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静静的,大臣们目光全部聚集在朱厚照和朱厚熜二人身上,他们都是受万人跪拜的皇帝,也是嫡亲的堂兄弟。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中带着几分慑人的威势,朱厚熜垂首跪在他面前,神情惶然而敬惧,身躯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
良久,朱厚照悠悠开口。
“朱厚熜,兴皇叔嫡二子,因长子早夭,故承袭王爵,正德十四年夏被册封兴王,十四年秋被京师朝臣迎入京师,即皇帝位,登基不足两月,与朝臣因礼议之争而大开杀戒,承天门前杖杀四品以上朝臣一百一十三人,只为不愿追尊弘治先帝为父,一心欲封兴献王为先皇……”
朱厚熜顿时露出极度委屈而愤慨的表情,垂首跪在地上,一双拳头却死死攥紧,仿佛有着无限冤屈。
朱厚照冷眼看着他,道:“朕说错了吗?”
朱厚熜咬牙,目光流转间不经意瞧见秦堪那双冰冷的眼睛,再想到眼下自己的处境,朱厚熜绝望地叹了一声,泣道:“陛下没说错,臣弟因一己私欲滥杀朝臣,实罪大恶极也。”
亲耳听见朱厚熜承认,大臣人群中顿时发出重重的怒哼,众人面带怒色,无数道愤恨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朱厚熜身上。
朱厚照冷冷一哼:“臣者,国之重器也,朕做皇帝十四年,与朝臣政念不合者多矣,却从未下旨妄杀一位大臣,我大明立国一百余年,从洪武永乐至成化弘治,亦从未一日之内杀过一百多位大臣,朱厚熜,朕未想到竟在你手中开了先例,你视我大明国器重宝为何物?”
众多大臣闻言顿时大哭出声,广场上哀泣一片。
朱厚熜命悬他人之手,索性认了命,一声不吭背下了这桩血案,伏地大哭道:“陛下,臣弟罪之大矣,伏请陛下惩处,臣弟绝无二话。”
朱厚照怜悯地看着他,叹道:“朱厚熜,你才十二岁,毕竟太小了,有些道理朕领悟了十多年,年近而立方才悟透,而你才十二岁,一朝权柄在握,言行不计后果,只逞一时之快,大明泱泱大国,这万里江山亿兆黎民若交由你来执掌,朕能放心吗?”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大臣悚然一惊。
内阁三位大学士心头一沉,惊疑不定地互视几眼,朱厚照这番话里的意思不大对,昨晚辽东边军攻占了京师,杀得尸山血海,好不容易夺回了皇位,现在这话里的意思,分明还想让朱厚熜继续当皇帝,这……怎么可能!
“陛下!陛下的意思……”杨廷和抑住心头惊骇问道。
朱厚照笑了笑:“朕没什么意思,现在诸卿随朕进宫,赴慈宁宫向太后请安,激战一夜,惊了太后鸾驾,朕之罪也。”
诸臣急忙称是,各自整理衣冠,列好朝班向内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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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内。
战乱已平息,太监宦官惊惧奔逃之时摔碎的瓷器,弄坏的桌椅,卷走的字画都一一恢复了原状,朱厚照坐在暖阁里,缓缓环视着熟悉的一切摆设,眼圈泛出点点泪光,神情充满了淡淡的哀伤。
秦堪一言不发跪在朱厚照面前,殿内气氛压抑到极致,君臣认识十多年,二人之间从未像此刻这般僵冷过。
朱厚照看着秦堪,目光很复杂,有愤恨,也有不忍,更多的却是陌生和冷淡。
君臣相交十多年,从当年懵懂不知世事的东宫太子,到如今尝尽世间炎凉后变得沉稳的正德皇帝,从当年一介秀才之身的锦衣卫千户,到如今手握不逊于皇帝权柄,足可一手翻云覆雨的权臣……
这些年,其实大家都变了,变得很慢,朝夕相处的人彼此都不曾发觉,待到各自渐行渐远,回首时才发现,大家走的方向已不是并排前行,而是南辕北辙。
离得远了,赫然发觉对方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眉眼间再也找不回当年的熟悉,哪怕想放下身架和原则再走过去,终归已离得太远,想追赶都那么的遥不可及。
一道名叫“裂痕”的东西,在二人之间悄然产生,越裂越大,无可填补。
最心痛的滋味,莫过于此刻咫尺天涯,无奈而哀痛地看着这道裂痕将彼此分开,自己却怎样都挽回不了。
原来,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一如烈火中的涅槃,永远只能煎熬心骨的痛苦中蜕变,变成自己曾经讨厌且鄙夷的模样。
朱厚照怔怔盯着秦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忽然流下泪来。
“秦堪,我与你认识十多年,从不知道你有如此野心,你……难道真想当皇帝么?今日我若不出现在承天门外,大明列祖列宗传给我的江山你真欲收入彀中?”
