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琰今日才回来没多久,高太监就赶忙跑来禀告了婧嫔宫里头刚刚发现藏尸树的事,由于是听小内监们转述,高太监免不得将事情艺术加工了一番。
“夏贵人不愧是明察秋毫,当时那婧嫔与月贵人你来我往正撕的厉害,夏贵人大喝一声称已找到线索,逮着那毒树叶子就是那么一啃……”
封琰:“她啃毒树叶子?”
“……当即就断定乃是树叶中有鬼,再挖地三尺往嘴里那么一品,歘一下,目光如炬就看向那藏尸的老树!”
封琰:“还吃土?”
“贵人说‘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棵正经树’,当即将那老树倒拔而起,刹那间、惊天动地,一百年树妖真身藏于树洞之中——”
见高太监造谣传谣得一脸陶醉,刚换好崔惩行头的封琰抢了他的拂尘杵进他嘴里堵住:“先停停,我平日里不方便去后宫,你就是这么看人的?是短她吃了还是少她喝了,什么嚼树叶子吃土的?”
高太监嘴里塞着拂尘连忙摇头,含混不清道:“老奴哪敢不伺候妥帖,那清岙堂里的嬷嬷们加起来都胖了快一百斤了,哪能饿着夏贵人。”
聊到这时,封琰远远路过清岙堂,不经意瞥过去一眼,走了两步,猛然停住步子,回眸看向清岙堂的方向。
“那是清岙堂?”封琰问道。
“没错儿呀陛下。”高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清岙堂偌大的门匾上少了一山一水两个偏旁部首,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两天雨水太大,那叫个暴雨冲刷、雷电霹雳,早上夏贵人出门的时候,就瞧见门匾上的金字掉了几块。”
封琰眯起眼睛看向那门匾,赫然变成了“青天堂”。
啧。
封琰正了正脸上的面具,道:“去、交代下去,今天之内把匾加急修好。”
高太监顿觉可惜:“陛下,老奴风闻宫里到处都在传夏贵人乃司命星君下凡,往后功德圆满是要白日飞升的,这万一是天意呢?”
“那老子就逆天而行,按也得给我按在人间。”
见封琰,高太监吓得讷讷不敢言,一路引路来到了婧嫔所在的碧华宫。
一进门,就瞧见婧嫔抱着桶背对着众人在墙角干呕,脸色煞白,显然是被自己住的地方后面夜夜有一具干尸相陪而刺激到了。而她旁边的月贵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抱着自己心爱的小羊抖抖索索地躲在远处,看着墙角夏洛荻指挥着几个内监将那榕树里的干尸起出来。
负责抬尸体的小内监们也害怕得不行,有一个内监踩在青苔上一个打滑,干尸正朝着夏洛荻砸来,只见眼前一道身影迅捷闪至,抬手轻轻松松得将脱水的干尸接在了臂弯上。
“你没——”
封琰话还没说完,就见夏洛荻急切道:“轻拿轻放!本来就不新鲜了,再砸裂了就只能拿去炒蒜薹了!”
远处的婧嫔闻言,想起昨天用的晚膳里也有一道金华火腿炒蒜薹,直接昏迷了过去。
众人兵荒马乱地将婧嫔扛走之后,月贵人也借口头晕溜去附近的数珠楼了,碧华宫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叫来几个禁军守住门不让内监宫女们扒门偷看之后,夏洛荻小心翼翼地亲自上手将尸体整理了一下,让人抬进一间干燥的库房里。
封琰看她忙活来忙活去,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问道:“你的手,好点了吗?”
夏洛荻戴着羊肠指套的动作停了一下,垂眸道:“多谢统领关心,御医每日都来换药,已大好了。”
嗯,调养得确实有用,发际线似乎前移了一寸。
封琰又别别扭扭道:“你今日去参见皇后……如何?”
“皇后赐了一张调养身子的药方。”夏洛荻转眸看向他,“崔统领知道今日皇后娘娘会给我药方?”
封琰:“……”
确实,他嫂子的药方是顶灵的,什么都能治,前几日让他哥帮忙求来的。
“也难怪宫中尽人皆知。”不等他找到借口狡辩,夏洛荻马上给了他梯子下,“看起来皇后娘娘倒是经常照顾六宫嫔妃,否则早上觐见时大家也不会见怪不怪……”
说到这儿,夏洛荻轻咦了一声,似乎在干尸口中掏摸到了什么,用竹镊子夹出来放在手帕上一看,却是一块黑漆漆的、朽木一样的物事。
“这是……”夏洛荻用竹镊拨了拨,似乎有所猜测,转身夹起一小块碎片,放在旁边的蜡烛上方熏烤。
十几息后,一股袅袅的烟雾以那块碎片为源头升起,馥郁而幽雅的香气很快熏满了半间屋子。
“这是一块香木?”封琰道。
“是崖州出产的极品沉水香,难怪这干尸几乎毫无腐臭异味。”夏洛荻断定了来源,诧异地看向那干尸,“这是贡品,王公大臣也很少能得此赏赐,如果不是偷窃,那这干尸十几年前在宫中的身份一定不低。”
封琰闻言,却是一愣。
……她是怎么一闻就知道这是贡品沉水香的?
大魏女子多会调香,民间寻常百姓至多用些草木、鲜花之物调和,而高门大户的女子才会使用昂贵的香木。
封琰只知道初见夏洛荻时,她自报的门庭乃是大儒乐修篁的关门弟子,父母是江南人氏,出身是寻常读书人家,三王乱时受兵灾家族皆殁。
一下子就分辨出贡品,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养出的女子?
