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宣城县,当风尘仆仆的帅嘉谟并几个歙人抵达这里的时候,心里全都满是振奋。也许是因为如今的南京户部尚书殷正茂自己就是歙人,也许是因为帅嘉谟之前被汪孚林从京师回来的时候,张居正已经有书信递给各处亲信,如万历二年亲自提拔为应天巡抚的宋仪望等等,因此他往来之间能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官府中人态度的变化,从之前的奔走无门,到如今的到处以礼相待,而和他同行的那些个歙人却都认为这是他的功劳。
甚至在发现此行盘缠有结余的时候,他们又建议他干脆花点小钱捐纳一套冠带回去,也好衣锦还乡!他起初还有些犹豫,可禁不住别人一再撺掇,再加上多年奔走所吃的苦头,他最终竟是听了这话,捐纳了九品冠带,虽说这并不是说如此就算是可以去候选当官了,可寻常平民百姓就算有钱也不能做这样的行头穿,花这份钱只是为了能够有穿那身冠带的资格。
眼看到了宣城,距离徽州府也就是快则两三日,慢则四五日的路程,众人入住客栈之后,便聚在一块喝了几杯小酒。帅嘉谟被人灌了几杯之后,说起回去之后去府衙见姚府尊,这一次官司一定能够打得轰动南直隶乃至于天下,他踌躇满志,其他几个人也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一番痛饮之后各自回房,帅嘉谟才刚躺下还没合眼,就只听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以为是同伴又有事情来找,当下趿拉了鞋子去开门。
可大门一开,发现外头是个完全陌生的中年儒生,这些年受过无数暗算吃过无数苦头的帅嘉谟立刻警惕了起来。他伸手到背后捏住了一把防身短匕,但对方一开口说出来的话,却让他的敌意消融了几分。
“帅先生,在下刘明烨,乃是歙县令薛县尊身边的师爷。知道您这次从南京回来是因为徽州府夏税丝绢的事情有了眉目,所以薛县尊特意命我赶到宁国府来迎一迎。”见帅嘉谟似乎放松了下来,那只原本放到背后去的右手又回到了身前,刘师爷便笑容可掬地说,“能否进屋说话?”
思忖良久,又见对方不像是那些恐吓威胁甚至于要自己命的家伙,帅嘉谟最终放了人进来,只却虚掩房门没有上门闩。而刘明烨也没有拐弯抹角,一进屋子就开门见山地说道:“薛县尊说,帅先生多年来为了歙县子民的利益四处奔走,甚至于出生入死,实在是劳苦功高,可从前那些县尊却虚应故事,不曾回报过你一腔热血。如今他新上任,打算以这件事为契机,为歙县子民减负,在府衙重新核查此事时,他必定坚决站在你这一边。”
帅嘉谟何尝听到过一县之主这样鲜明的表态,从前有些吏员差役能够站在他这一边,有县尊肯默默支持他一下,就很难得了。纵使汪孚林,也不过是赞扬体恤。一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片滚热,喉头竟也有些哽咽了:“若是薛县尊真能够为歙县子民挪掉头上这一座大山,那正是天大的幸事!”
刘师爷没想到帅嘉谟竟是一听说县尊力挺就如此感动,登时对此行的目的有了八分把握。劝慰勉励了帅嘉谟一番之后,他方才将汪孚林联络乡宦名门,主张缓行此事的举动说了,果然就只见帅嘉谟眉头大皱。他也听说过之前汪孚林在京师不但把重伤的帅嘉谟接到家里调治,又把事情捅到张居正面前,而且更千里护送人归来,所以深知说汪孚林的坏话得适可而止,否则效果恰得其反,故而很聪明地就此打住,同时说出了此行最大的用意。
“县尊已经派人把此事再次捅到徽州府衙,不日徽州府就会发下正式的查议牌面,一府六县就会激辩连场,你不妨在宣城耽搁几天,等到我歙县占据上风,你再带着南京户部和抚院的态度回去,如此效果最大最好。”刘师爷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锭约摸十两重的大元宝,举重若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县尊让我带来的,不为别的,权当帅先生在宣城期间的开销。”
帅嘉谟推辞不过,这才收了下来。等到送了这位刘师爷离开,他重新关上房门上了门闩,却是心头万分纠结了起来。想当初他到京师,汪道昆避而不见,仿佛不想理会此事,那时候他就觉得很不满了,等到汪孚林雪夜施救,甚至喝退了拦截的人,又是为他治伤,又是把事情捅到首辅张居正那儿,又是派人护送他回来,资助银钱,他心里不是不感激。然而,他这些年全部的精力全都放在了这丝绢纷争上,又怎能接受汪孚林回乡之后却力主拖延?
