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血阵彻底消散的原因是原本的禁制消散,不过按理说需要狄怀这个阵主动手,这段时间万玄院去调查的人发现了一丝奇怪的残魂,可惜不等保存就彻底消散了……”郝诤看着房间里的小型通天血阵的复刻原型和新旧禁制的替换过程,幻象里的八卦大阵也在缓慢的修复。
“宁行远此法虽险,可不破不立,确实是个奇招。”
“可这般看下来,我竟觉得宁行远心思缜密到有些可怕。”尚暖薇幽幽道。
郝诤饶有趣味道:“哦?”
“嗐,就是种感觉。”尚暖薇盯着血阵道:“宁行远、裴和光还有褚峻这三个人,在某些方面总给我一种奇怪的相似感……但我说不上来。”
“大概都喜欢算计人心吧。”郝诤慢悠悠道:“看似有情的实际上最无情,看似无情的实际上为情所困,看着游离在外与世无争的实则——”
“院长,景和太尊来了。”外面有人通传。
“快请吧。”郝诤笑了笑,挥袖将血阵模型收了起来,不急不缓道:“实则深入局中与天争命。”
褚峻进来淡淡看了他一眼。
郝诤捋了捋自己还没长出来的胡子,笑呵呵地望着他。
“哟,你不去处理你们辰城那一大摊子事,怎么有时间来万玄院闲逛了?”
褚峻道:“万玄院放假,来接孩子回去。”
郝诤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紧接着便听褚峻道:“我听说元白不小心打了一名寒烟门的小弟子?”
“……用打可能不太合适。”郝诤幽幽道:“他把人家的腿差点砍断。”
褚峻道:“原来如此,寒烟门来人了吗?”
郝诤点了点头,“寒烟门的首席弟子寒无咎在前厅等着呢,说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褚峻好脾气道:“应该的,我去见见他。”
待褚峻走后,尚暖薇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褚峻这是真生气了吧?”
郝诤将茶杯放下来,“谁让寒烟门作大死,活该。”
另一边,宁不为站在弟子舍前等人。
时值万玄院的弟子们放假回家,弟子舍中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女弟子的东西格外多,有些纳戒和纳袋不够装的,便只好用包袱或者佩剑上,嬉笑玩闹一派天真,三三两两的女弟子挽着胳膊从门口经过,有些已经过了好几次,目光在宁不为身上来回大量,又悄悄传音笑闹着离开。
并非是宁不为想探听,而是他们这些小娃娃的传音结界对他实在如同摆设,她们的悄悄话都一字不落地进了他的耳朵。
“……好俊的弟子啊,等谁呢?”
“没听说哪个女修有这么俊的道侣呀。”
“看着好年轻,是葛家那个七公子吗?”
“不太像呀,我之前见过葛七,可不如他长得好看。”
“娘嘞这腰这腿这脸!吃八炉美颜丹也吃不成这样吧!”
“手好好看!啊啊啊他看我啦!快走快走!”
“我再多看两眼,映像石还没映完呢,等回舍大家一起看!”
“呜呜娘,我想去合欢宗了,我要找十个跟他一模一样的炉鼎轮着睡!”
“讨厌死了,说什么混话……我们合欢宗最专一了!”
“啊啊啊这鼻子这眼睛这嘴,想亲!”
“你注意一点儿啊小心被他听见了!”
“有结界你怕什么,嘤嘤嘤,我想睡他。”
宁不为轻咳一声,负手往大门旁边站远了一些,木着张脸不说话。
现在的这些小弟子真是……不成体统。
正当宁不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感慨世风日下的时候,江一正和仰灵竹终于带着大包小包从弟子舍中出来了。
江一正眼尖嗓门大,看见他就远远地冲他挥手,激动道:“爹!我们在这里!”
一瞬间,周围吵闹嬉笑的声音戛然而止,江一正仿佛听见了许多心碎的声音。
“啊啊啊竟然都当爹了!”
“我不接受!怎么能这样!呜呜呜到底是被哪个女妖精勾走了魂竟然连孩子都要了!”