秦堪眼圈泛红,摇头道:“陛下,臣已说过很多次,臣不想当皇帝,我大明军政两权分离,从京师朝堂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到天下各地上千卫所,从拱卫京师的三十万精锐大军,到各地朱姓藩王的人心所向,臣若称帝,天下能有几人响应,几人附从?朱姓已得天下人心,臣乃外姓也,称帝岂非取死之道?”
朱厚照神情渐渐恼怒,拍案吼道:“你若不想篡位称帝,何故下令辽东边军攻占京师,何故杀得京师城血流成河?你到底要什么?”
秦堪面无惧色直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臣只想保住这中兴的世道,保住我大明的边镇这些年好不容易得到的太平,保住开海禁以后千万失地百姓好不容易找到的饭碗,保住整个社稷在耗费了一代人的心血后好不容易站在世界前列的位置,它已苦难深重,绝不能再后退半步了!”
“所以你发动边军造反,所以你面不改色任六十余位忠臣活活撞死在你面前,所以你攻破皇宫,生擒当朝皇帝,视我朱氏皇权于无物,甚至连皇帝的生死都尽握于你股掌之中?秦堪!你的行径与谋反篡位何异?朕视你如手足兄弟,你却以兵甲刀箭回报,朕这十几年瞎了眼,让自己的身边潜伏如此狼子野心之辈,天下纵可恕我,祖宗焉能恕我?朕,朕与你拼了!”
朱厚照越说越怒,最后索性长身而起,凶相毕露地朝秦堪扑去,手中久攥的拳头恶狠狠地朝秦堪脸上挥去。
秦堪骤然挨了一拳,痛得眯起了眼睛,眼中射出一缕冷光,竟也毫不留情地还手,一拳狠狠砸中了朱厚照的鼻梁,朱厚照“哎呀”一声,捂住了鼻子,殷红的鼻红透过手指缝隙流淌下来。
秦堪也捂着青肿的脸,指着他怒道:“朱厚照,说实话,我忍你十多年了!从你登基那天起你就是个昏君,你疏远治世名臣,宠信内宫八虎,只为了耳根清净而允刘健谢迁致仕,从此外政内事大权悉数交托刘瑾,那几年举国上下人心不安,各地乱民匪贼频频造反,刘瑾假天子之名贪墨圈地,屠戮朝中数百大臣,而你却深宫嬉戏玩乐,浑然不知天下臣民过着怎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刘瑾被诛之后,原以为你会痛改前非,励精图治,谁知你嬉闹玩乐如故,丝毫不知悔改,满朝诸臣劝谏你勤政的奏疏何止千万份,尽数被你束之高阁不闻不见,所以白莲教造你的反,北地流民造你的反,安化王造你的反,宁王也造你的反,所幸这些年我秘密请托辽东总督叶近泉整肃边军,主动寻战以练兵,新式火器更是不计代价源源运往辽东,费尽力气方才扭转明廷与鞑子的攻守之势……”
秦堪眼圈泛红,痛心地指着朱厚照道:“你这皇帝做得轻松,朝政国事尽数扔给司礼监,几个残废阉人轻飘飘在奏疏上圈个朱批便定下江山兴亡,可知我等朝臣要花费多大的力气和心血才能堪堪维持整个天下的运转,不仅要让它运转,而且还得让它前进,每进一步何等艰难,每推行一个国策要与多少人斗智斗勇,用尽机谋,十多年后,好不容易见到一点曙光,眼看就要一脚迈入国盛民富军强,谁知你这短命鬼溺水,新上来一个皇帝为防我权柄过重而处处针对,处处掣肘,甚至要废止一切与我有关的强国之策,将大明重新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秦堪愤怒地盯着他,重重地道:“我受够了这一切!所以我要掌权!我掌权不为私欲,只是不愿人亡政息,不愿再看到百姓穷困卖儿卖女,饥荒年景甚至易子而食,更不愿看到军制糜烂,将领贪财,军士贪生,每年冬季我大明边镇便要被鞑子的铁蹄蹂躏抢掠一空,而边军软弱如绵羊,任其长驱直入几如无人之境,朱厚照,你自己看看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扪心自问有没有愧对列祖列宗,然后再来骂我窃国篡位!”
