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平诸岛位于南澳县东南,光是这个名字,后世的人必定会感到极其陌生,但如果换一个名字,南澎列岛,那么很多人便会恍然大悟了。相比南澳岛,这些岛屿全都是人们眼中的荒岛,袖珍到有些岛人步行走一圈都只要不多久功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原本并不适合人居住。
然而,对于被官兵从广东福建撵走,下南洋之后却又遇到诸多困难的海盗们来说,在东番也就是后世的台湾岛重振旗鼓后,这一片临时的栖身之地却是重新踏入粤东闽南的跳板。
若不是想试一试官府是否会重新招抚,他们早就退守台湾岛去了,那好歹是个比南澳还大好几倍的岛,唯一的缺憾只在于距离大陆太远,比不上南澳岛、双屿岛这些沿海岛屿可以便利地走私货物!
当然,散居南澎诸岛,总共二三十条船上,也不是没有反对意见。其中最激烈的一种,那就是之前一再求招抚碰壁,现如今不若集中力量,重点攻击某一处卫所,显示一下实力。官兵不愿意招抚,那是因为指量着他们已经快被赶尽杀绝了,要是他们能够显露出健壮的肌肉,那官府改变主意也未必可知。
在这乱糟糟一片的各种声音中,在外平诸岛中最大的那个岛上,挂着简陋黑旗的一条艚船上,曾经叱咤风云的林阿凤正在专心致志地烤鱼。在这种远离大陆的地方,干菜、海鸟以及海鱼,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这一圈岛屿上,有可供饮用淡水,以及植被覆盖较为茂密的岛一共只有三个,实力最大的林阿凤占据了两个,另有一个则是一些散兵游勇暂居,但林阿凤也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是林道乾便在其中。
若是早些年,他一定会冷笑一声,立刻调度全部船只和人马,去和林道乾干一架,决定谁才是海上霸主,但现如今他早已经没有那样的雄心壮志了。去年被官兵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是把心一横去吕宋打了那一仗,看似曾经把那些红毛鬼子打得抱头鼠窜,但他的损失同样非常大。
他已经没有当年鼎盛时期那号称上千条船,几万人马了——那当然是夸张,真要有几万人,他早就横扫南洋了——如今部众有的独立山头拉走了人,有的则是遁回家乡,他身边也就只有这稀稀拉拉几百人。
这其中,明人只占不到一半,还有日本人、黑人乃至于吕宋当地的土人等等,战力参差不齐。当然,林道乾若躲在那些散兵游勇之中,实力只会更差!
“凤哥,邱四海都已经把靳飞龙带回来两天了,您还是不见他们?”
见林阿凤一声不吭,只专注地烤着鱼,他身边那个中年汉子终于忍不住了,紧挨着林阿凤坐下之后,就低声说道:“我也知道,现如今风声乱,邱四海带着那么多人走的,回来时却就他一个外加靳飞龙,说不定是遇到什么事,可那条小破船上除了他们俩就是船老大和两个水手,看到我们都吓傻了,我仔仔细细盘问过,没什么问题。”
“那你说,靳飞龙当初好好的军师不当,也不肯跟我下吕宋,一溜烟跑了个干净,现在我手头就这么一点人,他为什么还跟着邱四海回来?你可不要告诉我,说是邱四海把人给我绑回来的!他要是有这本事,想当初靳飞龙也不会凭着那一把铁尺,打得很多自称悍勇的好汉没了脾气!而且,靳飞龙三个字,你以为是真名吗?”
“可如果不是,邱四海又是怎么找到人的?”中年汉子是林阿凤的同乡饶三,自从林阿凤下海为盗就一直跟着他,可以说是最心腹的左膀右臂,此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后,看到林阿凤烤鱼的动作为之一滞,面上露出了沉吟的表情,他就趁热打铁地说道,“再说,邱四海都说了,已经和海道副使周观察搭上了线,剩下的那些人都留在了周府周边,所以才只两个人回来。凤哥,如今人心都快散了,再这么下去,大家得在这几个小破岛上啃树皮了!”
