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临砚微微愣了一下,半晌,他唇角微微扬了扬,说道:
“初次见面,在下是——谢临砚。”
经谢临砚这般一说,楚尧尧才反应过来,真要说起来的话,眼下的场景才算是她和谢临砚第一次相遇。
楚尧尧慢慢走到床塌边,她低头看着谢临砚问道:“需要我怎么做吗?”
毕竟凝玉翠还在她身上呢,她也不清楚谢临砚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把凝玉翠放进她丹田中的,想来要他亲自动手才能取出来。
谢临砚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确实不太好,离得近了,更加明显,他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他在身前的蒲团上拍了拍,道:“坐上来。”
楚尧尧倒是没有犹豫,直接坐了上去,坐好之后,谢临砚却一直盯着她,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好半天,他才开口道:“甄云行在外面追杀我们,虽然我布置了防护阵法,但能支撑的时间毕竟有限……”
他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楚尧尧心中一惊:“难道连让你疗伤的时间都不够吗?”
“不确定。”
楚尧尧急了:“那怎么办?”
“也不是没有办法……”
“那你快说啊!”楚尧尧真是服了,她简直难以理解谢临砚到底为什么在这儿吞吞吐吐的:“既然时间紧迫,就快点,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直说!”
“好。”谢临砚好似就等着她这句话一般,竟然点下头,这让楚尧尧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她就听谢临砚道:“你介意跟我双修吗?”
楚尧尧:“?”
“你、你说什么?”
她不是听错了吧?
“跟我双修吧。”青年的眼眸很清澈,琥珀的瞳孔倒影着楚尧尧的脸,他的神情很平静,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说“跟我一起吃个晚饭吧”、“跟我一起看个电影吧”、“跟我去上自习吧”一样的轻松淡定。
“你、你……”楚尧尧张了张嘴,因为太震惊了,竟然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她咽了口吐沫,自我平复了一下,才道:“你谢老魔还用得着跟我双修?”
“你是纯阴之体,丹田又一直被凝玉翠温养着,我与你双修,可以大幅度缩短疗伤的时间。”谢临砚说得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加速疗伤,不夹带任何私货。
他见楚尧尧一脸的拒绝,又补充道:“双修与采补不同,不会对你造成伤害,而且,我修为比你高,你同我双修,获利更大。”
……跟谢临砚双修。
光是这个词语的排列组合,就让楚尧尧有种汗毛倒立、难以置信的感觉。
但谢临砚那副坦坦荡荡的模样,让楚尧尧觉得自己好像多矫情似的。
“你不是……有锁情蛊吗?”楚尧尧提醒他。
“只是双修的话,不影响。”
“这有什么区别吗?!”楚尧尧实在忍不住了:“我们两个怎么能双修呢?”
谢临砚被她一吼,愣了一下,思索片刻,才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我误会什么了?”
“我所说的双修并非床笫之事。”
“那是什么?”
谢临砚竟然笑了一声:“在下不过是想借用一下楚姑娘的丹田罢了。”
楚尧尧一脸茫然地看着谢临砚,一时之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你该好好补补常识了,双修乃是灵气相合,神识交融,除此之外,并未涉及其他事情。”
楚尧尧彻底懵了,她确实没有这个常识,由于原身是纯阴之体,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找道侣,更加对采补之术极其抵触,所以从来都没去认真了解过这所谓的“双修”。
经谢临砚这么一解释,好像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让他的灵气在自己的经脉丹田里过一圈而已。
…..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楚尧尧没经历过,她也不确定,但人家万年寡王谢临砚都一副很无所谓的态度了,那就是没什么的意思吧……
“你跟别人双修过吗?”
“没有,我不喜欢这种依靠别人的修炼方式。”
“所以你现在怎么又想了?”
“你是纯阴之体,现在情况特殊,这是最好的选择。”
楚尧尧沉吟着,她一脸审视地看着谢临砚,他真是难得地严肃,不带丝毫调笑之意,确实不像是有什么别的心思。
“我会吃亏吧?”她又问道。
“你不吃亏,与我双修,对你的修为有很大的帮助。”
这样说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问题,但楚尧尧总隐约有那么点儿不安心。
“……会不会不舒服?”
“你放心,我不会弄疼你的。”
这话听起来有那么一丝奇怪,但又说不清哪里奇怪。
“那我最后再问一句,能缩短多少疗伤的时间?”