一番长言令朱厚照惊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相交了一生的朋友竟对他积压了如此多的怨忿,更没想到自己当了这些年的皇帝竟当得如此失败,呆怔片刻之后,朱厚照脸孔涨得通红,神情羞恼之极,咬牙怒道:“放屁!简直是放屁!朕哪有你说的这般一无是处,根本是你谋朝篡位的借口托词,朕先结实揍你一顿,再与你分说道理!”
说完又是一拳朝秦堪脸上击去,秦堪也不躲闪,着实挨了这一拳,半边脸已肿得老高,抽着凉气冷笑:“我也不跟你说道理,揍完了再说!你就是因为从小到大被宠坏了,从没挨过打,所以才这般昏庸糊涂。”
二人凶恶对视,忽然齐声怒吼,像两只争夺食物的饿狼,狠狠地朝对方扑去,乾清宫内霎时拳来脚往,惨叫连声。
殿门外值守的宦官和边军将士听到里面动静不对,立马探头察看,却见天下最具权势身份最尊贵的一对君臣竟如孩童撒泼般扭打一处,而且招式分外下作,不是挖眼吐口水便是偷桃抠鼻孔,形象简直不堪入目,二人身上穿的龙袍蟒袍早已在扭打时撕裂成了一条条,脸上处处青肿乌黑,显然各自挨了不少打。
皇帝陛下和当朝国公爷打架,这……可是千古未见的奇景呀。
殿外将士和宦官见此一幕,纷纷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宦官急得在殿外团团转,想进去拉架却又不敢,里面那两位不是尊贵至极的皇帝就是权柄滔天的重臣,任哪一位轻飘飘的开句口,他这个小小内侍便会死得连灰都不剩,再说,殿外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辽东边军凶神恶煞地盯着他呢。
…………
…………
不知打了多久,朱厚照和秦堪终于停了手,二人并排躺在乾清宫猩红柔软的地毯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脸上身上伤痕累累,稍稍大一点的动作便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哀哀呼痛不已。
朱厚照浑身已没了任何力气,脸上不知怎的却浮起了笑容,刚打完架之后露出的笑容看起来分外诡异。
“嘶——秦堪,你这混帐,三十多岁了下手还这般黑,难道你真想把我揍得绝后不成?”
秦堪白净的面孔肿得像猪头,眼眶也黑了一大圈,嘴角刚一勾便牵动了伤口,疼得瞋目吸气,痛苦得眼睛眉毛拧成了一团。
“嘶——陛下下手也没留情啊,刚才一拳打中我的脖颈,差点把我打死。”
二人艰难的扭过头,两两对视,看到对方肿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后,二人呆怔片刻,忽然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牵动伤口后的吸气声。
朱厚照笑得不能自已,一边抽气一边侧躺在地毯上弓起腰,上气不接下气道:“今日从承天门外见到你开始,到乾清宫内召见你,我一直觉得你这张脸很讨厌,很陌生,好像从没见过,那时你近在我眼前,却仿佛隔了天涯般遥远,现在揍完之后,我发现你这张脸一点也不陌生了,还是当年熟悉的模样,甚至更英俊了几分,哈哈……”
秦堪也笑道:“这几年越看你越不顺眼,明明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总觉得心里腻烦,今日揍过之后才顿感亲切,原来你很适合这副猪头的样子,希望你以后继续保持下去……”
二人又大笑,笑得酣畅淋漓,好不快哉。
过了半柱香时分,二人笑声渐渐小了,心中却浮起了同样的悲伤沉痛。
吵过骂过,打过笑过,之后呢?该面对的事情终究逃避不了。
二人仍并排躺在地毯上,朱厚照的神情渐渐严肃:“秦堪,我素知你有胸怀天下之志,你告诉我,你希望看到大明变成什么样子?”