“孩子和我们差不多大,得有上百岁了吧,不行,太老了,我不爱了。”
“不行不行,大我十岁的我不接受!就算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我想让他当我爹。”
“我看你是想让你爹打断你的腿……”
这群活泼的小弟子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叽叽喳喳完全是小孩子玩闹,反应过来的宁不为顿时松了口气。
等她们走到弟子舍门口,他伸手接过了江一正和仰灵竹背的几个包袱放进了自己的纳戒。
“怎么这么多东西?”他塞了一个纳戒竟然不够,又专门腾出一个。
江一正道:“院里发的东西都特别多,只今年新做的院服就有二十多套,还都得平整放好,首饰法器也得单独放,特别占空。”
“爹爹,发簪带来了吗?”仰灵竹揪着他的袖子问。
“带了带了。”宁不为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支小巧的梅花木簪递给她。
仰灵竹接过簪子来戴上,仰头问宁不为,“爹爹,好看吗?”
“好看。”宁不为给她揪了揪耳环上缠在一起的流苏,又把江一正要带的腰带递给她,无奈道:“就去梨城住个十来天,改日就回辰城了,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光为了找这簪子他和褚峻把辰城宁府的地给翻了一遍,果不其然是被大宝拽进土里埋了起来。
“不一样的。”仰灵竹摸了摸簪子,笑着弯起了眼睛。
江一正揶揄道:“对对,这可是葛七送的。”
原本潇洒地背着两个包袱的大魔头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葛七这个名字了,整个人瞬间警惕起来,“葛七是谁?”
仰灵竹开心道:“葛家七公子葛玄玉。”
“万玄院年年考试都是榜首,而且还是天灵之体,十七岁就进了天机榜前百,特别厉害!”江一正赞同道:“长得还特别特别好看,不过我觉得沈三公子比他还要好看,就是修为差一些。”
“沈三是上次姐姐历练中救下的那人?”仰灵竹问道。
“嗯,胆子比我还小,看见蟒蛇后抱着我不撒手。”江一正无情地嘲笑道:“胆小鬼一个哈哈。”
宁不为在旁边听得青筋直跳,什么沈三葛七,送簪子也就罢了,还得他闺女去救……成何体统!
大魔头突然觉得那簪子格外碍眼起来。
“你们在万玄院还是要好好学习修炼。”宁不为语重心长道:“道心未立之前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爹,我是不是胖了?这腰带咋这么紧呢?”江一正拿着腰带在腰上比划,有点发愁,“人家都是小细腰,我的腰怎么这么粗。”
宁不为咬牙道:“胖点才好看,腰那么细作甚,一捏就断,打架的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江一正没心没肺惯了,听宁不为这么说,顿时放下心来,“爹说得对,梨城承运楼的烤鸭真是太香了,等到了咱们请个厨子上家里去做,还能顺便烤俩地瓜。”
“芙蓉糕也好吃。”仰灵竹赞同地点了点头。
辛辛苦苦替闺女背包袱的宁不为:“…………”
根本就没有人听出他话里的警告!
他这边接了江一正和仰灵竹出来,那边褚峻也带着冯子章崔元白还有宁修到了飞舟前,只不过冯子章落在后面,正在跟几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弟子说话。
见到他过来,冯子章便同他们挥挥手,攥着剑朝飞舟这边跑了过来。
“爹!”他连梯子都没走,利落地跳起来一手按住栏杆翻身而上,朱红色的弟子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冯子章转过身去,对着那几个弟子挥了挥手。
不远处站在中间的女弟子有些羞涩的低下了头,那几个弟子传来打趣的笑。
宁不为勾住他的脖子把人拽过来,揶揄问道:“谁家的姑娘?”
冯子章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爹、爹爹你说什么呢!”
“啧,老大不小的人就别学你弟弟妹妹喊爹爹了,”宁不为似笑非笑道:“我瞧着她的腰牌,像是玄天门的符修?”
冯子章红着脸点了点头,低声问他:“爹,年假的时候我能不能带她来辰城玩几天?”
