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子庄生产大队的这场小学生冲撞大人并发生踩踏的事件, 让陈胜利很是头疼。你说别人是大队长, 他也是大队长, 怎么他这大队里整天都是这事儿那事儿, 就不能消停下啊?
他把刘瑞华莫暖暖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柯月都请过去了, 好好地进行了语重心长的教育。
后来他又请顾老太重新出山, 对这群不懂读书事的毛孩子进行思想品德教育。
顾老太问了问, 最后纳闷了:“教育啥,这不挺好的吗?”
陈胜利:“啥?”
顾老太很不在意地说:“我觉得尊师重道,这是一项优良的品德, 胜利啊,你觉得呢?”
陈胜利能说啥,他只能点头。
顾老太又说:“我们要学习雷锋同志‘爱僧分明的阶级立场、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公而忘私的**风格、奋不顾身的无产阶级斗志’, 你说, 这不就是爱僧分明的阶级立场,和奋不顾身的无产阶级斗志吗?”
陈胜利一脸懵, 这啥跟啥?
不过他还能说啥, 他只能点头。
顾老太:“这群孩子们, 为了保护自己的老师, 勇于出手, 不畏强.暴,这一点, 应该提出表扬。”
陈胜利脑门都要冒汗了,这啥, 这还要表扬?那柯月都被打了一个满脸花, 这还得表扬那群孩子?
顾老太看陈胜利傻儿吧唧地盯着自己,不由无奈地摇头叹息:“胜利呀,这是怎么了,没想明白?你啊你,你说你当了这么多年生产大队长,怎么还是稀里糊涂的。”
陈胜利确实脑袋成浆糊了,他很无奈,毕竟生产大队里出现了这么严重的群殴事件,他这是上报呢还是不上报呢,他上报了,那些孩子怎么办,会不会受处分?孩子们还小,那里面还有他家大侄子,这可咋办啊?
顾老太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说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呢!”
陈胜利赶紧虚心求教:“婶,你说,这事儿可咋办,我都听你的。”
顾老太招招手,让陈胜利近前,她开始给陈胜利指点了。
“首先,我问你,你小时候我教你写作文,写作文六要素是啥?”
陈胜利更加懵了,咋和作文扯关系了,不过作为顾老太当年的学生,他还是赶紧回忆了一番,然后像小学生一样认真作答:“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尾。”
顾老太满意点头:“这就对了。这件事的时间是上课时间,地点是学校,人物是老师学生和外来社会人员,起因是外来社会人员到学校来打老师,经过是孩子们一拥而上救了老师制服了社会人员,结尾是社会人员被打趴下。”
陈胜利听着顾老太这一分析,顿时乐了。
顾老太这一说,不就是学生们见义勇为不畏社会人员奋起反抗保护老师?
“妥了!”陈胜利拍大腿:“我明白了,这就写报告去!”
顾老太又拽住了陈胜利:“当然了,我们都是一个生产大队的,都是社员,我们没必要非得逼人太甚,你看那个社会人员,她不是受了伤吗,她家一周岁的娃听说摔地上也摔伤了,这也是惨。她都这么惨了,我们也没必要非得把她怎么着。所以吧,这件事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们不追究。当然了,如果她非要闹腾,那就上报,谁怕谁啊!不过呢,孩子们这次也确实是太闹腾了,过分了,还是得好好教育,可以请各家家长过来,开个家长会,然后把小孩子们也吓唬下,省的以后没轻没重的!”
陈胜利连连点头:“婶,还是你有见识有文化,高屋建瓴,让我听了后提葫芦灌顶!”
顾老太无奈地用手指戳了下陈胜利的脑门:“醍醐灌顶!”
陈胜利忙笑:“对,醍醐灌顶。我这就去,这就找那柯月聊聊去。”
谈谈人生,谈谈理想,谈谈她这泼妇到底要闹腾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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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月这次被打得确实不轻,她那宝贝儿子也摔到了,当时哇哇大哭,后来还喷出来几口白汤水。顾跃进和顾跃进娘自然吓得不轻,又请了个人来叫魂,折腾了好几天才算罢休。
好不容易这孩子看着消停了,没啥问题了,顾跃进娘自然是没完,跑到生产大队大闹一场。陈胜利只好把这其中利害关系给她讲了,把顾跃进娘吓唬了一通,最后顾跃进娘溜溜地回家去了。
不过柯月就没那么好吓唬了,她也是豁出去了。
她不顾形象地一屁股坐在了办公处外面的台阶上,披头散发大哭大闹,哭嚷着说这日子没法过了,哭嚷着说全生产大队的人都欺凌她,又哭嚷着下乡十年吃了多少苦。
最后她还哭着说:“你们欺软怕硬,你们就欺负我一个人,你们不看看我过得什么日子!我活该被你们这么欺负啊?我要回北京,我要问问领导人,我这下乡知青,难道就该过这种日子?”