林阿凤也知道,饶三这个跟了自己时间最长的都已经焦躁不安,更不要说他手底下的其他人了。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开口说道:“好吧,你去一趟,把邱四海和靳飞龙都带来,我亲自问他们。”
“好,我这就去!”
饶三此来不但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也不仅仅是邱四海二人的请托,而是林阿凤麾下大多数海盗头目的意思。他兴冲冲地下船之后,绕着小岛走了小半圈,最终来到了邱四海二人乘坐的那条小船前。
尽管海盗船都挺破的,但和这条小船相比,那就是庞然巨舰了。简陋的小船下头,还有几个人守着,显然是出自林阿凤的吩咐。但这会儿几个守卫正在和人支起火堆烤鱼,喷香四溢,说说笑笑,哪怕刚刚才在林阿凤那混了半条烤鱼的饶三看着都觉得有些饿了。
杜茂德此时正漫不经心地烤着手里的鱼。重回海盗之中,他再度启用了靳飞龙这个霸气的假名,同时把什么诗书礼仪全都丢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溢于言表的痞气——如果不熟悉的人此时此刻出现在其面前,绝对认不出他就是大同村中那个秀才!此时此刻,他娴熟地烤着鱼,撒上胡椒粒后递给了邱四海,这些香料不消说,都是海盗劫掠商船的战利品。他非常懂分寸地没去帮那几个守卫,以防人家认为他是想要下药又或者干别的。
紧跟着,他才仿佛是不经意间瞥见饶三过来似的,笑呵呵地招呼道:“三爷来得正好,一块再吃点?”
饶三打量了一眼三个守卫,见他们起身叫了一声三爷,颇为恭敬,但那笑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被抓现行的尴尬,他何尝不知道,这三人也对招抚颇为心动,这才乐意和这两个林阿凤怀疑的人套近乎?此时此刻,他挨着杜茂德坐下,又打量了一眼邱四海,这才低声说道:“凤哥终于答应见你们了。”
邱四海自从被蒙上眼睛裹挟着离开广州后便始终疑神疑鬼,直到最终上了船之后被解开束缚,他发现身边只有一个杜茂德,而船则是往外平走,他就更是天人交战,又想在林阿凤面前揭破杜茂德的真面目,又怀疑这家伙投靠了那股拿下自己的海盗。当杜茂德明确表示,他这个秀才确实已经联系上了官府招抚,又许诺了他荣华富贵之后,他不得不说服自己,先从了对方。此时听到饶三说林阿凤的态度终于有所改变,他登时暗自竖起了耳朵。
果然,杜茂德仿佛并不意外,而是叹了一口气就苦笑道:“我知道,凤爷多半因为我之前不告而别,觉着我这人没义气,没胆量,可我当初说的话有错吗?哪怕去东番,也不该去打吕宋!结果还不是我当初说的,吕宋那些佛郎机人固然一时战败,可后来呢?后来不是又卷土重来了?说实在的,要不是这次竟然正好撞在邱四海手里,这家伙怕我走漏了招抚的风声,硬提溜了我上岛,我才不会回来!凤爷不想见我,说实在的,我还不想见他呢!”
“那是那是,想当初有飞龙你在凤哥身边的时候,粤闽多少海盗,有谁能盖住咱们的声威?”饶三毫不吝啬地恭维了两句,见杜茂德面露几分得意,他知道此人从前就有些恃才傲物,因此又说了几句好话,又跟着吃完了烤鱼,这才带着他们打算去林阿凤那儿。
就当一行三人快到林阿凤那条座船时,却只听船头突然有人嚷嚷了两句,情知有什么状况的饶三抬头一看,来不及招呼身后二人,立时三步并两步上了船。发现是有一条船从不远处另一个岛的方向驶来,看形制虽不是自己这边的,却好像挂着那群散兵游勇那边的旗号,他稍稍心安了几分,当下训斥了大惊小怪的水手们几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吩咐周边船只警戒一下,继而方才迎了杜茂德和邱四海上来。
邱四海上船倒是规规矩矩,杜茂德却举目眺望了一下,无奈过来的那条船这会儿还距离很远,船头纵有人物也不过小黑点,他极尽目力也看不分明,也就放弃了心头的冲动——毕竟,他一到此地就几乎相当于被人牢牢看死软禁,尚未得到有关吕光午的任何消息,眼下哪怕再想打探,也只能先忍着。
时隔一年多再见林阿凤,杜茂德顿时想起了当年的经历。那时在生死之间,他不得不入伙,而后又交过投名状,却在海盗中地位稳固人人信任之后,因为林阿凤执意要去打吕宋,而突然闪人。此刻在一个照面后,他把目光先落在林阿凤下颌上多出的一道又深又长的刀疤上。
海盗们可不存在什么真正安稳的大后方,打仗的时候不说身先士卒,至少是不可能只赶着别人上阵,自己却缩在安全的地方,那样很快就会被部下推翻,所以林阿凤身上的伤疤就犹如这位海盗王的功勋一样,每次处罚逃兵时,一脱衣裳就是最好的震慑。然而,脸却是门面,如无意外,谁都不希望脸上密布刀疤,因为那会让人质疑海盗王的能力。都已经让人直接打到脸上来了,岂不是离死只差一步?