“原本是需要一个月,你若与我双修,可以缩短到三天。”
楚尧尧一听,眼睛都瞪大了,竟然能缩短这么多,她一摆手,很是豪气地说道:“好了,不用说了,直接来吧。”
谢临砚没想到楚尧尧答应得这么爽快,稍微愣了愣。
“那个……不需要什么太特别的姿势吧?”楚尧尧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但她心里还是有些窘迫。
“不需要,”谢临砚摇了摇头,又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不介意,可以坐到我怀里,会方便很多。”
“那坐吧,”楚尧尧深吸了一口气:“没关系,我不介意,怎么方便怎么来。”
反正谢临砚也不是第一次抱她了,楚尧尧撑着坐了起来,一点点挪到了谢临砚面前。
谢临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主动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提进了怀里。
楚尧尧下意识用手扶了一下他的肩,随后又慢慢松开了手。
“我不会压到你吧。”楚尧尧有些别扭。
谢临砚却收紧了胳膊,将她托起拥进怀里,随后微微颔首看向她:“你又不重。”
少女被他抱在怀里,不知怎的,谢临砚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词——温香软玉。
她的腰很软,或许姑娘家的腰都这般软,但谢临砚只这般抱过她,好似稍稍用些力道,都能勒伤她似的。
楚尧尧显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先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不太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谢临砚闭了闭眼,将那些不堪的想法剔除,他抬手取下了她发间的白玉簪,乌黑如绸缎的发缓缓散开。
“为什么要把发簪取了?”楚尧尧闷闷地问他。
谢临砚垂眸看了她一眼,并未开口解释,眼神却有些异样。
楚尧尧的呼吸不自觉有些热了,她不太想在这种亲密的状态下和他对视,干脆微微偏头,将脸颊轻靠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本体的他体温明显比纸傀儡更高,贴近了,楚尧尧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声。她有一瞬间的发愣,回过神的时候,谢临砚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揉了一把她的头发。
楚尧尧懵了一下,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她竟然真的答应和谢临砚双修了。
双修啊,那可是双修!
不待她反悔,谢临砚的手已经压在了她的后心,接着,一股精纯的灵气便灌输了进来。
楚尧尧:“……”
楚尧尧:“……”
楚尧尧:“……”
虽然但是……她想说她在那一瞬间就当场后悔了。
这感觉也太奇怪了吧!
她攀在谢临砚肩上的手慢慢攥紧了他的衣服。
楚尧尧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谢临砚给诓了。
双修双修,说得再正经,那也只有最亲密的道侣才会做这种事情,他们俩这算什么?
陌生的灵气在经脉中流转时带来的触感绝对不亚于真枪实干时的那种羞耻感。
炙热的灵气顺着经脉缓缓流淌,又一股股地汇聚到丹田,因为那些灵气并不是她的,完全不受她的控制,她全身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连呼吸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她的一切仿佛都呈现在了面前之人的眼前,灵气从每一寸经脉中流淌而过,毫无遮拦。
楚尧尧咬牙忍了一会儿,最后实在忍不了了,仰头去看谢临砚。
这场双修完全是由谢临砚主导的,他的修为比楚尧尧高得太多了,楚尧尧不确定他现在是什么感受,但等她的视线触及到谢临砚微微泛红的眼睑时,她估摸着谢临砚也没比她好多少。
楚尧尧又觉得谢临砚应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诓她,谢老魔不知道单身多少年了,想来他也没想到一个看似简单的双人修炼是这种感觉。
“谢临砚,”楚尧尧一开口,愣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缓了一口气,气息不稳地在谢临砚耳边道:“你放开我,我不想跟你双修了。”
“你在这种时候拒绝我?”他神色有些晦暗不明,声音带着轻微的沙哑。
楚尧尧实在撑不住了,攀在他肩上的胳膊也使不上力气了,整个人往下滑。
谢临砚托起她的后脑勺,额头贴了上去。
楚尧尧的眼角已经渗出泪水了,两人的气息都很重,楚尧尧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谢临砚的眸光闪动了一下,才道:“不是。”
谢临砚确实不是故意的,在他看来,他们曾经是双修过一次的,就算只是神识交融,但总体上也是差不多的,眼下的情况来看,双修是最快的疗伤方式,和纯阴之体双修,他们很快就能脱困。
他想着,一次和两次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才尝试着劝说楚尧尧。
更何况,他其实……并不抵触和楚尧尧双修。
但真正开始之后,他也后悔了,楚尧尧的经脉对他而言,太脆弱了,他不得不以最温柔的方式来对待,加上那种可怕的触感,像羽毛一般轻轻拂过,直痒到心里。
他从未对谁这般温柔过,更别提还是个小姑娘,还是楚尧尧这个特别的人……
他对她一直存了份杀心,却又不得不在意志最薄弱的时候,用最温柔的力道来待她。
他一遍又一遍地压下心底暴戾的情绪。
这种矛盾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简直要把他折磨疯了。
但现在让他停下来,更是不可能了。
“算了,”楚尧尧喘了口气:“就这样吧。”
她慢慢闭上眼睛,想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其实也没有很难受,除了让人觉得羞耻以外,感觉好像……还挺不错的。
谢临砚紧紧地盯着她,突然手上用了几分力道,掐住了她的后脖颈。
“楚尧尧,看着我。”他低声道。
楚尧尧有些不情愿,但还是睁开了眼睛,对上了谢临砚的视线。
谢临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是在嫌弃我吗?”
