路史》谓：“羿，偃姓。女偃出皋陶。《世纪》云不闻其姓，失之。”盖本诸此。窃疑夷为羿之号，偃则其姓也。有鬲为羿同姓，靡之往奔，似谋为羿报仇。其后辅立少康，则因羿子已死，其后或无可立故耳，非必尽忠于夏。杜《注》谓为夏之遗臣，似失之。《史记·夏本纪》言：“禹举皋陶荐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而后举益任之政。”《楚辞·天问》云：“启代益作后，率然离孽。”《汉书·律历志》载张寿王以“化益为天子代禹”。则偃、姒二姓在当时并为强族，其势实代相干。故益虽见排于启，羿仍能代夏政；其后虽以好田为浞所篡，而姒、偃合谋，卒覆浇、豷也。《夏本纪》言禹后有有男氏，斟寻氏，斟戈氏。《索隐》曰：“《系本》男作南，寻作。斟戈氏，《左传》《系本》皆云斟灌氏。”男、南皆与任同声。《春秋》桓公五年“仍叔之子”，《谷梁》作任叔，疑有仍即有男，与夏同姓。杜《注》云“后缗母家”，亦误也。戈、灌一地，过亦殆即斟寻。寒浞灭是二国，而使二子镇之尔，亦可见当时同姓之国，恒相援卫矣。
《世纪》又言：羿自“帝喾以上，世掌射正。至喾，赐以彤弓素矢，封之于鉏。为帝司射。历虞、夏”。案《说文·羽部》：“羿，羽之羿风。亦古诸侯也。一曰射师。”《弓部》：“，帝喾射官。夏少康灭之。《论语》曰善射。”《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淮南·本经》：“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世纪》盖合此诸说以为一说也。《世纪》又言：“浞因羿之室，生奡及豷。奡多力，能陆地行舟。”同《论语》孔安国《注》。浇、奡二字，可相假借。然荡舟实非陆地行舟。《天问》云：“汤谋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寻，何道取之？”《注》云：“汤，殷王也。旅，众也。言殷汤欲变易夏众，使之从己，独何以厚待之乎？覆，反也。舟，船也。斟寻，国名也。言少康灭斟寻氏，奄若覆舟，独以何道取之乎？”《天问》文固不次，然特所问因仰见图画而发，不依年代先后云尔，非遂毫无伦序。“汤谋易旅”，承前引“惟浇在户”云云下，上下皆言夏事，中忽间以殷汤，似不应陵乱至此。朱子谓汤乃康字之误，亦近凿空。宋本《说文》及《集韵类篇》引《论语》，荡并作汤，则《天问》之汤谋，亦即荡谋，谓动谋也。浇盖能水战，而少康覆其舟师。罔水行舟，盖譬喻之语，不徒非浇事，丹朱亦未必实有其事也。《书疏》引郑玄云“丹朱见洪水时人乘舟，今水已治，犹居舟中，雒雒使人推行之”，妄矣。水虽治，岂遂无水可以行舟邪？参看《丹朱傲辨》条。
《史记·鲁世家》：楚考烈王伐灭鲁。顷公亡，迁于下邑，为家人。鲁绝不祀。《晋世家》魏武侯、韩哀侯、赵敬侯灭晋侯而三分其地，静公迁为家人，晋绝不祀。此云家人，即《离骚》佚乎家巷之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