陈胜利无奈:“你别闹腾了,这名额只有一个,你这不是结婚了吗,你还有仨孩子,你说这名额能归你?我就是上报到公社里,上报到县里,这也没法归你!”
柯月听了这个,一下子不哭了,拿出了那一张离婚证,紫色的离婚证,她捧着放到了陈胜利面前:“我离婚了,你看,我离婚了,我已经是单独一个人了!我们写好了,俊明归我,其他的两个丫头片子归他们老顾家,我是北京来的知青,可以带着一个孩子回京,我够格!”
陈胜利顿时傻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柯月,眼前的女人披头散发,面容狰狞,脸上布满伤疤淤青,身上的棉袄掉了一个扣子,下面的裤子随便打着个粗糙补丁。
他一下子想起了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柯月的时候。
那个时候,柯月还挺好看的……
十年的光阴,在这大北子庄,就在他眼皮底下,柯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一时也有些感慨:“你们就这样离婚了?”
柯月仰起脸:“对,离婚了。离婚了,我就能回城里去,你把那个指标给我吧!”
陈胜利竟觉得有些不忍,他叹了口气:“这个指标已经给莫暖暖了,上报到公社去了,如果再给你,那得经过公社批准才行,怕是——”
想起莫暖暖,他又说:“再说了,如果这个时候改了,莫暖暖肯定不乐意,她也得跟我闹。”
柯月听到这个,却笑了:“我昨晚已经又找过莫暖暖一次,她答应了。”
陈胜利有些不敢相信:“她答应了?”
柯月点头:“你不信问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说:“是,我答应了。”
陈胜利抬头,只见莫暖暖不知道啥时候过来了。
“我留在这里当老师,教孩子们,其实也挺好,乍说要走,我也有点不舍的。”
盼了十年,一直盼着能离开,临到写报告的那一刻,她竟然想哭,不舍得了。
其实这里有山有水,民风总体来说比较淳朴,老乡们对她这个人民教师也算照顾。当她有机会离开时,她才发现,她早已经融入到了这个曾经被她嫌弃的大北庄生产大队,早已经爱上了这偏僻落后的小山村。
特别是那天孩子们为了保护她,那是豁出命来一拥而上,想起这个她就想哭,她舍不得了。
“既然柯月这么急着要回去,就让她回去吧。”
而她自己,以后要不要回去,能不能回去,就随缘吧。
陈胜利见到这情况,还能说啥呢,他也就点了点头。
这个回城指标就这么给了柯月,柯月自从知道自己拿到这个指标,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大北庄呆着,她把俊明给顾跃进娘照顾着,而她自己上窜下蹦催促着手续赶紧办完。
最后她终于拿到那盖着大红章的回城接收函还有粮食局的“知青返城落粮食关系通知书”等。
回城接收函上明明地写着“柯月同志,为了适应当前战备和工业生产建设的需求,补充工人阶级新鲜血液,经研究你已被批准接受为新工人(学员)”,后面则写着将她分配到北京北郊农场工作。
柯月颤抖地捧着那回城接收函,顿了几秒,之后嚎啕大哭。
“我回去了,我终于可以回去了!”
旁边的顾跃进娘绷着脸,抱着自己的大胖孙子轻轻拍着,没好气地望过来:“疯了,这是疯了,当初不长眼啊,咋找了这么个儿媳妇!”
拿到了接收函的柯月自然更没心思追究她被痛打的这件事,事实上她也明白,追究也白搭。她在这个生产大队已经混得没个人样了,别人不知怎么笑话自己呢,哪还敢追究啥。
不过她也无所谓的,她马上就要离开了,离开这个肮脏破烂的地方,回到城里,重新成为过去那个干净明媚讲究的柯月!
