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结论
日俄战役,日以区区三岛而胜,俄以泱泱大国而败,果何故邪?是不可不一评论之。
首言兵力。俄之兵数,固远优于日。然其调度较迟,直至辽阳陷后,陆军之精锐,始大集于奉天。其前此作战之兵力,初未能较日为优也。然此非俄兵之致命伤也。俄之弱点,在于编制之无法,调度之乖方。俄之精兵,本在欧而不在亚俄之骑兵最著名。然哥萨克骑兵,在亚洲者,亦不如其在欧洲者。又其人虽勇悍,而颇愚鲁,反不如日本骑兵之娴于战术也。他种军队,则在亚者尤不如在欧者矣。然俄以防德、奥故,在欧之精兵,终不敢尽行徵调。此亦俄军一弱点也。当其战时,集各地之军,加以编制,大抵彼此相杂。故兵将不相习,兵与兵亦不相习;短者未能掩其所短,长者却已失所长;自欧来之兵,又不习东方之地势,遂以致败。或谓俄军之作战,仍以鸭绿江之役第三、第六两师团为最优,盖以其编制纯也。然则俄陆军之失败,陆军当局之从事于编制者,不能辞其责矣。此言其编制之乖方也。至于战略,则日之得策,在于神速,在于缜密,而俄则反之。日自绝交以后,即迅令海军击破俄之舰队,将陆军运至朝鲜。当时俄之陆军,在满洲者,亦已数万。何难迅速前进,与日本争持于平壤之东?乃日军已占据义州,而鸭绿江西岸之俄兵,尚未大集。嗣是若旅顺,若辽阳,无不坐待日之攻击者。《军志》曰:“先人有夺人之心。”此役也,日人之调度,固已占一先着矣。俄则亚历塞夫之调度,绝无足观;殊负俄皇之重任。苦鲁伯坚之战略,则专在集重兵以争最后之胜利。其时战事业已受挫,或亦有不得不然之势。然最后之胜利,果有把握乎?俄之精兵,固未悉集;即集,果能驾日兵而上之乎?是最后之大战,亦属孤注之一掷也。为俄人计,于战势不利之中,仍宜设计多取攻势,以牵制日兵之前进。虽未必有功,然日兵之进攻,必不能若是其易。较之徒在奉天、辽阳附近,多筑防御工事者,胜之远矣。虽然,苦鲁伯坚,名将也,岂其见不及此苦氏于此战,能指挥如意者,不过数月。故战事之失败,实不能归咎苦氏?毋乃自审己之军队,精神实力,皆不如敌,故不敢出此策乎?然而日本军队作战之勇敢,计划之周密,概可见矣。
海军之分为四队,实为俄人失策之最大者。俄在东洋,海军之力,固较日本为薄,然合其海军力之全体,则较日本为优。当干涉还辽时,俄之所以慑日者,海军也是时日本之军舰,凡25只,5.46万吨。俄当中日开战时,仅有舰13只,1.67万吨。而至干涉还辽时,则已扩充至23只,5.22万吨。合德、法则有舰80只,24.5万吨。论舰数三倍于日,论吨数四倍于日而强。故日人不敢与争。故当战后,汲汲于扩张东洋舰队。日俄战时,俄人之议论,颇以海军为制敌之要着。日人亦惴惴焉俄人之论,谓“派陆军于东方,不如日本之易。日军苟多,俄军即不得不退。惟有加增东洋舰队,阻日不得登岸;即登岸,亦可绝其后援”。且曰:“克里米亚之役,俄多用水雷以防黑海,英法已大受其窘。此时若能多用潜航艇,以袭击日本之运船,日人亦必为之大阻也。”日人之计划,在严守对马海峡,妨害海参崴、旅顺之交通,使俄舰不能纵横海上。并警备台湾海峡,使其西方舰队之东来者,有所顾虑。战事如后来之顺利,非始愿所及也。夫兵凶战危,必先为不可胜之形,乃可以待敌之可胜。使俄当是时,将全国海军之力,合而为一,游弋于太平洋上。日海军虽强,殊觉无用武之地。俄军亦必不致一蹶不振。则日本陆军之运用,不能如后此之自如,战事全局改观矣。失此不图,坐令日人对旅顺、海参崴、波罗的海之舰队,各个击破。而陆军遂不得不以独力御敌;自始至终,海军未能一牵制敌人于海上。此则俄军之最大失策也。苦鲁伯坚评论战役,谓“海军之失败,实为最可痛心之举”,信然。