“人心易变也罢,另有目的也罢,我只能认准了初心不改!”
帅嘉谟还没回来,徽州府衙却连下两道查议牌面到所属六县,清查歙县独纳夏税丝绢由来,这顿时拉开了一场唇枪舌剑的大幕。时人都说苏州人健讼,也就是爱告状,屁大的事情就要跑到官府去打官司,但徽州人的爱打官司也是整个南直隶分外出名的。就连被明朝官方奉为理学宗师的朱子朱熹,当年也曾经感慨说,徽人性情过刚而喜斗,故其俗难以以力服,而易以理胜。也就是说,你以势压人,徽州人根本不会服气,有道理先辩论赢了再说。
如此一来,歙县和徽州府其他五县就算是正式扛上了。从乡宦到平民百姓,雪片似的文书飞入了徽州府衙,每天收进来的各式陈情就能堆满一张桌子,知府姚辉祖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看,如果都看,其他公务就没办法管,只折腾这么一件夏税丝绢纠纷就得了!于是,他不得不再发一道牌面,召集六县县令以及乡宦缙绅生员以及乡民代表齐集府衙,并事先放出话去,用辩论说理来定是非。
这一场唇枪舌剑,歙县以汪尚宁为代表,其余五县则是以婺源县最是团结,尤其是程文烈和程任卿两个秀才打头,一帮讼棍作为后盾,乡宦反而只是作壁上观的,而刚刚被革职的余懋学却没有出现。汪孚林虽说接到了徽州府衙的邀请,但却借着养病推脱了,而是让去岁案首的金宝只带着耳朵去听,其余的全都被他拘管在家里。足足到了午后申时时分,记性绝佳的金宝方才回来,少不得就仔仔细细描述了今日府衙堂上的情景。
“今天先是从甲辰赋税到乙巳改制说起的,说是乙巳改制,其余各县只是夏税秋粮增加了麦米,唯有歙县多加了九千多匹的夏税丝绢。这是汪老太爷说的,紧跟着婺源那边程文烈就跳出来了,说是因为徽州府亏欠元额麦,所以才惩罚性征丝绢,却被汪老太爷给顶了回去,说是徽州本来不产丝,据大明会典,这夏税丝绢是人丁折丝,并不是元额麦折丝。而程文烈拿出来的是赋役黄册,以及弘治版徽州府志作为证据,汪老太爷拿的却是嘉靖版徽州府志以及大明会典作为驳斥。”
汪孚林见叶小胖原本一脸后悔没去看热闹的样子,可听金宝说到这里,他就瞪大了眼睛,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样子,他就好心解释道:“甲辰赋税,是元朝至正二十四年,太祖皇帝那时候用的还是宋龙凤十年的年号,乙巳改制,就是后头那一年,说起来都是太祖皇帝还没登基时候的事情了,所以虽说是接连两年,但局势不同,前后赋税的变动也不同。那时候为什么要独派歙县夏税丝绢,现在恐怕谁都已经找不出证据了,所以什么弘治版或是嘉靖版府志,赋役黄册、大明会典,都是辅助性证据,今天他们应该就是围绕这个唇枪舌剑的吧?”
见金宝连连点头,汪孚林方才继续说道:“府志版本不同,修撰的人偏向哪一边也就各不相同,而这只是半官方性的东西,做不得准。所以,歙县的人真正依靠的是大明会典,这是朝廷修的,主编的人是正德年间的首辅李东阳,自然是最官方的东西,但因为那是全国性的,涉及到赋役的只是其中一卷,所以其余五县肯定不能说这里头记载的就错了,只能一口咬定会典只记载纲要,不够全面,再说他们掌握着黄册,黄册里头就是说歙县这一笔夏税丝绢是因为之前积欠的惩罚。但黄册这东西,都是衙门中的书吏经手的,其中猫腻可想而知。正因为这样,这一番争论才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金宝读书固然很好,可对于这种赋税之类的东西那是真不懂,故而汪孚林的解释对他来说也是及时雨。因此,他点点头后,就把两边几大主要人士的交锋给说得清清楚楚,果然正如汪孚林所说。尤其程文烈抓准了汪尚宁是嘉靖版徽州府志的总裁官这一点,抨击其在那时候就包藏祸心,把这位汪老太爷给气得倒仰那一段,他更是说得活灵活现,把叶小胖和秋枫都给逗乐了,汪孚林也不禁莞尔。
然而,中间的最激烈交锋,却在于那旁征博引各种数字的辩论,这是这年头很少有的。毕竟,都是一个个的数字,不明白的人听了绝对枯燥,至少汪孚林想象了一下徽州知府姚辉祖听到这些复杂数字时的表情,忍不住就幸灾乐祸地笑了。就在这时候,金宝突然词锋一转。
“爹,今天他们在夏税丝绢上辩不出输赢,后来汪老太爷就突然改换矛头,把均平银这一项给抛了出来。说是整个徽州府,每年派四司银一万六千余两,歙县独自负担五千余两,军需银一万两千多两,歙县独派四千多两,其余如砖料银子、军饷、茶株等等,每一项歙县都是几乎独派三分之一,要知道徽州一府六县,凭什么都是歙县要独自负担大头?”