对于回城这件事,莫暖暖和刘瑞华其实已经想开了,能回就回,不能回就不回,所以那天,在看着柯月拿到接收函的时候,莫暖暖也没说啥,她笑了笑,继续上课了。
可是不知道为啥,蜜芽儿却觉得,今天数学课上异常安静,莫老师的眼圈也有些泛红。
说不出的滋味。
或许,哪怕觉得无所谓,哪怕这种事可以让,但是亲眼看着别人拿到回城接收函,看着别人能回去阔别十年的北京,莫老师心里依然会有些失落吧。
她没再说什么,拿起课本,和同学们一起开始了晨读。
“小灰兔家里没吃的了,她就去老山羊家去要白菜。在路上,她看到小白兔挑着一担白菜……”
而旁边的顾晓莉,却呆呆地看着课本,一言不发。
刘燕儿看到了,皱皱眉头,小声对着蜜芽儿嘀咕:“她娘要离开了,她没娘了。”
蜜芽儿自打那次被推了一边后,觉得顾晓莉这个人不好相交,便想着平时避着些。其实不免有种感觉,平时玩得不错,那是因为生产大队就那么几个同龄人可以玩,是属于情势环境决定的好友,但这种好友你会发现价值观和性格差别很大,是不能长久交往的。
蜜芽儿觉得,可能自己和顾晓莉就是这种吧。
那天在打架,她把刘燕儿拽出来,救了刘燕儿,刘燕儿心情再不好,也不会反过来推自己一把。不但不感激,甚至在顾晓莉心里,她也许还多少恨着自己?
这个时候蜜芽儿听说刘燕儿提起顾晓莉的事,抿了下嘴唇,低声说:“别提这个了,咱们好好念书是正经。”
“嗯……好。”
于是两个小伙伴一起重新念起了小灰兔的故事:“小白兔说,自己种的菜,只有自己种,才有吃不完的菜!”
随着两个小朋友脆生生的念书声,她们的两只羊角辫在小脑袋后头一翘一翘的。
这对于七岁的蜜芽儿来说,就是她全部的生活了。
她以为生活会暂时这么平静地进行下去,可是没想到,接下来,一个大包裹的到来,把她带到了一个新鲜的世界。
那个包裹是一个邮局邮寄物品通知单和一封电报,是从北京来的。
那通知单和电报是被公社开会的陈胜利捎回来的,送到了老顾家。
东西是给童韵的。
童韵纳闷地拆开来看,一看之下,激动得眼泪顿时噼啪往下掉。
“爸,妈……你们……”
电报是童韵父母发过来的,上面写着“已回京复原职,安好勿念”。
童韵欢喜得简直是说不出话,当下赶紧拿过包裹通知单,叫上顾建国,一起去公社里把包裹取出来,顺便把之前照的那些相片也取回来了。
取回来后,只见里面是各样好吃的,都是北京当地的特产,有茯苓糕京八件大白兔奶糖,除了吃的,还有两件羊绒衫,一条羊绒裤。
包裹里还夹了一封信,里面写着他们老两口终于回去北京了,说现在日子和以前不同了,很多以前获罪的都没事了,四入帮被粉碎了,他们可以过好日子了。
还说起来想念童韵,想念外孙女蜜芽儿,说希望他们去北京一趟。
他们现在刚回北京,医院里需要他们,许多事都要做,根本抽不出时间来。
童韵对着那封信看了不知道有多少遍,最后终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开始收拾这羊绒衫。羊绒衫是好东西,并不便宜,是纯山羊绒的,她看了看,都是女款,一件留着给自己穿,一件则是送给了婆婆顾老太。
妯娌几个听说了这事儿,也都围过来,对着那羊绒衫好生摩挲一番,都是新鲜得很。
“这羊绒衫真滑溜啊,又轻省,真稀罕,又暖和又轻省,咱都没见过!”
“是,城里的东西就是好。”
要不说这羊绒衫好呢,薄薄的一片儿,却暖和得很,童韵穿上后立马就显得不一样了,不像是乡下的,像是城里的。
给顾老太的那件羊绒衫是青黑色的,她套在身上试了试,顿时惹来两个媳妇的夸赞声。
“娘,瞧你,穿上这个,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对对对,这还是咱娘吗,这分明是个姐!”
顾老太听了,被逗得笑不拢嘴:“你们两个,别逗我了,再说我都要叫你们两个娘了!”
说着,她又脱下了那羊绒衫:“你们也试试,以后咱条件好了,让建军建民也给你们买个。”
陈秀云稀罕地拿过来对着自己比划了下,又对着冯菊花比划,最后摇头:“估计不行,我们穿上不好看。”
童韵看着这样子,也怂恿她们穿上试一试,陈秀云不好意思地脱下来自己的薄棉袄,换上这个。谁知道她胸口那里臃肿,穿上后显得鼓鼓囊囊的,确实不太好看。
“还是算了,算了,这羊绒衫确实是个好东西,也得挑人!”