以上论战事得失,皆摭十当时军事学家极普通之议论。其稍涉专门者,亦间或散见各报章杂志不多。愧非鄙人所能知,亦非普通读史者所需要,故不复采辑。
战事之得失,大略如此。虽然,战之胜败在兵,而其胜败之原因,则不在于兵也。关于此点,当时海内外,议论甚多。今归纳之,得如下之三事。
(一)日本于此战,迫不得已,俄国则否。俄之所以战者,为侵略属地耳。得之固佳,失之亦无大损。日则一战败,满、韩即尽入敌手。自海参崴至朝鲜,海疆数千里,连成一线,以与日本相对;而更以强大之陆军陈其后。日人亡无日矣。故日于此战,举国一心,义无反顾。俄则国论不一。有所谓文治派者,又有所谓武功派者。武功派中,又有主张经营近东者,有主张经营小亚细亚者,有主张经营极东者。日俄之开战,特经营极东之主战论,偶然胜利耳。其国中不赞成者尚多也与我订结撤兵条约时,虽曰外交上之形势使然,亦由其时文治派未尽失势,不欲用兵极东也。按俄国之侵略,往往出于一两人之野心。不特其国中舆论不赞成,即政府中人,亦有深致反对者。方穆拉维约夫要求我国割让黑龙江北之地时,其外务大臣尼塞劳原反对之。乘其疾,致书中国政府,谓“格尔必齐河上流,境界未定,请派员协定界碑。”时咸丰三年,所谓1853年6月16日俄国枢密院划境文案也。及咸丰五年(1855)九月,我所派划界大员,与穆拉维约夫相会。穆拉维约夫要求以黑龙江为界,我以枢密院文案示之。彼遂无辞。使我能善为因应,旧界固未必不可维持也。即如日俄之战,微德亦始终不赞成。老子曰:“抗军相加,哀者胜矣。”天下事惟出于不获己者,其力至大而莫可御。此韩信用兵之术,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日本当日之情势,几合举国而为背水之阵,此其所以制胜也。大隈重信尝论日俄战事曰:“欧洲各国,以联合之力,御俄于巴尔干半岛,限俄于黑海。列国之利害,不能常相一致,其力似强实弱。日以独力御俄于满韩,国是一定,即无更变,其力似弱实强。”
(二)则日本战士之效命,非俄国所及。抗军相加,迫不得已者胜,似矣。然从古亡国败家相随属,当其败亡之时,孰非处于迫不得已之境?为国民者,亦孰愿其国之亡?然而终已不救,则知徒有志愿而无实力终无济于事也。日人则不然。当封建之时,有所谓武士道者,其为人则重然诺,轻生死,抑强扶弱,忠实奉令。又以立国适值天幸,千余年来,未尝被外敌征服;其皇室亦迄未更易,故其忠君爱国之念极强。夫祸福倚伏,事至难言。日人今后,此等褊狭爱国之心,愚鲁忠君之念,或且为其前途之障碍,亦未可知。然在当日,则固足以一战矣“金州丸”之沉,欧洲报纸或议之,谓“国家养成此等将卒,所费不少。一朝自杀,实为极大之损失。不如暂时降敌,徐图自效也”。日报辩之曰:“日本于是役,所失者船舰、器械、将卒之身体,所保存者大和魂也。大和魂无价。”。俄则种族错杂日俄战时,俄国百人中,斯拉夫人73,土耳其、鞑靼人9,芬兰人5,犹太人3。其余10人,为各种错杂之种族,政治乖离。波兰人,为俄所夷灭者也。犹太人,遭俄之虐杀者也。方且伺隙而图变,岂肯助俄以摧敌。中亚细亚、西伯利亚之民,亦与俄休戚无关。虚无党人,又日以图谋革命为事,于战事之胜败非所计。故当作战之时,日人举国上下,一致对外,俄则芬兰总督被杀矣,内务大臣遇刺矣。图刺俄皇,乘隙举事之说,又日有所闻。极力镇压之不暇,安能如日本政府之举一事,即人民无不协助哉?此又日之所以胜,俄之所以败也。