说到这里,金宝顿时想起了堂上那一瞬间的凝滞以及接下来几乎完全爆发的气氛。
“谁不知道徽州一府六县,歙县乃是附郭首县,最最富庶,合五县全力,不过才是歙县一半,独立负担大头有什么不对!而且在江浙乃至于南直隶,歙县富商无不冠甲一时,不止是在徽州,在整个江南都是如此!这均平银你们不多交,谁多交?”这是程文烈身边的程任卿说的。
“放屁,那民谣是谁传的,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早年间休宁婺源之富庶,那就是南直隶有名的,而现在你们五县借着少交丝绢,又少交均平银,乡民休养生息,比歙县有钱多了!至于歙县的田地日益贫瘠,地价一天比一天贱,百姓流离失所,现在还有多少青壮留在家乡种地?至于你们五县的地价一天贵似一天,如果不是因为田地肥沃,出产丰饶,而且又赋税低廉,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种地!若再不均平赋役,歙县子民就都要死干净了!”
当汪老太爷气得直接揭老底骂粗话之后,作为歙县令的薛超发现这话题跑太远,而且他只打算把夏税丝绢这一项不公平的给改革了,压根没有一鼓作气连均平银都一块给改了的打算,立时当起了和事老:“汪老太爷说的是,歙县人丁昔日颇为兴旺,因此当时定赋税额度的时候比其余五县多,上上下下并不以为过,可歙县百余年来独挑徽州府大梁,这何其不公也!如今休宁富庶繁华不下歙县,而婺源和祁门较之往昔更不知道繁荣了多少,也就是绩溪和黟县较为贫瘠,而歙人求告夏税丝绢已经有百多年,若再不解决,民心就真的乱了!”
当金宝将这几个人的话一一转述之后,汪孚林眯了眯眼睛,许久才开口问道:“姚府尊怎么说?”
“姚府尊说,会公正查勘徽州府的这一项人丁丝绢起自何年,因何事专派歙县,而其他各县是否交了其他的赋税钱粮相抵。如果没有,就要讨论今后如何处理。爹,这好像是偏向咱们歙县的吧?”
“那当然,这位姚府尊可是首辅大人的人,帅嘉谟那件事既然有首辅大人的影子,你说他会偏向何人?想来府尊此话说出来,其余五县那些人的脸色应该不大好看吧?”
“是,当堂就闹了,结果府尊用惊堂木暂时压了下来。我看到程文烈那几个脸色发黑,出了府衙之后,看到汪老太爷那些喜形于色的歙县人,程文烈身边的程任卿更是吐口水大骂,说这事情还没完,绝不会让歙县得逞。至于其他四县的人,虽说反应也同样很激烈,可比起婺源那些人就要克制很多。对了,爹,绩溪县令还是舒邦儒,据说因为绩溪贫瘠,所以他也受久任法影响,要当满六年才能调任。”
一说到舒邦儒,汪孚林顿时想起了这位和叶钧耀同科的倒霉进士来。初任府推官,而后署理绩溪县,署理署理着就变成实任,现在又受久任法影响不得不干满六年才能走,不得不说,舒邦儒完全就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货真价实的一步错步步错!听到金宝说如今的舒邦儒仿佛像是老了十岁,为人也沉默寡言不出挑了许多,反倒是那位隆庆五年末方才上任的婺源县令吴琯态度强硬,他不禁挑了挑眉。
“总之,这事才刚刚开始,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信,竭尽全力让不少人家稍稍缓一缓,那是因为此事绝对不像有些人想得那么容易!婺源程文烈身边那些讼棍无利不起早,这次收了婺源乡宦大笔银子却办不成事情,不闹起来才怪,就是休宁,也不会束手待毙。”
要是那么容易,他当初干嘛不在叶大炮任期就把事情办成了?不就是担心为了这每年数千两银子的出入造成民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