秦堪不假思索地道:“国盛,民富,商兴,军强,内无忧,外无患,民间百姓衣食无忧,朝堂大臣多一些务实能干之人,少一些口若悬河仁义道德的虚伪之辈,如此,臣愿足矣。”
朱厚照叹道:“怎么可能有这一天?秦堪,你的愿望太遥远了……”
“总要有个人站出来,身体力行地去做,做一天,一月,一年,或许改变微不足道,但是做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世道终会不一样,如同愚公移山,愚公干不动了,还有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做下去,总有一天会将那座碍眼的大山移掉。”
朱厚照笑道:“你行事惯来聪明,机巧百变,愚公移山可不是你的性子,你怎会做这般蠢笨的事?”
秦堪苦笑道:“欲变千年王朝乱局,谈何机巧,哪有捷径?本是一件沉重且艰巨的事,所谓聪明和捷径,最终结果只会祸国误君,我可以不在乎身家性命,却不敢拿天下万千生灵玩笑,臣民百姓经不起这样的玩笑。”
扭过头看着朱厚照,秦堪深深道:“陛下离开皇宫,在郊外农庄住了数月,你看到我大明的农夫过着怎样的日子了吗?京师郊外的农庄尚算富裕,岂知远离京师千里的贫瘠之地,百姓们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或许他们终日劳作,唯所求者不过饭里多一片油油的肥肉而已,我此生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大家的碗里多那么一片肉,让他们每日三餐安宁恬静地蹲在门槛外,扒着碗里的饭和肉,没有恶吏欺门征缴苛税,没有鞑子铁骑抢掠屠戮,我只想让他们安静的吃完,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赤脚下到田野乡间,继续每日的劳作……”
叹了口气,秦堪道:“所谓‘国盛,民富,商兴,军强’,看似远大崇高的志向,其实归纳起来只不过是百姓碗里的一片肥肉而已,等到哪一天我大明所有百姓的碗里都有了这片肥肉,我想,我此生的志向已无憾矣。”
朱厚照安静地听着,良久方才叹道:“秦堪,你是对的,想想我登基这十几年来,对朝政国事素来不喜,而我治下的大明却莫名其妙超越了成化弘治,已有中兴盛世之象,以前我犹沾沾自喜,自觉是古往今来英明君主,然而这几个月住在农庄细数自己的功过,却发现这中兴盛世与我毫无干系,全都是你和内阁诸位大臣治理下来的,一条条强国之策的推行,全部出自你们之手,而我,只是因为对你这个朋友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只管点头应许便是,稀里糊涂十四年,竟真的治下了这煌煌盛世,秦堪,不得不承认,这些全是你的功劳。”
秦堪笑了笑,道:“昨夜我已做下这震惊天下的大事,陛下待如何处置我?”
朱厚照沉默半晌,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秦堪淡淡地道:“你重登皇位,然后杀了我和叶近泉,以平息昨夜京师之乱,平复京师朝臣军民人心……”
朱厚照有些奇怪地盯着他:“你甘心被我杀了?”
秦堪毫不犹豫道:“当然不甘心,所以我出宫后打算马上收拾细软带上家小逃命,相信陛下很快就能发现,我不仅治国的本事强,逃命的本事也不小……”
朱厚照愕然瞪着他半晌,终于翻了个白眼,道:“好吧,钦犯秦堪在逃,家眷不知所踪,留下这个烂摊子我该如何处置?”