“当然。”宁不为道:“只要人家不嫌弃辰城冷清就行。”
“不嫌弃不嫌弃。”冯子章顿时心花怒放。
“瞧你这点出息。”
——
这次去梨城宁不为本意是去祭拜晏锦舟,结果正好赶上万玄院临时放假,便顺道把小崽子们一起带去梨城玩几天。
辰城这一年已经住进了许多人,大部分是宁嘉风那一支的族人,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修士和无处可去的凡人,宁不为不耐烦打理这些,便全都交给了宁嘉风,自己和褚峻也乐得清净。
快要三岁的宁修正是逐渐活泼好动的时候,光着小脚丫在飞舟的大厅里跑来跑去,这位金丹修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连不知疲倦的崔元白都被遛得趴着不肯动弹了。
宁修爬到褚峻腿上,看了看正在和大哥哥说话的爹爹,趴在他耳边小声道:“娘亲~可不可以给我一块糖糖?”
褚峻给他擦干净手,淡淡道:“去问你爹爹。”
宁修苦哈哈地垂下了小脑袋,抱着褚峻的手不肯放,软乎乎道:“娘亲~你最好啦~”
褚峻捏住他肉嘟嘟的脸,慢条斯理道:“那今晚自己睡,不许缠着你爹爹。”
好久好久没见爹爹和爹爹一起睡觉觉的宁修低头认真的想了想,糯糯道:“那能不能和娘亲一起睡?”
“不可以。”褚峻无情的拒绝了他,和颜悦色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三块糖。”
宁修好像闻见了糖糖的香味,坐在褚峻腿上纠结了半晌,“要~六块糖糖~”
“两块。”褚峻丝毫不让,甚至无情地减掉了一块。
“那我不要糖糖啦~我和爹爹娘亲一起睡觉觉~”宁修果断放弃。
“晚了。”褚峻温柔的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一块糖,自己睡。”
宁修:“!!!”
崔元白正在和小黑兴致勃勃地追大宝,一个倒挂在房梁上,一个已经爬出了飞舟,被褚峻头也不回地用灵力拽了进来。
“爹!我和弟弟一起睡!”崔元白吧嗒吧嗒跑过来,玩得满头大汗。
褚峻用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微笑道:“不可以,你要去紫府里面壁思过。”
崔元白欢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或者等我告诉你爹爹,你是怎么把寒烟门那小弟子的腿打断的。”褚峻慢悠悠道:“让他罚你。”
崔元白乖巧地摇了摇头,“爹,我面壁。”
褚峻拍了拍他的小脑袋,“以后不可逞勇斗狠,好好想想这一架你该怎么打。”
崔元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咦,竟然不是不让他打架?
仰灵竹和江一正在对着法器做装饰,突然小黑从房梁上摔了下来,长长一条砸在了桌子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仰灵竹和江一正也顾不得法器了,赶忙将它抱了起来,结果刚上手,小黑身上的鳞片就簌簌而落。
“啊啊啊啊这是怎么回事!”江一正惊恐出声,托着龙头的手颤颤巍巍僵在半空。
其他人闻声上前,就见一道亮光闪过,嘤嘤哭着的小黑龙化作了个六七岁模样的孩童,哗哗掉着眼泪在哭,“哇好痛啊——嘤——”
众人愣在原地。
“呜呜呜尾巴呢?我的尾巴去哪里了?我的爪子呢?我的须须呢?”小黑惊恐地看着自己白白胖胖的腿和胳膊,哭得越来越伤心,最后看着宁不为哀嚎:“爹爹!我的尾巴不见了!”
小黑平日里谁都缠着玩,不过宁不为和褚峻不是小孩子,并不怎么搭理他,大多数时候就由着他缠在手腕上或者盘在肩膀腿上睡一觉,等醒了他自己就活蹦乱跳找别人玩去了,除了偶尔闯祸外,还算省心。
宁不为看着面前这个小胖墩,实在很难和那条瘦瘦长长的小奶龙联系起来,这声爹爹喊得他脑袋有点大。
他哭得实在太伤心,大概还以为自己很苗条,想往宁不为的袖子里钻,被宁不为拎起来穿上了衣服。
他实在是有点胖,崔元白比他高但是衣服都不合身,无奈只能临时将冯子章的衣裳改好给他穿上。
小黑趴在宁不为怀里哭得伤心欲绝,“尾巴没有了,爪子也没有了,漂亮鳞片也不见了,我要死了!”
