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爻大汗淋漓地幻象中清醒过来, 已近辰时。
他在冰窟深处的不冻寒潭中洗净身,换单薄的中衣,继续打坐, 便听石门外传来道僮的声音:“启禀神君, 掌门有请神君前往天留宫。”
谢爻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并未立即回答,几息之后才道:“何事?”
道僮道:“掌门说有事请神君定夺。”
“知道了,”谢爻道, “你去复命, 我稍后便到。”
他穿玄色道袍,一丝不苟地绾好发髻,戴玄玉冠, 开启石门。
晨曦穿过山间飘渺薄雾照进来,洞口的冰凌闪烁着绚丽奇异的光芒,他对这美丽的景象视若无睹, 径直走到门外。
春已悄然而至,远处的青山染一抹娇粉, 那是山麓的桃花开了,而清涵崖终年冰封, 草木不生, 一年四季见不到丁绿意。
谢爻瞥了春山一眼,春意却丝毫没有映入那双寒冰似的眼眸里, 他无动于衷地捏了个诀,御剑天留宫飞去。
到得殿东侧的议事堂时,三位长老已到了。
几人的脸色有些凝重。
谢爻几个长辈行了礼,夏侯俨清了清嗓子,率先道:“阿爻, 今日请你来,是为赤地魔域的事。”
谢爻淡淡地瞥了一眼北面一张空着的座榻——那里往常是谢汋的位置。
许青文有些尴尬,解释道:“子兰阿汋在养伤,便没叫他们来。”
说出这话,她己也有些心虚。
郗子兰一很少参与宗门事务,谢汋却不然,方方面面他有涉及,尤其是赤地魔域,这几十年来一直由他管着。
谢爻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微微颔首,淡淡道:“赤地出了什么事?”
夏侯俨欲解释,凌长老抢先道:“是偃师宗,偃师宗昨夜攻入赤地,到今早已拔下了燃丘城。”
谢爻目光微微一动,燃丘城在魔域十一城中规模不算大,但是一夜之间拿下魔域一城,便是重玄也不是轻而易举能办到的,毁灭一城容易,攻取一城却难许多,至少出动两位大能并百名元婴境界以的内门弟子。
他道:“偃师宗出动了多少人?”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道修士三十多,单炼虚期以便有十多人……”
他顿了顿,解释道:“烛庸门论道会之后,归元、太虚等几大宗门暗中派了门下高手前去偃师宗的宗门旧址查访,但整座城池在一夕之间化为焦炭,几百年来遗迹也早已淹没在风沙中,但那些派出去的修士无一例外去而不返……”
谢爻道:“成了傀儡?”
夏侯俨面沉似水地头:“各大宗门本以为那些人被那神秘莫测的偃师传人杀了,昨夜才知道是被制成了傀儡。”
章长老蹙眉道:“据老夫所知,偃师宗有一则极严格的门规,门下弟子立下了毒誓,绝不可活人制成傀儡,否则便受噬心之苦。”
他顿了顿,接着道:“除非那人并非偃师宗传人,可是化蝶是偃师宗不传之秘术,只有宗主传人才能学……”
许长老也道:“我们实在猜不透其中的窍,不过这是初九大宗门最担心的况——初便有人说,偃师宗的傀儡术夺造化之功,若是有一个人想办摆脱门规束缚,肆无忌惮地活人制成傀儡,必然会威胁到各大宗门的存续,甚至颠覆整个清微界也未可知。”
谢爻脸仍旧波澜不惊,甚至并无多少惊异之色,他了头:“仅凭这些修士傀儡恐怕难以攻破燃丘城的防务。”
夏侯俨脸闪过尴尬之色:“还有七八十个魔修,赤炼以的也有十来人。”
魔修的赤炼便相于道修士的炼虚期。
不等谢爻说什么,凌长老抢先道:“烛庸门论道会之后我们商议是否遣人去探访偃师宗旧城,掌门坚持按兵不动,谁知谢汋那小子,私下里却先后派了几批赤地魔修去查访,倒给偃师宗送去不少助力。”
他顿了顿,冷笑道:“我们这三个昏聩老东西不中用也罢了,他擅作主张,置掌门师兄于何地?”
夏侯俨不发一言,脸色越来越难看。派魔修私下探访偃师宗遗迹,他然知,为谢汋便是奉他之命行事,他明白,在场的三位长老也明白,但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凌长老明面说的是谢汋,但谁知道他是指桑骂槐。
谢爻不说话,眉心微微蹙起,许青文瞥见,心中微微一惊,恍惚觉得他眉宇间的神色竟有些像他师父郗老掌门。
章长老来充事佬之职,见凌长老咄咄逼人,惟恐伤了气,劝道:“师兄,阿汋毕竟年轻,子浮躁激进了些,办事不够深熟虑,说到底他也是为了宗门筹谋效力……”
凌长老嗤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瞟了眼夏侯俨:“谁知道是为宗门效力还是暗中谋私利,归元太虚为什么派了门下那么多高手去那不毛之地,难道是为了一堆废墟?”