“圈禁伪帝朱厚熜,裁撤司礼监,收回批红权,扩充内阁成员至二十人,凡国事以投票席位表决,而内阁人选则以吏部和都察院每年对官员的考绩评分为主,锦衣卫则负责暗中搜集这位内阁人选为官施政的每一个细节,从官声到功绩,事无巨细皆列入评选标准,一明一暗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加大都察院对地方官府的监督力度,并裁撤东厂,收回锦衣卫缉拿审问刑讯等诸权,锦衣卫只具侦缉和网罗情报之权,它独立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法司之外,并于锦衣卫内另设司局,专职监督各地方官府之责,凡贪墨,欺民等诸多不法事,皆上报内阁和都察院……”
说着说着,秦堪忽然住了口,神情有些犹豫,他想说,或许,天下并不需要皇帝,或者皇帝只是个摆设,比如五百年后的君主立宪制,如今大明的内阁,都察院,指挥使司三权分立,诸衙各施其职,已然有了君主立宪的雏形,稍作修改便是一套成熟且稳定的政治制度。
少了皇帝和司礼监的搅和,再充分扩大三方的权力,使之互相监督制约平衡,然后在这套平衡的制度下推行强国之策,鼓励农桑,商业和军事发明,以巨利为饵鼓励商人航海,雇佣国内流民造船出海,开拓海外殖民地,掠夺海外物产,贩卖后雇佣更多的流民,购买更多的火器,用来征服更多的海外土地……来往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从而达到富民的目的,民富则学兴,学兴则明理,明理则引人思索,或许在有生之年,秦堪便能看到一个名叫“民主”的东西在世人心中悄然萌芽,生长……
然而在这个生平仅有的皇帝朋友面前,秦堪埋在心里的这番话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秦堪一边说,朱厚照一边不停点头,最后忽然又笑了:“你看,咱们又跟从前一样,你出主意,我只管点头。”
秦堪也笑了:“对,咱们有了共识便施行,朝中谁不答应咱们便想个坏主意狠狠坑他一回,有的人被咱们活活坑死,有的人被坑得丢官流放,还有的被坑得哑巴吃黄连出不得声……”
朱厚照大笑,笑得眼泪长流,语声渐渐带了几许颤抖:“十多年了,咱们都怎么了?”
秦堪也流下泪来,躺在地毯上看着殿顶金漆描绘的祥云瑞兽,哽咽道:“或许,我们在长大,我们在变老,我们……走着走着,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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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十四年十月廿八,辽东边军攻占京师后的第三日。
朝臣们耐心等了两日,皇宫里终于传出了朱厚照亲笔所书的圣旨,圣旨的内容却颇为惊世骇俗,令朝臣目瞪口呆。
其一,宁国公秦堪和辽东总督叶近泉奉旨发动辽东边军攻占京师,夺回正德皇位,实有从龙之功,遂晋宁国公秦堪为辽阳郡王,封地辽东辽阳府,原辽王朱宠涭改封赣王,封地改封江西南昌。辽东总督叶近泉加左柱国兼太子少保,京师外城及皇宫戍卫值守由辽东边军接防,原十二团营残余近十万将士整肃之后开赴辽东,与原辽东边军编制打乱对调,升辽阳卫参将宋杰为辽东都司总兵官,权督辽东兵事。
其二,朱厚照正式下诏退位,并颁下传位诏书,兴王朱厚熜性敦德慧,宜承大宝,着朱厚熜太庙祭祖,追尊弘治先帝为父后可即皇帝位,年号“嘉靖”。
其三,鉴因朱厚熜年幼,诸事处置欠缺妥当,遂由辽阳郡王秦堪代为监国辅政,内阁,六部诸司凡国事朝政可由辽阳郡王定夺,收司礼监批红权,权归于辽阳郡王。
其四,削代王,岷王,襄王等三位藩王之爵,废为庶民,着锦衣卫锁拿圈禁京师,并严正警告诸王,京师皇权交替之时,诸王不得妄动,更不得擅动封地刀兵,违者以谋逆论处。
其五,大明历代皇帝必须由朱氏承袭,外姓敢有称帝者,天下共诛之。
…………
…………
朱厚照留下了这五道令天下人目瞪口呆的圣旨后,飘然离开皇宫,从此不知所踪,朝臣们纵然反对亦没了对手,只好捏着鼻子当作先帝遗诏,无奈地认同了这五道圣旨。