褚峻给他探了探脉,又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却被小黑抱住了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亲我要死了啊啊啊——”
“……不会死的。”褚峻捏了捏他胖嘟嘟的手,上面的小窝窝都圆滚滚的,整条龙化人后像个龙肉丸子。
小黑抱住宁修,“弟弟我要死了——”
宁修踮起脚来想摸摸他的头,奈何对方体型过大,只好放弃,“不会哒~我保护你~”
“呜呜呜主人弟弟你真好!”小黑大概自我认知还有点混乱,把在场的所有人挨个抱住都嚎了一遍。
崔元白被他勒得快喘不上起来,捏了捏他的胳膊,感叹道:“小黑你好胖啊,烤了肯定很好吃。”
小黑浑身打了个哆嗦,哭唧唧地往宁不为身后躲。
半个时辰后,褚峻和宁不为看着试图把自己窝成一团,还让宁修和崔元白一起帮忙找尾巴的小黑,陷入了沉默。
“怎么会突然变成人?”宁不为百思不得其解。
“十七州也未曾见过其他龙族,待到了梨城,问问大黄吧。”褚峻道:“化人未必是件坏事,小黑曾在人前现过身,难免会有人动歪心思,变了人反倒安全。”
宁不为点点头,袖子就被人轻轻拽了拽。
他低头,便看见宁修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爹爹~我会变成什么呀?”
宁不为不解:“变成什么?你要学化形术?”
宁修摇了摇头,“小黑可以变成龙有尾巴,欢欢哥哥可以变成刀喷火,我可以变成什么呀?”
“……你什么都变不成。”宁不为残忍地实话实话。
然后宁修就伤心地跑到小黑跟前同他一起掉起了金豆豆。
小黑见他这么伤心,反而不掉泪了,抱住宁修道:“没关系,等我变回龙了还给你摸尾巴。”
于是宁修又开心了一些,没多久几个小家伙就将伤心事忘在了脑后,玩闹成了一团。
宁不为觉得自己耳朵要炸,给自己罩上了个隔音结界,躲到了甲板上。
褚峻没多久也出来透气,“万玄院这次只放十日的假。”
宁不为顿时如获大赦,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他摩挲了一下手指,伸手搂住了褚峻的腰。
褚峻转头看向他,“嗯?”
宁不为道:“你的清净道心还好吗?”
褚峻认真道:“经历过考验之后,它更坚固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了宁不为哪个笑点,他趴在褚峻的肩膀上笑得浑身发抖。
最后连褚峻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是玩笑,但有一点景和太尊十分确定。
他活了一千多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境安定过。
清净一道,怕的从来都不是熙攘喧闹。
“前面就是梨城了。”
“要喝仙人醉吗?”
“……浅酌无妨。”
“好。”
——
西南坤府,梨城。
“没什么大问题,巽府灵力太盛,他的龙丹长得过快,便提前化人了。”大黄抱起地上的小胖墩,冷不丁被压了一下,“哎哟,这孩子怎么这么胖啊。”
“黄黄,我不胖。”小黑委屈道:“我以后会变得很俊的,很多小母龙喜欢。”
“宝啊,现在天上地下就只剩你这一根长条条了,没有小母龙。”大黄同情地摸了摸他脑门上因为过度悲伤冒出来的圆嘟嘟的小龙角,“三万年前龙族就灭绝了。”
小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宁不为,“爹爹不是大黑龙吗?娘亲不是大白龙吗?”
宁不为和褚峻:“…………”
“不,他们是人。”大黄有点抱不动他,就将他放到了地上。
接受不了现实的小黑龙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宁不为的小腿不放,“爹爹是大黑龙,娘亲是大白龙,小黑是小黑龙,弟弟是小白龙,哥哥姐姐是狸花龙,大黄是大金龙,才不是只有我一条龙!”
哭得伤心欲绝泪流满面。
崔元白歪了歪头,“小黑,没关系,我们家只有我是刀,我也没哭。”
宁修皱着眉想了想,奶声奶气道:“小黑~我可以当一天的小白龙~但明天还得当宁修~”
“呜呜呜哇小山!”小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角的龙鳞都出来了。
宁不为怕他伤心过度,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无奈道:“好吧,我们都其实都是龙,我是条大黑龙,褚峻是条大白龙,他们都是狸花龙——”
宁不为顿了顿,险些把自己给绕进去,“白龙和黑龙为什么能生狸花龙?”