这话倒是把她给问得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谢临砚是从哪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我没有嫌弃你。”
两人沉默对视了片刻,谢临砚又开口了:“那你为何不愿与我双修?”
楚尧尧:“……”
这话问的,她为什么要愿意?
“那是因为……我有心上人了。”
此话一出,谢临砚的神色却变得极为阴沉,他盯着楚尧尧,眸中闪过一丝危险之色。
楚尧尧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自己可能又把他给惹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谢临砚突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压在她后心上的手掌也顺势按在了她心脏的位置上,大量的灵气灌输而入。
他的修为比她高得太多了,即使这么做并不会伤到她,但楚尧尧的眼眶还是红了,倒不是疼,只是那种感觉实在是、实在是太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了。
灵气从谢临砚的丹田流出,灌入楚尧尧的经脉之中,再通过她的丹田,重新流回谢临砚的经脉中,这便是一个周天。
“可惜,楚姑娘已经是我的人了,恐怕再难和心上人厮守了。”谢临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的呼吸很重,眸色很深。
楚尧尧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故意刺激他:“谢临砚,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在吃醋。”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谢临砚眼底有一闪而逝的阴郁,他脸色不太好看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好半天,他突然勾唇笑道:“楚尧尧,其实你这是跟我的第二次双修。”
楚尧尧懵了一下:“怎么可能?”
“上次在云中城,你不是问我用什么方法提高了你的修为吗,”他微一停顿,轻笑道:“我用的便是双修之法。”
楚尧尧惊了,瞪着他,满脸的愕然。
“除了与我双修,你以为还有什么方法能如此迅速地提高你的修为?”
楚尧尧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艰难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他像是觉得有些好笑:“想做便做了,需要特别的理由吗?”
谢临砚将额头贴了上来,呼吸轻轻喷洒在楚尧尧的脸上:“所以,尧尧,你喜欢吗?喜欢这种感觉吗?喜欢我这般触碰你吗?”
他尾音压得低低的,轻哑勾人。
“楚姑娘,喜欢同在下双修吗?”
随着他说话的动作,他的嘴唇似有若无地轻轻蹭在她的唇上,像一个很轻的吻。
楚尧尧的呼吸越来越热,谢临砚这副样子,实在是、实在是……太吓人了!
这简直已经超越了勾引她的范畴,他这是在献身啊!