嘉靖皇帝朱厚熜这次终于合理合法地登上了皇位,然而他对当皇帝的热情已完全冷却,召集群臣要求禅位,请朝中诸臣再从朱氏藩王中另选贤明之人任皇帝,朝臣未及廷议,却被辽阳郡王秦堪一句话强势否决,朱厚熜含泪屈从,于是充分继承了朱厚照的德行,从此只在后宫玩乐,宠幸嫔妃美婢,遛狗斗鸡熬鹰无所不能,哪怕数年之后早已成年,朝臣百般请求朱厚熜亲政,朱厚熜仍死活不答应,国中凡大小内外诸事悉数托于辽阳郡王秦堪,登基称帝四十余年不上朝不问政事,以此惊世骇俗的记录堂堂正正打败了朱厚照,毫无争议地荣登大明历代昏君榜首。
秦堪奉旨监国辅政后,第二年寻机罢免内阁大学士梁储,蒋冕,裁撤御马监,腾骧四卫和东西二厂,另设上羽林六卫,由辽东边军执掌宫禁,原司礼监掌印张永,东厂厂督戴义及曾经宠极一时的八虎谷大用,魏彬,罗祥等赐以金银后准予告老,将杨一清,严嵩补为内阁大学士,从此秦堪,杨廷和,杨一清,严嵩四人合力撑起大明朝政,权柄之重,位极历代人臣之上,几与皇帝并驱。
有了权力,扫除了障碍,秦堪终于放开手脚,开始大展抱负。
曾经权势滔天的司礼监自张永告老后,秦堪迟迟未任新掌印人选,内宫诸太监巴结攀附仍不得其果,终于窥得天意,彻底死心,嘉靖五年九月,盛极大明百年的司礼监经朝臣廷议后正式裁撤,同年,各地方官府新设御史台衙门,独立于地方官府三司之外,专司监督制约三司之责,御史台只对内阁负责,由都察院监察御史和锦衣卫调员充任,互为监督。
嘉靖元年夏,辽阳郡王秦堪力排众议,将内阁大学士人数增补为五人,第三年,再增为八人,为将来的君主立宪埋下了伏笔。
嘉靖三年,天津东港第一艘五千料大宝船下海首航,浙江巨贾张盛春以万金买下此船,辽阳郡王秦堪代皇帝下旨嘉勉,并赐五百门最新式佛朗机火炮及鸟铳,奔天雷,水龙王等火器若干,张盛春感激涕零,同年遂组织雇佣商队万人出海另辟新航道,嘉靖四年八月,张盛春商队发现非洲好望角,商队万人登陆,与当地土著发生争执,张盛春朝土著开了第一枪,大明的殖民战争拉开序幕。
嘉靖七年秋,京师悄然流传着一个传闻,言称辽阳郡王当年诛除辽东总兵官李杲后,为防自家祖坟也被仇敌如法炮制,遂派心腹亲信丁顺秘密将秦氏祖坟迁移它地,当时丁顺请了风水堪舆大师掐算了吉时良辰之后,却误打误撞将秦家列祖先人埋在一处聚风藏气之地,其势腾天入地,其位丙艮,巽辛,兑丁相映相荐,正是极贵至尊之风水宝地,简单的说,丁顺鬼使神差给秦氏先祖选了一处龙脉,辽阳郡王命里合当有九五之命格,贵不可言。
传闻传了十来天,京师朝臣人心惶惶,辽阳郡王大怒,下令察缉,将传出流言的某个京师地痞闲汉杖毙于京师西城菜市口,传闻遂息。
嘉靖七年冬,北方连降大雪,蒙古鞑靼部冻死牛羊无数,遂不得不举兵再犯大明边镇抢掠,辽阳郡王代天子巡视九边,抽调宣府,大同,辽东等边镇将士,合兵一处共计十二万,将犯边的鞑靼部击溃,开春化冻后,辽阳郡王挟大胜余威,亲率大军北征草原,黄金家族首领伯颜猛可时已垂垂老迈,不得不聚二十余部落十万蒙古大军与明军决战于归化,云川,此战明军动用十万民夫运送粮草军械及五百余门新式佛朗机火炮,并辅以神机营携新式触发式鸟铳一万人,归化城外,神机营列阵,五百门火炮齐射,决战之始便给予鞑靼部重创,终现大明火器之威。
此战共歼敌近七万,伤者二万,鞑靼大小二十余部落青壮尽付斯役,乱军中伯颜猛可被火炮命中腹部,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当场毙命,辉煌数百年的黄金家族彻底湮灭于历史尘埃之中,此战过后,鞑靼部尽数西迁,明军趁机吞并原鞑靼部所在的牧场草原,国境线一直延伸,直与罗刹国接壤,祸害大明一百多年的北元蒙古终于轰然倾塌,从此不振。
嘉靖八年夏,辽阳郡王某日王府设宴,赴宴者皆为郡王好友同僚,席间心腹亲信丁顺醉酒,酩酊之时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件明黄龙袍,强自披在辽阳郡王身上,跪呼万岁,与宴者莫不大惊,辽阳郡王勃然大怒,杖责丁顺二十,并罢其职,流放广西南宁府,两年后召回,竟升任锦衣卫指挥使,嘉靖十二年,再赐丁顺抚远侯,世袭罔替,丁氏一门从此富贵百年不衰,余者如李二,常凤,牟斌等亲信,数年后皆有赐爵。