褚峻给哭嚎的小黑贴了张安神符,“不知道,可能是混色了吧。”
大黄叹了口气,“这小子化人即开灵智,虽然破壳三年但其实混混沌沌的,大概传承也没接收全,认知不对,按龙族的传统,两百岁才能成年化形,他才三岁,按道理其实还没断奶,再过几年传承全了,他自己就知道了。”
没办法,一大家子人只好耐心地哄着他,连大黄都被迫从狻变成了金龙。
好在小黑龙信哄,闹了一天之后就变乖了许多,只是一个劲地跑到宁不为和褚峻面前确认。
“爹爹,你是大黑龙。”
宁不为点头,“对,我是大黑龙。”
“娘亲,你是漂亮的大白龙。”
褚峻沉默片刻,“……嗯。”
宁不为不解,“怎么你前面还有个装饰词,那我怎么着也得是条英俊的大黑龙。”
褚峻含笑道:“对,你是条英俊的大黑龙。”
“啧,我才不是龙。”宁不为刚说完,就见小黑又哒哒跑过来,无奈道:“好好,我是大黑龙。”
小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去找宁修和崔元白玩。
到了晚上,宁不为去帮宁修盖被子,结果发现床上没人,找了一圈发现他和小黑趴在房梁上睡得正香。
“醒醒,你俩睡这儿干嘛?”宁不为戳了戳宁修。
宁修困顿地打了个哈欠,“我似一条小白龙~喜欢睡在柱子上面~”
宁不为哭笑不得地把他俩从房梁上拎了下去。
虽然只得到了一块糖,但在宁修不知道的时候,还是成功地带着小黑和他爹娘睡在了一起。
夜色已深,宁不为枕着胳膊,任由宁修的小腿搭在自己肚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褚峻说着话。
“今天子章上飞舟的时候你看见没有?”他问褚峻。
“看见了。”褚峻道:“那几个玄天门的符修送他送了一路。”
“我看那姑娘还挺温婉沉稳的。”宁不为笑道:“子章说放年假的时候要带她回辰城。”
“会不会太早了些?”褚峻给小黑和宁修掖了掖踢开的被子,“子章才多大。”
“那我也不能拦着不让人姑娘来啊。”宁不为侧过身来看着他道:“要是以后宁修他们几个长大了带姑娘回来,啧。”
褚峻看了一眼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宁修,“宁修才多大。”
“人家别的世家宗门里的小弟子,早的二三十岁便定下来,最晚也就拖到两三百岁,”宁不为揶揄道:“你一千多岁才找道侣你自然觉得太早。”
褚峻沉默片刻道:“你也不是拖到五百多岁。”
“那不是没遇到你么。”宁不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要是你没闭关五百年,我十六岁就能把你追到手。”
褚峻眉梢微动,“早就追到手了。”
宁不为有点犯困,似睡非睡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没什么。”褚峻温和沉稳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进了他的耳朵,“睡吧。”
宁不为眼皮发沉,嘟囔道:“你说宁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褚峻枕着胳膊目光温和的望着他和两个人中间熟睡的孩子,伸出手揉了揉宁不为的头发。
“很快的。”
*
几日后。
浮空境。
晏锦舟的尸体虽然消散,然而整个大墓还安然无恙,宁不为和褚峻到的时候,在碑前看到了一串佛珠。
沉月山大战已经过去了一年多,这串佛珠也落了许多灰尘,被淹没在杂草里。
但再仔细看,却又不太像佛珠,而是用某种木料磨出来的珠串,里面有一颗颜色格外深,像是檀木深沉的颜色。
“是颗凝聚记忆的圆珠。”褚峻道:“同之前你师父在墓中留下的那枚很像。”
但是很显然,这颗记忆珠子的主人另有其人。
宁不为对明桑和晏锦舟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并不怎么了解,也不懂这串珠子的含义,但到底于心不忍,将这串带着回忆的珠子一并葬进了晏锦舟的墓穴中。
生不能同衾,死却能同穴,也算了却晏锦舟的一桩执念了。
从浮空境出来,宁不为和褚峻便回到了在外等候的飞舟上。
今天是几个孩子回万玄院的日子,宁不为和褚峻打算先把他们送回万玄院,顺道去趟震府无时宗,听说褚屹几人在那边遇到了些麻烦,最后再过巽府宁城回到辰城。
但是前几日在梨城,几个孩子都玩疯了,宁不为和褚峻乐得清净没去管,后果便是几个大的正在疯狂地补这几日落下的课业。
冯子章和江一正面色苍白的画着阵法和符纸,仰灵竹对着桌上的药鼎不断施法企图加快速度,崔元白抓耳挠腮地抄着厚厚的一沓书,一炷香过去才翻了一页。
宁修和小黑坐在地板上玩大黄甩来甩去的尾巴,倒是没有赶课业的痛苦,看得冯子章几个羡慕又嫉妒。
“爹——太尊——让飞舟开慢一些!求求了!”江一正一边飞速画一边哀嚎。
冯子章书桌上纸张乱飞,“完蛋了完蛋了!掌教会抽死我的!”