(三)则日本之政治,较俄国为整饬。吾国先哲,有一治兵、治国之精言焉,曰:“能以众整。”盖众而不整,决不足以敌训练节制之敌;而众力既聚,必有所泄,则失败于外者,往往转其向而梗令破坏于内。则本国之秩序,不能维持;对敌之作用,弥以脆弱。此实数见不鲜之事也。日本之于战事,固筹划已久。明治天皇为英武之君主,首相桂太郎、陆军大臣寺内正毅、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皆曾受高等军事教育,富有军事知识者。其余如元老,如政党首领,如银行家,亦莫不通力合作,各效其能日本议院,于开战之前两年,否决海军扩张案。前一年,以弹劾内阁解散。及开战后,召集全国选举,皆极安静。议员开会后,第一次议决临时军费3亿余;第二次扩充至7亿余;其后陆续增至17亿元,皆略加审查,即行通过。其赞助政府,可谓至矣。故其举措,若网在纲,有条不紊。俄则本兵之地,弱点颇多。尼古拉二世,本优柔寡断之人。其祖亚历山大二世为虚无党人所杀,其父亚历山大三世目睹惨状,痛恨虚无党人。侍从武官部沙富赖沙夫起自寒微,为人强力,有心计,能组织忠君党,以密探虚无党人之行为,为所发觉者不少。亚历山大三世甚信任之。尼古拉二世立,亦有宠焉。或谓其人曾在朝鲜组织林矿公司,不愿朝鲜落于日人之手,故主战最力。吾人诚不敢以小人之心度人,然此人实为主战有力之人物,则无疑也。又俄国是时,皇族中有权力者甚多,如陆军元师弥加威尔,步兵大将、彼得堡军管区都督乌拉节弥尔,莫斯科军管区都督柴奇阿斯,海军元帅亚历克斯,于俄皇皆为父行,而皆主战。亚力塞夫尤好功名。部沙富赖沙夫助之,俄皇特以为极东大总督,得节制海陆诸军,北京、东京公使,外交亦遵其指示关于外交,极东总督与外交大臣,权限上颇有疑问也。俄人称为副王焉。惟微德一人不欲战,乃使去藏相而任内务之职。呜呼!天下事之可患者,无过于莫或能必其成,且莫或能保其无患,而上下相欺,莫肯直言。观于俄廷当日唯诺之风,而知其虑患之不周矣。谔谔元老,忠言逆耳;吾谋适不用,勿谓秦无人;微德乎,微德乎,能无太息于绕朝之赠策哉!
以上三端,皆日俄所以胜败之大原因也。俄国之侵略属地也,往往先据其地,而后徐图整理。而其侵略之也,则委任一人,责其后效,而不问其所为。其于中亚细亚,于西伯利亚皆如此。此等手段,用之古代可也;用之今日,则殊不相宜。何则?今世纪殖民政策盛行,大抵殖民所至,即实力所及也。即如满洲、朝鲜,俄国虽鹰瞵虎视,而其实力,实不能与之相副。据战前调查:日人在朝鲜者近3万,而俄人则不及百。日本与朝鲜贸易,年额在千万元内外,俄则不过二三十万元。则其实力,实与日相差甚远。不特此也。俄人对满洲之贸易,本年为入超。并有各国货物,经满洲输入西伯利亚者。自筑中东铁路,乃强输其国之货物以代之。于是日美在满洲之贸易大减。日本当光绪二十六年(1900),输入满洲之货物,为183万。明年,减为142万。二十九年(1903),又减至114万。此等封锁之政策,安得不招人嫉忌?日俄战时,俄人口1.2亿。其中9500万在欧俄,900万在波兰,260万在芬兰,900万在高加索,在西伯利亚者仅570万,中亚细亚者仅770万耳。故为俄计者,当尽力开发其所已得之地,而不必更垂涎于所未得。而旧时侵略所用之手段,亦宜亟改变。