有此一例,无论丁顺先贬后升的背后其意若何,秦堪的身边人从此不敢再提称帝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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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后,山西名胜汾阳杏花村。
一家名叫“凤临阁”的酒楼坐落在杏花村内外要道的大路边,三层的酒楼隐现于路边红翠相间的春意间,令无数往来寻诗游玩的骚人墨客心神向往,纷沓而至,尤其到了清明时节,得了那首脍炙人口的名句“清明时节雨纷纷”之故,酒楼的生意更是兴隆无比。
名声响亮了,酒楼的掌柜也渐渐在当地小有名气,传说酒楼的掌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姓朱名寿,十五年前举家落籍于杏花村,为人和蔼,乐善好施,整天堆着一脸和气生财的笑容,任谁指着鼻子大骂也不生气,不过后来有细心的人发现,自酒楼开张以来,指着鼻子骂掌柜的酒客出了酒楼后莫名其妙失踪了,过不了一两日,失踪之人的头颅竟高挂在当地官府的城楼上,谓之曰“朝廷通缉日久的强梁匪盗”,有苦主的家眷不服气擂鼓喊冤,谁知官府竟不知被谁人操控,问都不问便毫不留情将案子驳回,不予理会。
久而久之,来往的酒客们终于察觉这家凤临阁酒楼掌柜的厉害之处,可谓手眼通天之辈,于是渐渐的,来此喝酒的酒客也越来越规矩,对那位整天笑呵呵的朱掌柜更是充满了敬畏,不管什么人在酒楼里喝得多醉,也都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撒酒疯也好,骂人打架也好,终归必须出了酒楼大门再说,这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如凤临阁里那一坛坛独特而醉人心脾的杏花酒一般,一传便是许多年,再也没人触犯过,比大明律还坚挺。
然而,世人定下的规矩就是为了被人打破的。
每年的清明时节,总有一个人,或者说一家人丝毫不顾这条规矩,一进门便骂骂咧咧不休,一向和善的朱掌柜见了这人也顿时变了脸色,二人就站在门口互相指着鼻子骂开了,骂了许久后又哈哈大笑,互相拍着肩膀进了酒楼的雅间,喝得酩酊大醉,大哭大闹不休,足足醉了三日后,这家人再启程告辞,年年如此,从未失约。
今年离清明节还有两天,这家人又来了。
清晨时分,三辆蓝顶黑蓬马车从远处悠悠驶来,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停在凤临阁门口,随车两侧的两排侍卫在门口雁形散开,神情戒备地盯着来往出入酒楼的酒客们,吓得人们纷纷惊畏退避。
三辆马车上很快走出一男六女,男子中年相貌,白净黑须,俊朗的外表透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而六位女子虽是妇人打扮,却个个生得花容月貌,宛若刚出阁的少女一般年轻美丽,其中两位女子竟生得一模一样,显然是双生子。
男子下车后便大步跨进酒楼,仰头环视一圈后,大声叫嚷开来。
“有喘气儿的没?贵客临门,连个迎门的伙计都没有,掌柜你还想做生意么?信不信我叫人砸了你这破店!”
砸店是大事,有背景有后台的朱掌柜怎能不亲眼见证何方妖孽作死?于是很快从精致的山水屏风后闪出,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灰色短衫,头戴灰色方头璞巾,颌下二寸长黑须迎风飘拂,看似一副仙风道骨的表象,两只眼珠却机灵劲儿十足的转溜,显见此人性情跳脱,极不老实。
待到朱掌柜认出来人,而且见过此人身后众多美貌女子后,顿时脸一板,气道:“又是你!又是你!每年大老远跑来蹭我的酒喝,来就来吧,还把这么多老婆也带来,你想活活吃穷我么?”
男子喃喃自语:“这么差的态度,竟每日宾客盈门座无虚席,杏花村的酒客莫非都是瞎子么?”
屏风后又闪出一道婀娜的身影,见到男子后呆了一下,接着盈盈一福,见自己的相公和他互相对视,彼此毫不示弱像两只斗鸡,女子抿唇轻笑不语。
朱掌柜却急忙高声道:“娘子快看,这个不专情娶了四个老婆外加两个丫鬟的衣冠禽兽又来了!”