所以,在杜茂德的印象中,之前林阿凤的那张脸除了眉角一道浅浅的刀疤,其他的都是小擦伤之类的细碎伤痕。而这次林阿凤脸上的那道刀疤,恐怕意味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对方在吕宋又或者在其他地方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殊死战斗。那时候连性命都不知道是否能保住,哪还有工夫去保护那张脸?
即便觉察到这一端倪,他却不动声色就垂下眼睑,在邱四海行礼口称凤爷之后,他就生硬地拱了拱手,嘴里却一声不吭。
见他这幅光景,邱四海心头骇然,可他终究蒙着眼睛被汪孚林授意小北审讯过一次又一次,在有心归降的前提下,他的心理防线早已瓦解,所以对投靠了疑似另外一大海盗势力,又和官府勾勾搭搭的杜茂德,他心里十分忌惮——毕竟,自己归降之后的前途,还牵系在对方身上。
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帮杜茂德遮掩道:“凤爷,我是在广州城里偶尔撞见靳先生的,死活才把他拉了来,毕竟若是真的想要朝廷招抚,说不得还要靠靳先生的智谋。因为这是我自作主张,靳先生不大高兴,凤爷您之前又不肯见我,我这简直成了两面不是人,实在是太冤枉了!”
邱四海直接叫起撞天屈,林阿凤见杜茂德嗤笑一声别过头去,本来萦绕心头的疑忌顿时变成了吃不准。想着邱四海毕竟跟了自己很多年,而杜茂德则是不告而别一年多,入伙的时间也不过三年多,他就干脆略过了邱四海,看着杜茂德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邱四海费尽心思把靳先生你带了回来,你现如今看到我只剩下这么一点人,还困守在这只有鸟拉屎的外平三岛,那就出个主意吧?”
“主意?凤爷不是早就打定了主意,何必又问我?否则你把邱四海派去广州府鬼鬼祟祟做那些事情干什么?”杜茂德也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就冷笑道,“你应该问我,屡次求抚,朝廷却不答应,接下去该怎么办才对。”
林阿凤的眼神一下子犀利了下来。尽管有人已经把他看成了掉了牙齿的病虎,但不可否认,他仍然是粤闽海上最有实力的豪雄,也许没有之一。尽管发现杜茂德在自己的直视下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照旧淡然若定,他还是冷笑一声道:“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自从当年胡宗宪招抚汪直徐海,结果朝廷却杀了他们之后,这招抚两个字,就再也没有人敢相信了。纵使一时被招安,只要发现朝廷有秋后算总账的蛛丝马迹,又或者人家没动静,自己也要杯弓蛇影,降而复叛这种事几乎是百分之百。所以,官府不肯纳降,这原因猜都能猜出来,不外乎是不想接受这样莫大的风险而已。”
“你和从前一样,说得一如既往有道理。”林阿凤貌似夸赞了杜茂德一句,却突然词锋一转道,“那接下来你莫非要说,让我解散麾下船只兵马,让朝廷觉得我软弱无害,是不是?靳飞龙,一年多不见,没想到你再回来时,竟已经是朝廷的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