即如俄前此委任之总督,其地位,介于中央政府与府县之间,与驻外大使比肩。当交通不便,中央政府鞭长莫及时,用之可也。及其交通发达,指臂相联,其制即成刍狗。故西伯利亚铁路之成,有谓黑龙江总督亦可废者。俄人顾于其时,复设一极东总督,崇其权位,比于副王。主设此等制度,愿居此等地位者,其必贪权喜事之人,不能有益于国审矣。故日人谓“俄人之**为蒙古式的,其武力亦蒙古式的。日在亚洲,而为欧洲之新式国。俄在欧洲,而为亚洲之旧式国。以日战俄,乃以新战旧,其胜实为理数之必然”云。亦不能谓其说之无理也。
抑予观于日本之已事,而有感不绝于予心者,则日人之爱国,之武勇,皆为世界所罕见,其制胜决非偶然也。请略述其情形,并采摭其逸事,以资观感而备谈助焉。当干涉还辽之后,有一俄人游于日本。憩牛乳肆。见数日童自塾归。与语,爱之,赠以糖果。日童怀之去。已复还,曰:“君俄罗斯人乎?”曰:“然。”曰:“若然,则吾不受君糖果。今兹还辽之役,吾国深受俄国干涉。俄吾仇也,将来当与之战,忍受君糖果乎?”还之而去。俄人大惊,以为日本不可侮也。此事在乙未1895丙申1896间,当时外报载之,吾国报纸,即有译之者似系《时务报》。吾国之人,亦以为谈助而已。恶知实为日本胜俄之远因邪?尼古拉二世之为太子也,游于日。至琵琶湖,乐其风景,谓左右曰:“何时得筑离宫于此乎?”左右皆谀之,曰:“不出数年耳。”警吏津田左藏通俄语,愤甚,即发枪击俄太子,伤首。幸得愈。日俄战时,俄皇犹以当时头扎绷带之相片,颁发军中,以作士气云。津田虽椎埋乎,其爱国亦可风矣。及战事既开,则日人爱国之行为,尤有悉数难终者。东乡之初塞旅顺也,招决死将卒77,应募者2000余。其后闭塞之事弥艰,而愿往之士益众。末次乃至2万余。攻南山时,俄国炮火勐烈。日炮兵屡易阵地攻之,无效。司令官乃下令勐袭。一联队长闻令,号于众曰:“今日之事,吾侪不死,则事不集。愿决死者,皆从我来。”举军无不举手从之者。此犹慷慨捐躯也。“金州丸”之沉也,第三十七联队第九中队步兵百二十人在焉。大尉椎名氏,与他将校,出甲板观敌势。归语众曰:“彼优势之海军也,我陆军也,妄动无益。其静以俟死。”众皆泰然,列坐不动。已而俄一士官来,复去。椎名谓众曰:“死期至矣!宜呼帝国万岁,从容就死。”语未既,水雷发。船裂,水入。舰众皆立甲板上,大呼帝国万岁,唱联队之歌。已而以束手就死,心有不甘,议决发枪射击。枪突发。俄人大惊。急退其舰,而发大炮水雷沉之。日兵皆从容射击。弹尽,或自杀,或两人相杀,或沉于海。其入海得片板而生者45人。所谓从容就义者非邪?非有勇知方,孰克当此,此以言乎其军队也。至于人民,闻将开战,多退职辍业,求为志愿兵。有检查体格不合而不肯去者。名在预备后备者,70余人,旅于美。召集令不之及。70余人者,不欲幸免,皆弃职归。旧金山之报馆,闻其事而壮之。皆索其照,登诸报端,题曰“赴国难之勇士”。而非战员之所以鼓励其战员者尤至。父送其子,则曰:“吾家尚未有死国难者,汝其死于敌,以为家之荣。”未婚妻送其夫,则曰:“君若战死,当为君守空房,养父母。若败归,请绝。”新潟县刈羽郡枇杷岛村小林久二郎方合卺,召集令至。即引杯酌新妇,又自酌也,遽去。凡送战士之人,无不祈其战死者。其士战多死不旋踵。岂恶生乐死,皆异于人之情哉?还则无生人之趣,即谓其无生还之路可也。兵士之出征也,有财者往往厚赠其行,或以时存恤其家。工商主人,或给庸值之半,若三之一,四之一。农民之邻里,则结约代耕其田。