女子却不理他,转过头看见六女,不由惊喜地上前牵住了她们的手,笑道:“姐姐,你们终于来了,等了你们好久呢。”
六女中为首的女子朝那二人撇了撇嘴,道:“又是这一出,每年都是这一出,也不腻得慌……”
“姐姐莫理他们,其实我家相公前日就开始让伙计们打扫厢房,还存下了十坛陈年好酒,就等王爷来喝呢……”
原来携家带口的来杏花村的男子正是辽阳郡王秦堪,而凤临阁酒楼的掌柜,自然便是失踪后又出现,最后又失踪,玩快闪玩得不亦乐乎的正德皇帝朱厚照,至于酒楼的老板娘是朱厚照最爱的女人刘良女,秦堪带来的六女自是杜嫣,唐子禾,金柳,塔娜和怜月怜星姐妹。
“数人名儿都要数老长一串,你大老远从京师把她们带到山西,不嫌累么?”已是一身平民打扮的朱厚照显然很喜欢自己目前的身份。
秦堪笑道:“我已是中年人了,人这辈子活到这个岁数,至少应该明白一个道理……”
朱厚照好奇地睁大了眼:“什么道理?”
秦堪苦笑道:“如果说娶一个老婆每天只听两百句唠叨的话,娶六个老婆每天就要听一千二百句唠叨,其中起码有一千句是在怀疑我外面是不是与别的狐狸精有染,若你想免掉这一千句唠叨的酷刑,只能把她们带在身边,让她们亲自赶走一切敢接近我方圆一丈之内的狐狸精……”
朱厚照惊愕地看着他:“有效吗?”
秦堪点头:“非常有效。”
“所以这一路上你终于换得耳根清静,你的夫人再也不唠叨狐狸精什么的?”
“对……”秦堪点头,随即无限萧瑟道:“不过虽然不唠叨狐狸精之类的话题了,但她们又开始唠叨为何一路上遇到的女人又丑又土又肥,每天大概唠叨两千句以上……”
朱厚照呆怔半晌,忽然仰天爆笑:“哇哈哈哈哈……”
秦堪揉了揉鼻子,喃喃叹道:“都已是孩子他爹了,为何他的笑点这么多年来还是没长进?”
朱厚照捧着肚子笑了半晌终于停下,表情渐渐正经道:“这一年京师如何?”
秦堪清楚他想问什么,笑道:“一切尚好,去年冬天内阁主动发起廷议,由原来的八位大学士增补到十人,平灭鞑靼之后,朝廷在鞑靼草原牧场筑城十座,与朵颜部属下的十座汉城相连,新设了五个都指挥使司,共计二十三个卫所进驻,大明北方之患完全平定,九大边镇开始裁撤北移至西伯利亚雪原。”
朱厚照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随即从屋子里抱出两小坛酒放在桌上,笑道:“开疆辟土之功,怎能没有美酒相贺?”
说着朱厚照端起酒坛,刚准备喝时,忽然顿住,盯着秦堪道:“去年喝酒,你第一坛酒敬你家第六个儿子出生,前年你敬第五个儿子刚学会走路便咬了看门的土狗一口,此乃家门不幸,将来必有一个混世魔王横空出世,今年你敬什么?”
秦堪端起酒坛,深深地看着朱厚照,忽然展颜一笑:“今年,咱们敬缘分吧。”
“缘分?”
“三十年前,一个穿着华贵赌品却烂得离谱的小子跟我赌了一下午的斗地主,输得急红了眼气得甩牌亮出身份勒令我不准再赢,赌品烂到如此地步的家伙,三十年后我竟还能跟他坐在一起喝酒,你说我厉不厉害?你说该不该敬一下这该死的缘分?”
朱厚照气得脸孔通红,瞪着秦堪半晌,接着大笑出声:“对,实在应该敬一下这该死的缘分,希望咱们的缘分没完没了,等到下一个三十年时,咱们再敬一次这该死的缘分。”
二人相视大笑,一齐饮了一口酒,秦堪放下酒坛神秘地道:“如果咱们能再活三十年,而且还能喝得了酒的话,我一定要拉着你做一件有生之年没做过的,疯狂且不让自己抱憾的事……”
朱厚照顿时露出无限向往的神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咱们一起逛窑子夜御十女,得花柳而死。”
“这个,恕我不愿奉陪,我只想跟你比试一下谁尿得比较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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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伪君子》全本结束。
感谢大家两年的陪伴,老贼深深鞠躬,拜谢。
稍后有完本感言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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