冯菊花看了这样子,也有些失望,这衣服这么好看,万一有个啥红白喜事,她还说可以借过来穿一次两次的,没想到陈秀云穿上竟然这德行,而她自己比陈秀云还胖点,穿上肯定不好看。
如此,也就不抱啥心思了。
童韵又取来奶糖和茯苓糕分给大家伙吃,家里孩子都长大了,懂事了,人手只取了一点尝尝,吃个稀罕。
那奶糖也就算了,陈秀云一见了茯苓糕,吓了一跳:“这不是膏药吗,怎么北京的人流行吃这个?说”
这下子顾老太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傻啊,这不是膏药,这是茯苓糕!”
解释了半天,陈秀云尝了一口,连连夸赞好吃:“真好吃!膏药也能这么好吃啊!”
这下子,就连冯菊花都乐了:“来来来,让我也尝一口膏药!”
这妯娌两个并几个孩子在吃那个膏药,那边顾老太太开始看那天照的相片,相片都是一张底片洗四张,每个照片单独一个白色纸袋子装着。
她一个个地取出来看,先看的是全家大合影。
蜜芽儿也凑过去看那大合影,是约莫两寸的照片,黑白照,背景是自家的正屋和大枣树,下面站着一溜儿的人。那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可是在洗照片的时候,不知怎么用笔涂画了下,就可以洗成带色彩的。
比如大枣树上面涂抹一点绿色,各自衣服上涂上点红啊黄的。
这种涂色技术当然和后世的彩色照片完全不是一回事,乍看上去像是黑白图纸上面被小孩子拿水彩笔画过一样,涂抹明艳,但是又别有趣味。
蜜芽儿先看向自己小舅舅,只见黑白照片上,小舅舅那笔挺的呢子大衣看着特惹眼,帅得一塌糊涂,搭配上他那阳光牌笑容,真是让人挪不开眼。
除了小舅舅,最显眼的当然是蜜芽儿了。
这倒不是说蜜芽儿的美貌打眼,而是她身上的裙子。
可能那位照相师傅对于蜜芽儿的出挑漂亮太印象深刻了,以至于他在涂抹这张照片的时候,特意给蜜芽儿好好“化妆”了一番,不但把蜜芽儿的裙子涂成了粉红色,小辫子上的头花给染成了鲜艳的黄色,还耐心细致地把蜜芽儿的珍珠套衫也给涂上了颜色,白珍珠统统成了小粉色。
面对这张浓墨重彩ps过的照片,蜜芽儿哭笑不得,她翻了翻,还好,自己的单独照中,虽然也经过了加工,可是好歹还给留了两张没加工过的纯黑白照。
顾老太拿着蜜芽儿这照片,看得津津有味:“瞧,这个好看,好看!我蜜芽儿长得模样好,照出照片来真是好看!哎,咱也是傻,怎么没想着早点给蜜芽儿多拍照呢,应该生下来就拍的!”
童韵见了,抿唇笑着说:“也没啥,以后多拍就是了。以前那时候,总不能打扮着经常去照相馆。”
顾老太想想那年月,说得也是,以前得凡事藏着掖着,你有钱也得藏起来不能让人知道,衣服也不敢穿好的。
“我瞧着,以后可就不一样了。听说其他公社里有个富农,现在都摘帽子了,县里也有一些挨.斗的,现在不斗了。”
童韵点头:“是,世道不一样了!”
这不,自己父亲都能给自己寄羊绒衫了,如果是以前,哪可能呢!
一家子就这么说着话,等到顾建国回来,就商量起她父亲寄过来的信。
“我看我爸这意思,是说想让我们去北京看看。我,我也挺想的,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说着,她看了看旁边的蜜芽儿:“他们老人家还没见过蜜芽儿呢。”
顾老太想了想:“说得是,既然你父母那边现在好了,是该过去看看。这样吧,咱们这里准备准备,等下个月,挑个好日子,再给大队里请个假,让建国带着你,去北京一趟。”
童韵听了,喜得不行:“好,娘,那就这么定了。”
于是童韵赶紧给她爸爸写好了信,说了下个月打算过去北京,又放进去一张蜜芽儿的黑白照片,然后让顾建国赶紧去公社里寄出去。
蜜芽儿从旁看着,倒是有些意外,一时都不太敢相信。
这些年,她已经习惯了在这偏僻乡村的生活,总觉得这一辈子好像就这样。尽管她时常存着希望,想着将来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可是那个念想是很遥远的。
她没想到,转眼间,她竟然有机会跟着自己爹娘去北京了。
北京,那是曾经多么熟悉的地方啊!
蜜芽儿激动得攥紧了小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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