医者于出征军人之家,自往视其疾,且给以药。示卖者于军人之父母妻子,多减其值。有战死者,全国报纸记其事,载其像。又或悬其像于有关系之地。其尤烈者,则为铸铜像,尊为军神。以其姓名,名其所居之地。又必赡恤其遗族。故其人多慷慨从军,无以家事为忧者。人情莫不念父母,顾妻子,岂其独异于人之情哉?知社会于战死者必不没其劳,而后顾无可忧也。其尤异者,高松市新町中川虎吉,所蓄仅纸币15元,尽举以供军费。横滨石川伸町大川政宪,年8岁,以父母及叔父所予之款,积至4元3角2分9厘;宇都宫寻常小学校二年级生林祥太郎,储金1元,皆以献。纪伊国边町中野彻辅,年10岁,自开战后,散学则负煎饼卖之,得金1元,以献。香川县木田郡冰上村上田千一,为高松商业学校预备一年级生,以星期日,彻夜造草鞋50双,献于陆军省。神奈川县伊佐卫门,年65,盲10年矣,以造草鞋为业,尽售所积,得金15元,以献。福冈县远贺郡津田甚七之母,年82,造草鞋400双以献。山形县北村山郡西乡村,举村之人,皆戒吸烟,而日纳资1角。此外典田宅,鬻衣服,脱簪珥,捐时计,以助军费者,不可胜数。妇女则缝战衣,囚徒亦增工时。天皇则出宫内之古金银,交银行以为兑换之本。呜呼!以视覆巢将及,而犹日事搜括,备作犹太富人者,何其远邪?何其远邪?日本之战胜,又何怪也?读者闻吾言,且将哗然曰:“此帝国主义,此封建思想。”将非笑之,怒骂之矣。吾敢正告今日之士曰:人类之武德,无时而可消灭者也。姑无论今日,尚未至讲信修睦,干戈绝迹之时。即谓已至其时,而人类与天行之战争,终无时而或绝。所以捍御天行,征服天行者,亦人类之武德也。不然,则人类文明将不可保,而或几于息邪?而况今日,距大同之世犹远邪?夫人类之所当垂念者在将来,而其所当慎保者,尤在现在。且无现在,安有将来?即谓有之,而一失现在之地位,有较保持现在,牺牲至十百千万倍,而犹未能恢复者。“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其念之哉!世界大同,人类平等,其理论非不高尚,其志愿非不宏大,然行之自有其程。一误其程,则滋益世界之纠纷。我不自保,而人亦受其弊。慎毋瞩千里而忘其睫,慕虚名而受实祸也。
抑更有一言,为当世正告者,则今日帝国主义之国家,谋侵略亚洲东北区者,亟宜自戢其威焰。而吾国亦宜亟图自强。谋自保以御外侮,即所以维持世界之和平也。俄人之侵略东北,其为帝国主义,无待于言。即日之战俄,借口自保,其实又何尝非帝国主义者?自胜俄以来,其所行者,较俄且变本加厉矣。夫日人之侵略东北,其所借口者,曰:待以解决人口问题也。然人口问题,何法不可解决,何必定如今日之所为?1927年,日人对北京之张作霖政府提出要求时,其满铁社长山本氏之言曰:“日本人口之增加,年近百万。必自满蒙输入7亿元之原料而后可。满蒙者,吾日人待以解决人口及食粮问题者也。”其言似矣。然韩人屯垦我国者,自昔有之,亦未尝不足以谋口实,而何必如日人,必欲提出土地所有权、租借权等条件;且侨民所至,随以警察何为?平和贸易,吾人岂尝拒绝?而何必如今日之把持铁路,专谋垄断?抑日人有求于满蒙者,将遵两利之道,俾满蒙日益开发,而彼亦得以解决其人口及食粮之问题邪?抑仍如帝国主义之殖民政策,专瘦人以肥己也?由前之说,则吾国内地,人满之患,不下于日。吾人今日,固不必效法美国,拒日人之来;日人亦岂可喧宾夺主,转欲拒吾之往;且绝我故居满洲之民之生路?由后之说,则直自承其为侵略可耳,而何喋喋呫呫为?