“爹爹,我不想抄了,你帮我抄好不好?”崔元白苦哈哈道。
宁不为皮笑肉不笑道:“昨天我催你们做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不着急,还有时间?”
褚峻八风不动道:“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承担对应的后果。”
“嗷——”大黄一个激灵从地上蹦了起来,化作了大叔坐在地上一手拎起一个崽子,“你俩谁咬了爷的尾巴!?”
“哎呀~”宁修一脸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哎呀!”小黑学着宁修也歪了歪脑袋。
大黄猛地张大了血盆大口,威胁道:“再敢咬爷,爷就将你们扔到深山老林里去!”
“哒?”
船舱里吵吵嚷嚷,热闹非凡,小小一叶飞舟穿破层层流云,掠过无数飞鸟,朝着万玄院的方向缓缓飞去。
苍穹之下,群山绵延不绝,无尽河水滚滚向东,恢复了生机与安宁的大地之上,无数修士与凡人忙忙碌碌,构筑起一方辽阔红尘。
万玄院中,数不清的年轻弟子朝气蓬勃地走进了海岛,朗朗书声在波涛声中时隐时现,郝诤和尚暖薇带着掌教们正准备新的入学事宜,却收到了一封信。
谢长安和谢长明被自家叔叔和姑姑押着进了院中,谢致一边瞪两个崽子一边焦头烂额地接过了来信,看清上面的纹路后愣了一下。
论道山遗址上,以南和钟儿祭拜完师尊桑云,便看见站在前面的藏海楼楼主桑田看着信封上崇正盟的纹样,伸手接过。
蔼蔼云雾中,深山寺庙,佛音袅袅,年轻的主持带着众多弟子终于迎回了明桑禅师的舍利,刚起身掌心便落了一封信。
卫雪松卫清泉兄弟二人站在血泊中,看着周围了无生气数不清的尸体,染血的手捏住了信封的一角。
莺歌燕舞香粉扑鼻的花丛中,卿眠靠在几名面容清秀的男宠身上,慢条斯理地打开了信封。
展开信纸,即墨鸿彩快速地扫了两眼,便交给了座上的即墨元……
几乎是同一时刻,十七州数不清的宗门与世家的掌权者,都收到了一封来自崇正盟的信封,里面只有单薄的一信纸,纸上寥寥几字,却让许多看信之人面色大变。
飞舟停在了沉月山山顶。
宁不为接过褚峻递来的信纸,垂眸扫了两眼,便将信纸揉碎撒了出去。
大黄蹲在栏杆上,看着植被茂盛的沉月山和远处正在修复的宁府,继续道:“……虽说能扭曲时空,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法子成不成,稍有不慎人就会折在里面再也出不来,连带着我都会死,所以我从来都没用过,顶多情急的时候会扭曲空间,不过是将一天的路程压缩至一炷香罢了。”
“我这辈子就胆子大了那么一次,在桑云和宁行远的劝说下,让宁行远试了试,心惊胆战地好不容易等宁行远回来,他也没说成没成功,就只是在那里笑了笑,说了句话。”
“他说了什么?”宁不为问。
“他只说了两个字。”大黄回忆道。
当时宁行远看不出是喜还是怒,温润如玉的青年站在那里,叹了口气,“幸好。”
像是怅然,又像是如释重负。
某个被宁不为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终于缓缓浮出了水面,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画面,而后恍然大悟,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原来如此。”
褚峻问:“怎么说?”