就在他沉思时,夏洛荻开口道:“这干尸是个女子,死时大约不到二十,不止是口含沉水香,粘在皮上的衣料也是上好的绸缎,看起来不是后妃就是公主。宫中几十年前可有类似的人口失踪?”
十几年前,得是那昏庸先帝还在位的时候。
先帝在时,单有品阶的后妃就足有千人,整个后宫穷奢极欲,加上三王乱的时候,皇宫被火烧过,死伤宫人无数,根本就无从查起。
封琰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太清楚,宫中旧事,你可以问问高昇。”
他一般只在宣政殿处理政事,后宫的门都不太记得怎么走,还得靠高太监领路。
高太监被叫进了临时停尸房,也是不敢靠近那干尸,贴着墙站好,听了夏洛荻的问话,道:“老奴从前是在太后身边伺候,可后来跟着陛下出宫进了潜邸,宫里的事便没那么清楚了。不过,贵人若想从沉水香这儿着手,倒也不是不能查,太后的崆峒宫里存着一书库前朝出入府库的账册,多费些功夫应能整理出个名单。”
“要多久才能查完?”
“这,姑且不论此事太后娘娘是否答应,单那账册就有上万本,恐怕没三五个月是无法查完的。”
高太监说得为难,夏洛荻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为了一具嫔妃宫里发现的前朝干尸去叨扰太后清修,作为后妃似乎有些不妥。
“一定要查?”封琰问道。
夏洛荻轻轻嗯了一声,道:“若此事能得以解决,皇后娘娘便允诺我回家探半日亲。”
就这?就为这?这点事不能跟我说,我不是个人?
封琰没来由地开始气,就在他不慎碰到了干尸放在身侧的拳头时,忽感有些异样。
“她的手心里是不是攥着什么?”
夏洛荻顺着他的低头一看,果然发现干尸的左右手虽都是握着拳的,但大小有细微的差别。掰开来一看,果然干尸的右手里攥着一块玉佩。
扫干净上面的盐粒之后,玉佩便显现出了真容——正面是兽纹的花样,背面是两行雄浑大气的楷字: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没有落款,应是私佩。你怎么看?”
封琰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回音,转头便看见夏洛荻盯着那玉佩发呆。
“怎么?”
夏洛荻收起了有些恍惚的神情,道:“既然无从查辨,只能先作为悬案将尸体保存起来,之后再徐徐查对。此物……这玉佩能否让我带在身边,以便随时征询来历?”
这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加之高太监迷信夏洛荻乃是司命星君下凡,一身正气必不会被这树中阴邪之物侵扰,自然而然道:
“这尸体是在后宫中发现的,遗物恐怕也只有贵人敢随身带着,稍后向皇后娘娘复命即可,应是没什么问题。”
碧华宫小羊暴毙案就此告一段落,发现的干尸也被禁军运往刑部保存。
午后夏洛荻向皇后复命时,因这桩案子涉及陈年旧事,一时难以考证,加上也算是解决了婧嫔和月贵人的纠纷,也算是夏洛荻有功,皇后宽谅她劳累,将她明日回家探亲的事安排了下去。
……
次日一早,为免回家时引起百姓骚动,夏洛荻天不亮便收拾停当,乘上了出宫的马车。
刚出了皇宫西华门,就看见崔统领在路边等。
夏洛荻一言难尽,但人在那儿,也只得打招呼:“崔统领,出来公干啊。”
她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但封琰是根本就没睡。
见了她来,毫不客气地轰走了高太监派来驾车的内监,自己坐了上去。
“陛下交代了,万一你被百姓们押在外面,我能捞你。”
哦,是吗?
夏洛荻今天穿得很素,乍一看看不出来是宫里衣饰的那种,便是在街上走,也不会有老百姓们认出来。
毕竟老百姓眼里,夏大人一脸美髯的形象深入人心。眼下没了胡子的她,就像吃饺子不蘸醋,没有灵魂。
夏洛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声道:“崔统领,你知道寒舍的路?”
封琰:“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走得如此果决?”
“你不和我说,我就只能看地形走。”封琰指了指街道两侧的门头。
往西城去的路上,“明镜布庄”、“龙图酒家”、“青天盐行”之类的蹭热度店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甚至还有路牌指示——
“向北一千五百步,青天故居。”
“关帝庙会、琳琅乐坊、青天故居住宿游玩五日游。”
我家已经是故居了吗?
这些门匾路牌都还是新的,想来是因为她在任时不许民间搞这些东西,她一进宫老百姓们为了纪念她马上张罗了起来。
她人虽被狗皇帝糟践了,但永远活在老百姓心里。
夏洛荻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直到来到了甜水巷的家宅。
和其他聚集在东城区的奢华官邸不同,夏府坐落在百姓民居中间,虽然地接闹市,但有青天声名镇着,地痞混混们也从不敢来滋扰这边的百姓,治安一向很好。
但夏洛荻到时,却听到一阵吵闹。
只见前方自己家门口附近,有不少老百姓披衣提灯出来,围着路中间一个少年。
少年人眉眼佼然,但表情却是十足凶狠,抓着一个脸肿的像猪头的锦衣少年,抡起巴掌就是啪啪左右开弓。
“长本事了王霸蛮,这墙是你配爬的?!我老子不在你爷爷我还喘着气呢,说,这次想断哪儿?”
封琰回头对上夏洛荻复杂的眼神,道:“认识?”
“这是犬子。”
夏洛荻凝视着家门口片刻,对封琰悄声道——
“他在我离家期间又闯祸了,而且我有证据。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揍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