他只差“宝藏”两字说出口了。
许长老道:“凌师兄,算了,事已至此,还是先商议应对之策紧。”
章长老颔首:“如今多事之秋,东北数洲相继出现冥妖食人,派遣人手去除妖,赤地之乱方平息不久,如今又出了这等事,燃丘城虽然小,但地处险隘,落入偃师宗手里,对我们在赤地的领地威胁不可谓不大。”
凌长老皱了皱眉:“章师弟,这些我们知道,不必再赘述了。丑话总得有人说,你们藏着掖着,老夫便来做这得罪人的一个罢了。”
他顿了顿道:“谢汋去凌州办事不力姑且不提,赤地的事他难辞其咎,依老夫之见,这么重的事务不宜再由他管,还是另择贤能,担起赤地之责。”
他觑了觑谢爻的神色,叹了口气:“阿爻,你怪师伯不顾忌你们的系,老夫实话同你说,失去凌州岁入,宗门已是捉襟见肘,是赤地七城再出纰漏,不等明年宗门下几千口人喝西北风去。”
几人有些尴尬,许青文清了清嗓子:“阿爻,你在清涵崖闭,我们也不想用这些俗务来烦你,不过阿汋与你毕竟多一层系,还是由你来定夺。”
谢爻一直面无表沉默不语,谁也猜不透他的心,直到这时,他方才道:“由掌门师兄几位长老处置便是,不必顾及我。”
凌长老闻言大喜,章、许二人也松了一口气,只有夏侯俨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难掩眼角眉梢的失望,谢汋一直是他左膀右臂,赤地本来是凌长老的首徒管着,他步步为营,筹谋了许久,才夺过权柄交到谢汋手里,这回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许长老道:“依诸位之见,赤地的事该派谁去处置?”
章长老提了两个名字,分是凌、许二人的得意弟子,凌长老却摇头否决:“往大了说,赤地之事乎宗门千年基业,处置不甚至乎存亡,且偃师宗传认阴险狡诈,行踪诡秘,他们恐怕难以应付。”
许长老道:“凌师兄说得对,还是得有个老成持重之人坐镇,依我看,还是劳凌师兄的大驾。”
凌长老连连摆手:“老夫归隐多年,乐得逍遥,赤地之事那么棘手,做好了是理所然,做错了倒是宗门的千古罪人,徒惹恋栈之讥。’”
章、许二人再三劝他,连夏侯俨发了话,凌长老方这才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既然如此,老夫便舍了这把老骨头,再为宗门奔忙这最后一次。”
众人赞他高义,然又有一番追捧。
谢爻在旁默默听了会儿,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师弟。”
……
谢爻到叶蛰宫时,谢汋已接到了夏侯俨传来的消息,知道己在赤地的权柄已被师伯夺了去,多年苦心营全是替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郁愤,脉中气息更乱,冲得他吐了半碗血。
谢爻一走进他寝殿便闻到一股夹杂着药味的血腥气,不由蹙了蹙眉。
他绕过屏风,只见师弟靠在床头,脸色白得像纸,嘴角还残留着一些未擦净的鲜血。
见他进来,谢汋露出个讥嘲的微笑:“师兄怎么突然光降,真是稀客。”
谢爻仿佛听不出他的不满,淡淡道:“近来伤势好些了么?”
谢汋道:“劳师兄垂问,暂且死不了。”
谢爻伸出手:“我替你诊诊脉。”
谢汋却搁在床边的手腕一收:“不必劳驾师兄,我的医术虽不及师兄半分,治我这种无用之人已够了。”
谢爻抿了抿唇道:“我知道你怪我不帮你说话。”
他顿了顿:“但是与魔域牵扯过多,于你有害无益。”
谢汋像是第一天认识谢爻,打量他半晌,忽然“扑哧”笑出声来,嘲地摇摇头:“师兄啊师兄,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神仙。”
就在这时,有仙侍殿外传音进来:“启禀仙君,石仙子回来了,在殿外等候着。”
谢汋双眼一亮:“快请她进来。”
谢爻堂弟受伤后便对叶蛰宫有所留意,知道他近来有个姓石的徒孙常在他殿中陪侍,闻言蹙了蹙眉。
谢汋他神色尽收眼底,笑道:“怎么,师兄羡慕我有徒孙孝顺?”
谢爻道:“你己知道分寸便是。”
谢汋笑道:“师兄不必担心,我还不至于对徒子徒孙起什么样心。”
他眯了眯眼:“对了,差忘了,我有一样有趣的东西,一直想给师兄看看。”
他说着枕边拿出一只小玉匣,递给谢爻。
谢爻接过,打开匣子一看,里面是两颗小小的芥子,是入门试炼初选中用的那种。
谢汋道:“师兄可还记得终选里在照机镜里呆了半个时辰的凡人女孩?这是她初选时比剑的芥子。”
谢爻眼前闪过一双冷淡的眼睛,皱了皱眉:“为何给我这个?”
谢汋双眼中闪动着愉悦的光:“不知道,只是直觉师兄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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