楚尧尧心中隐隐有些抵触,但那份抵触又好像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是谢临砚、因为他是无cp文的男主,而是因为别的什么,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她刚想扭头躲开,便觉自己的灵魂像被某种奇异的力量裹缠住了一般,拉着她朝着最混沌的深渊坠去,意识的最后,她只记得谢临砚那双如潭水般深邃的黑眸。
谢临砚的神识侵入了她的识海,意识到这点的楚尧尧已经无法拒绝了。
那感觉很熟悉,上一次在云中城时,也是这样,但那时的楚尧尧并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在双修,所以接受良好,但现在的她,只觉得无比的羞耻,羞耻之外,又好像包含了些别的情绪。
或许是因为,她这次面对的是谢临砚的本体,那种感觉比之在云中城时,更加强烈。
她能感觉到谢临砚强大无比的神识慢慢地裹住了她,那份令人颤栗的触感仿佛直如骨髓。
从一开始的抵触,到逐渐适应,楚尧尧不再抗拒他神识的触碰,在灵魂相融的过程里,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她仿佛一直在下沉,慢慢地下沉,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海中,海底深处好似藏了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像是在同她诉说着什么。
她看见了漫天的大雪,如鹅毛般飘下,既轻盈,又厚重。
大雪之下,立了两个人,皆穿着白衣。
青年手中持了一柄拂尘,轻轻搭在自己的臂弯里,随着他的走动,衣袍之上隐有金纹浮动,在这份雪白之中增添了一抹亮色。
青年身后跟了位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五官隽秀,同样穿着雪色的白袍,却与青年的潇洒出尘不同,白衣穿在他身上,更多了种清冷感,同这漫天的白雪交相辉映,总让人怀疑,就连他这个人,也像雪一样没有温度。
少年微垂着视线,亦步亦趋地跟在青年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小谢,此处便是圣道宫,是你以后生活之处了。”青年的脚步突然顿了顿,他轻抬手腕,手中拂尘向前遥遥一指。
那是一座银装素裹的宫殿,精致的雕花瓦砾都覆了一层皑皑的白雪,立于山巅,藏在阴雾蒙蒙的苍穹之下,被苍老遮去了繁华。
这个地方显然很冷,少年被风雪冻得耳朵通红,但或许是不想让旁边的青年看轻了自己,他抿着微微发紫的嘴唇,始终不吭一声。
此二人正是李辞雪和谢临砚。
李辞雪终于注意到了谢临砚的不对劲,他扭头看了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却并未拆穿,只轻抖了一下手中的拂尘,一道水色的光罩便将二人笼罩在了其中,光罩之中的温度逐渐上升,少年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血色。
“圣道宫建在东梨山上,小谢,你可知此山为何叫作东梨山?”
谢临砚皱眉思考了一下,摇头道:“弟子不知。”
李辞雪率先迈步向宫殿走去,地上铺着经久不变的白雪,厚实而稳重,他对跟在身后的少年说道:“千余年前,圣道宫开派祖师想修建一座宫殿,借此来传扬自己的思想,她携弟子一路向东,途径此山。”
“祖师看中了此地充盈的灵脉和与世隔绝的清净,却唯独有一点很是不满。”
“她说:‘此山常年白雪覆盖,终年不见春色,实在毫无生机。’”
“祖师的弟子却摇了摇头,他伸手接了一片雪,问道:‘师父,您看,这是什么?’,祖师不解:‘不过一片雪花罢了,有甚么好惊奇的?’,却听弟子笑道:‘师父,此物在弟子眼中,乃是梨花。’,祖师听闻后仰天大笑。”
“她说:‘好一个梨花,倒是我这个做师父的肤浅了,看花似花,看花非花,此地便叫它东梨山吧!’”
李辞雪说到这儿,眸中带了笑意:“自此,祖师便将圣道宫建在了这东梨山上。”
说完,李辞雪回头看了谢临砚一眼,却见他听完后,只谨慎地点了下头,并未做出太多的反应,不禁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不为难你了。”
他沉吟了片刻,又道:“东梨山比别处冷,常年被大雪覆盖,因此入圣道宫的新晋弟子都需服用一种由山巅雪莲泡制的茶水,一连喝上三十天,便可不惧此处风寒,东梨城中的普通人也是通过此法抵御风寒的,你且随我来吧。”
白雪覆盖的宫殿,总给人一种空冥灵净之感,圣道宫并未用太过绚烂的色彩来修建,一切都能恰好地融在雪色中。
走进宫殿,亭台楼阁映入眼帘,宫殿呈现圆形桶装,环绕着四壁的是半露天的走廊,四面竖直向上,直通云霄,谢临砚仰头向上看去,宫殿的中间是露天的,露出一片圆形的天空,片片白雪从略显阴暗的空中缓缓飘下。
李辞雪向他解释道:“宫殿一共十四层,除了一层是提供给外门弟子居住之处,二层是内门弟子修习练武的产所,剩下的十二层都是内门弟子的住处,顶端十二阁,也称为十二宫,我乃圣道宫二宫主,也就是说,除开顶楼,以下的楼层都由我管辖。”
谢临砚慢慢点了点头,开口说道:“师父很厉害。”
半露天走廊的屋檐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霜,似乎许久也化不开,空气冰寒,更衬得长廊冰冷,像在悄悄诉说着大道的无情。
偶有三五身着门服的弟子穿廊而过,撞见李辞雪,皆俯身行礼,称一句“二宫主”。
谢临砚跟在李辞雪身后慢慢地走着,走廊的另一端很快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
“小叔!”踏着清冷的长廊,奔来了一名少年。
这一声“小叔”称的自然是李辞雪。
少年同样穿着圣道宫的门服,雪白的衣摆上镶嵌着淡淡的金丝,随着他的走动,流光溢彩,绚丽夺目,他剑眉星目,五官精致,一看便是生在大户人家的小少爷,举手投足间都自带一种毫不掩饰的华贵之气,他右手执剑,附于背后,一头长发用一根金色发带高高束起,脸颊微微泛着红润,显然一副刚练完剑的模样。
那时的谢临砚在他面前,并不显得多出彩,毕竟只是乡野长大的少年,虽年龄相仿,谢临砚却不似眼前少年这般满身凌然傲气。
少年的目光触及到李辞雪身后的谢临砚时,眼底的喜色微微一顿,他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谢临砚几眼,转而对李辞雪笑着道:“小叔,这便是您新收的弟子?”