盖日本之为国,军国主义之国家也,亦军阀执政之国家也。彼国自古为岛国,故其国民,褊狭的爱国之念甚强。王政复古以前,藩阀本大有势力。维新之业,又成于长萨两藩之手。故两藩在日本,实有大权。日本之海军,握于萨藩人士之手,陆军握于长藩人士之手,此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日本之民众,未能参与政治;即其所谓政党者,亦有名无实;而惟官僚及所谓元老者,实尸政治之执行与操纵。亦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也。夫元老亦军阀之代表也元老之名,宪法无之。其人居枢密院中。枢密院之职,不过备天皇之咨询。然其人既有资格声望,其言自有效力。事实上内阁更迭之际,天皇恒咨询元老,以定继任之人。故元老不居政治之冲,而实有操纵政治之力。又当光绪三十年(1904),山县内阁,以枢密院令,定海陆军两部,必以现役中将以上之军人长之。1913年,改以预备及退伍之同级军人为限。军人在实际,恒听命于参谋部及海军军人会。组阁者之意见,苟与军人不合,军人无肯出就海陆长之职者,内阁即无由成。既成之后,意见不合,海陆两长辞职,内阁即复瓦解。1912年,西园寺内阁,因不赞成朝鲜增加两师团之策,致阙海陆长而辞职,即其事也。故日本全国之政治,实握于军阀之手者也。夫一种人物,至能独立而成为阀,盖亦非偶然?此必非但顾私利者所能为;彼必略有福国利民之心,亦必颇能举福国利民之实,此观于日本之已事,吾侪决不否认者也。虽然,凡事不可过于其度。过于其度,则向之功德,今遂转而为罪恶。日本今日之军阀,得毋有为其自身之权利势位计者乎?抑诚鉴于国家之情势,而以扩张军备为急也?夫谋国而徒知扩张军备,在识者已议其偏。若略有维持其阶级之心,则推波助澜,更不知其所届矣。1922年之秋,日本与俄国,方在大连开会议之时,忽有所谓密售军械事件者,初列国在西伯利亚撤兵时,有军械19车,交由日本保管此军械,或曰“实旧俄帝国之物,购自欧美,价约3亿元。因畏德人潜艇袭击,绕道太平洋,运至西伯利亚,然后转入欧俄”,或谓“即捷克军物”,未知孰是。当各国共同出兵时,此项军械,即由各国共同保管。其后各国兵皆退,而日独留,乃即以其事委诸日。当其委托时,由日、法、捷克三国官员,会同封识。及是,忽有军械,由海参崴密运满洲,售诸张作霖。有数起,为税关所发觉。或疑所运即是此械,乃相与启封检验,则械已全空;捷克封识,亦不知何往矣。众皆谓“日军官有意为之,而参谋本部实主其事”。或以质其参谋总长上原氏。上原氏直认不讳,曰:“吾将使狄弟里联合张作霖,在日俄之间,建一缓冲国。张作霖所缺为械,狄弟里所缺为粮,吾故使之互相交换云。”狄弟里者,俄国王党,时在海参崴,亦俄旧势力受日本保护者也。且曰:“不建此缓冲国,则日本帝国之前途,惟有灭亡,更无他说。”此言一出,列国大哗。即日本国民亦无不异口同声,攻击其军阀者。夫日本此等行为,亦得谓为人口食粮故,不得已而出此者乎?盖日本今日之军阀,其眼光太觉偏于武力,此实其识见不免流于一偏之弊。而无论何等阶级,及其权势既盛,亦无不有维持其阶级之私心,此不期然而然,无可避免者。日本今日,军人之举动,谓其全无增加军界权势及军人利益之心,无论何人,不敢作是语也。国家之政策,贵在统观各方面以审其因应之宜。若举国惟一阶级之马首是瞻,一意孤行,宁免亢龙之悔。远者且勿论。俄人当日俄战前,岂非泱泱大国,专以侵略为志者乎?即日俄战后,宁不亦遗威余烈,炙手可热乎?曾几何时,遂转为他人所侵略,岂非不远之鉴哉?而奈何不远而复者之少也。
欧人之性质,有与吾异者。吾国当内乱之时,恒不暇措意于外侮,以致每为异族所乘。欧人则内乱愈烈之时,民气亦愈奋,愈可利用之以御外侮。法国革命之际,一战而逐普奥,其明证也。俄人亦然。当其国体甫革之时,敌国乘于外,旧党讧于内;土地多被占据,兵财两极困穷,几于不国矣。乃俄人一呼而集农工为兵,4年之间,众至530万俄人之创设红军,事在1918年3月至1921年1月,其数凡530万人。是为苏俄兵数最多之时。此后内乱外患皆平,兵数次第裁减。今常备军只余56.2万而已。以之戡定内难,攘除外敌,再离寒暑,遂奏肤功焉。其力亦足畏矣。凡物不能不随环境而变,其自身亦不能保其无变动。俄人初革命时,尝以选将及议决作战计划之权,畀之军士,已而知其不适用,悉废之。改用旧时军队集中权力之法,将校亦多用旧人。故俄之军队,其性质已潜变矣。此种军队,他日为何种势力所利用,殊未可知。而要之非不可用以侵略者,则断然也。