飞舟缓缓升空,宁不为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澹怀院,仿佛透过无法跨越的时空,看见了在里面烹雪煮茶的宁行远。
“我想起来,自己为何要去盗玲珑骨了。”
*
三年前。
宁不为好不容易摆脱了缠着他的合欢宗穆棋三姐妹,准备去兑府散散心,顺道掀了崇正盟在金州的一处落脚点,杀了两个跟踪他的妄海宗弟子。
魔头偶尔也需要休息,便去一处茶楼里喝茶听故事。
大厅里人来人往,喧闹非常,台上的说书先生正讲着五百年前巽府与宁家覆灭的故事,大概是有不少艺术加工,说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他心血来潮撤去化形术,仗着无人认识自己,优哉游哉地喝着茶吃点心,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听故事。
“这位道友,请问方便拼个桌吗?”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这人身上沾染着浓郁的血腥气,浑身被灰色的袍子包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看着便十分可疑。
宁不为皱了皱眉,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来找揍,不等他恶声拒绝,对方便泰然自若地坐在了他对面。
他既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只是耐心地听了一会儿说书先生的故事,便问对面的宁不为:“宁行远死了?”
宁不为嗤笑一声:“废话,都死五百年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又问:“巽府的人也都死了?”
“你没听见么,巽府生机耗尽,灵脉尽断。”宁不为不悦地眯起了眼睛,以为对方认出了自己,丝毫没掩饰自己浑身的煞气,狞笑道:“小子,你来上赶着找死?”
对面的人似乎一点儿都不怕他,问道:“你儿子呢?”
孑然一身活了五百年的大魔头简直要被气笑了,“老子道侣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我来的路上明明碰到他,叫小修——”对方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喃喃道:“难道那是以后的事情?”
“我还小鸟呢!”宁不为没听清他后面嘟囔的那句话,不耐烦地一脚踢在了桌子上,手里的朱雀刀抵在了对方的咽喉,面色阴沉道:“我今日没心情杀人,识相地赶紧滚蛋!”
那人却十分好脾气地抬起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急不缓道:“说起这宁氏一族,道友可听说过宁氏秘宝玲珑骨?”
宁不为愣了一下,觉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什么玲珑骨?”
“玲珑骨乃是修炼至宝,凡人用之能生死骨肉长生不死,修者用之可修为暴涨直接飞升。”对方缓缓道:“不过现今应当是落在了崇正盟手里。”
宁不为狐疑地皱起眉。
他为何之前从未听说过玲珑骨的消息?这等至宝怎么会落到崇正盟手中?
“砰!”
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
然而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生性谨慎的大魔头多番打听,终于确认了崇正盟藏起了这件至宝,便开始动了取宝心思。
再后来,一个冷雨萧索的秋日,大魔头带着玲珑骨一路被难书尊者带人追杀到了星落崖。
波涛汹涌的无尽河滚滚向西,浑浊的河水深不见底,漆黑天幕之下雷声轰鸣,苍白的闪电撕裂苍穹,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
宁不为一人一刀立于峭壁之上,看着追杀者踏进了自己早就布置好的噬魂阵之中。
面前的崇正盟修士群情激愤,慷慨陈词,却都紧紧盯着他手中装了块石头的盒子。
真正的玲珑骨正紧紧贴着他的胸口,散发出怪异的温热和心跳。
他以为是错觉,便随意抛了一下手中的盒子,却引得众人屏住了呼吸。
宁不为心中好笑,手腕一翻,木盒便落入了身后的暗域。
雷鸣电闪间,他意识模糊地睁开眼睛,朱雀刀在他眼前缓慢而又干脆地断成了无数碎片。
胸口处紧贴着他的玲珑骨像是在害怕,拼命地往他怀里钻。
意识逐渐消失的大魔头鬼使神差的,侧过身挡住了难书全力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剑,护住了那块胆小的破骨头。
最后一眼,他只看见了星落崖远处那片绵延不绝的苍青群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