李辞雪点了点头,神色有几分冷淡,他转头向身后的谢临砚介绍道:“这是我侄子李晚尘,也是圣道宫的大师兄……”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停住了,并未多解释。
谢临砚这十几年的生活中,并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那些人都说他是煞星,是魔种,认为他会带来灾难,即使是他的亲姐姐木琉云,因为心存了一份怨气,对他也算不得多好,因此,这种场合他并不擅长应对,只抬手抱拳,略显局促地叫了声“大师兄”,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李晚尘像是没注意到一般,眼中蓄着笑意,似是很亲昵地拍了拍谢临砚的肩:“不必如此多礼,既然是我小叔的弟子,你我便是同门师弟,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便是。”
谢临砚愣了愣,缓缓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李晚尘像是还想同谢临砚说些什么,李辞雪却打断了他:“你近日一直在练剑?”
李晚尘赶紧点头:“自从小叔离开圣道宫后,晚尘每日都在练习剑术,想等着小叔回来,好指点一二。”
李辞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你倒是好学。”
被李辞雪夸了,少年眼底闪过了一丝明显的喜色,却听得李辞雪又道:“可惜剑道并不适合你,锋芒毕露,对你没有好处。”
“小叔,我……”李晚尘明显愣了一下。
李辞雪的神色慢慢变得严肃起来:“晚尘,我同你父亲说过,也同你说过,你最适合的乃是符道,而非剑道,你不听也就罢了,就连你父亲也跟着你犯糊涂吗!”
被他厉声斥责,李晚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急忙道:“不是,与父亲无关!是我一意孤行,非要修习剑道!”
说着,他一下子跪了下来:“还请小叔责罚!”
“我责罚你?我哪配责罚你?”李辞雪冷笑一声:“身为圣道宫大师兄,不懂以身作则,成天争强好胜,不如我这二宫主之位也让给你坐好了!”
“师叔,弟子不敢!”李晚尘俯身磕头,甚至不敢再称李辞雪为“小叔”。
“别成天对我说些场面话,我可不是会卖你李家小少爷面子的人!”李辞雪“哼”了一声目光淡淡扫过了李晚尘握在手中的剑,又道:“脚步虚浮,目带犹疑,李晚尘,你甚至没想明白你现在为何想修习剑道。”
“弟子知错。”李晚尘微抬了一下视线,目光触及到谢临砚时,不自觉带了分狼狈和难堪,他赶忙再次低头,掩去面上的神色。
“修习剑道之人,需要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剑到底想用来做什么,你明白吗?你明白你为什么想修习剑术吗?”