近人有言曰:“满洲者,东方之巴尔干半岛也。”岂不信哉?当日俄战前,美日国交本辑。及战局既终,美人乃转而袒俄。日本所派议和专使小村,深受不良影响而归。美日始交恶。其后以美国下院,通过移民律,禁止日人入美,弥为日人所恶。而美国扩张军备,县夏威夷,据菲律宾,亦为日人所嫉忌。感情本易变之物;国际间之感情,尤常随利害为转移。日美间之感情所以终不得融洽者,实以日俄战后,日本势力骤张,与美在太平洋之权利有冲突故也。日美战争之论,甚嚣尘上,亦有年矣。日本国力与美国相差太远。战争之事,短时间盖难实现。然满洲之权利,日人必欲一手把持,美人未必遂甘放弃。俄国既难与日调和,英人又将与美并驾,则此问题弥以错杂,而其情势滋益纠纷,真将成为东方之巴尔干半岛矣。夫巴尔干半岛则何能为?虽然,今人又有言曰,“满洲者,东方之阿尔萨斯、洛林也。”阿尔萨斯,洛林之已事,稍读世界史者所知也。一阿尔萨斯、洛林,而其推波助澜,贻祸之烈,至于如此,况十倍于阿尔萨斯、洛林者乎?然则丧阿尔萨斯、洛林者固忧,得阿尔萨斯、洛林者,未必遂为福也。
吾非为大言以恐吓欲侵占满洲之人也,吾敢正告世界曰:凡侵略、独占、封锁诸名词,一时见为有利,久之未有不受其弊者。凡谋国者,孰不欲计万年有道之长,而患恒出于其所虑之外。此非人智之所及料也。向者满洲人之入据华夏也,虑其故乡为汉人所移殖,而后无所归;又恐其民与汉人接触,失其强武之风,不能保其征服者之资格,则举满洲而封锁之,凡汉人出关者有禁。又不徒举满洲而封锁之也,乃并蒙古而亦封锁之,凡汉人至蒙古垦荒者亦有禁。而己则貌崇黄教,与结婚姻,以买蒙人之欢心。联结满蒙,以制汉人,实清代惟一之政策,以是为二重之保障也。在清人岂不自谓可高枕而卧乎?即预虑其失败,亦不过曰“汉人膨胀之力,终非满蒙所能御;此等防线,仍为汉人所突破”而已。岂知有所谓“西力东渐”者,自海自陆,两道而来;而满蒙遂为极冲;向者“限民虑边”之政策,适以自贻伊戚,丧其祖宗丘墓之地,而并贻满蒙人以大祸也哉汉人拓殖之力,究非满人所能制限。故清初之禁令,不久遂成具文。其后清廷遂默认其开放;久之,且有官自开放,招汉人前往者矣。然汉民移殖之力,究为所抑制,其速率不免大减也。夫自今日观之,满人封锁之失策,固已洞若观火矣;然在当日,岂能逆睹乎?然则今日封锁满洲之人,安知异日不有出于意料之外之祸,一如西力东渐,为清人之所不及预料哉?故好矜小智者,未有不终成为大愚者也。此则帝国主义者流所宜勐省也。
虽然,我国之人,实有不容以此自恕者。夫我国文化之渐被于东北也亦旧矣!勿吉、室韦,当唐时,非皆我之羁縻州乎?明初,我国势力,实犹达今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沿岸。明初所设野人卫,实今吉、黑二省极东之地,亦即清初所服之东海部也。永乐七年(1409),曾设奴儿干都司于今黑龙江口。清光绪十一年(1885),曹廷杰奉命考察西伯利亚东偏,尝于特林地方在庙尔以上250余里,混同江东岸。庙尔者,黑龙江附近之市也,发见明永乐敕建及宣德重修永宁寺碑。皆太监亦失哈,述征服奴儿干及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库页也。然则我国盛时,声威不可谓不远。而卒之日蹙百里,不自为政,而贻远东大局以东方巴尔干之忧,能无反省焉而自愧乎?世惟不自有其权利者,乃致丧失其权利,而启他人争夺之端。争权者以强而招祸,丧权者以弱而遭殃,其罪恶异,其为罪恶均也。我国人其深念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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