李晚尘脸色苍白地抿着唇,呐呐不言。
李辞雪又道:“你不过是因为,我以你不适合修习剑道为由,拒收你为徒,心存不甘罢了。”
“你的剑意既不坚,也不稳,满是让人难受的轻浮气。”
“我说过,我此生只会收一位弟子,回去告诉你父亲,即使你是我的侄子,也没有例外,我李辞雪既已入道,便不问红尘,你还是绝了那份心思吧。”
李辞雪的话可谓是毫不客气,还真是说到做到,丝毫没有给李晚尘留面子的打算。
李晚尘沉默了片刻,终于将手中握着的那把剑双手拿到了胸前,随后手上用力一掰,“咔”地一声,剑身应声断成了两截,崩裂的剑刃刺入他的手心,顿时划开一道血色的豁口,李晚尘面上却没有任何痛楚之色,任由浓艳的鲜血慢慢流下,滴落在雪色的衣摆之上。
他朗声道:“是弟子太过浮躁,争强好胜,弟子知错,从今往后不会再修习剑道,改修符道,身为圣道宫大师兄,弟子该以身作则,这便去执事堂领罚。”
李辞雪并未阻止,他神色缓和了不少,对李晚尘道:“晚尘,我会同你这般说,也是因为你是我侄子,怕你走了歪路,若是换了旁人,我根本不会提醒,希望你心里不要怨我。”
“晚尘知道,不会怨小叔的。”李晚尘垂着头,声音中确实未带怨气。
李辞雪又是一叹:“你若能摒除杂念,专精于符道,抛却一身的烟火气,便可轻易达至登峰造极之境,根本无需去羡慕旁人。”
说罢,不待李晚尘再开口,李辞雪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先领你师弟去他的住处了,你且好好考虑一下我的话吧。”
他拂袖离去时,谢临砚也沉默着跟在他身后,未发一言。
许久之后,待到他们的身影彻底远去,跪于地上的李晚尘才抬起头来,向他们的背影望去,只是,待到他的目光接触到谢临砚时,眼底不自觉多了分阴翳。
画面转换,却依旧徘徊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明明不是真的触及,楚尧尧却仿佛也感受到了那种彻骨的寒冷。
不,或许并不是寒冷,而是一种寒入骨髓的孤独,千年如一日的孤独,正如这场千年未停的大雪,冷漠而无情。
玄天楼阁中,少年坐于梨花树下,就着漫天的霜雪慢慢地包扎着胳膊上的伤口,他很专注,所以抬头见到突然出现的青年时,微微愣了一下。
“师父……”他低低地唤了一声,想起身行礼,李辞雪却摆了摆手,很是不满:“这么刻板做什么,受了伤就好好坐着,别行礼了。”
谢临砚的动作微微僵了一下,点头道:“是,师父。”
李辞雪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一脸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谢临砚却会错了他的意,不自觉垂下头来:“今日比武,弟子输了。”
李辞雪走到了谢临砚对面,在石凳上坐下,他皱起眉头:“我又不是来责罚你的,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谢临砚嗫嚅着嘴唇,好半晌才道:“我给师父丢脸了。”
“不丢脸,”李辞雪摇了摇头:“你若使出全力,不会输给李晚尘的……更何况,你才入门一年,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很让我骄傲了。”
谢临砚的目光落在了躺在石桌上的漆黑长剑之上,他沉默了一下,说道:“长渊是为守护而生,门中讲课的先生说,我该用它来守护天下苍生,而非对同门下杀手。”
李辞雪愣了愣:“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发自内心的?”
谢临砚点了点头。
李辞雪叹了口气,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长剑,细细打量了一番,才将剑重新递还给谢临砚:“既然想用它守护天下苍生,那便先用它守护好你自己。”
他顿了一下,又道:“别再受伤了,牺牲自己是保护不了别人的,只会让在乎你的人难过。”
谢临砚茫然了片刻,伸手接剑,点头道:“是,弟子知道了。”
李辞雪摇了摇头,他显然是料到了谢临砚的反应,但他并未再说什么,而是微抬手中拂尘,轻轻一扫,只见圆形的石桌上突然出现了一盘盘的小点心,他对谢临砚道:“我刚刚下山办事,路过集市,顺道买了些点心回来,听说小孩子都喜欢吃这些东西。”
点心一共三盘,一盘绿豆糕,一盘贵妃饼,还有一盘杏仁酥,个个精致小巧,看着可爱喜人。
谢临砚看了好半天,抬眸对李辞雪道:“多谢师父,”他有些迟疑,不禁问道:“这些是吃的吗?”
“当然,”李辞雪迷惑于谢临砚的反应,但他很快就了然了:“你以前没见过这种点心?”
谢临砚摇了摇头。
李辞雪将绿豆糕推到谢临砚面前,说道:“那便尝尝吧,圣道宫的真传弟子,不至于连点心都没吃过。”
谢临砚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辞雪一眼,才轻轻捏起一块绿豆糕,送到唇边,张嘴咬了一大口。
李辞雪一下子就笑出了声:“我的乖徒儿呀,哪有吃这种点心一口半个的,你也不怕齁着!”
他沉默着咀嚼了很久,半晌才道:“很好吃。”
他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哽咽:“弟子从未吃过这般甜的食物。”
李辞雪惊了:“你哭了?”
谢临砚迅速垂下头,用头顶对着李辞雪,摇头道:“不是,是风太大了,眼里进沙了。”
他将绿豆糕咽了下去,大概是怕李辞雪追问,便生硬地转移话题:“师父……我能将点心带给姐姐尝尝吗?”
李辞雪没有拆穿他,他笑着道:“你想去就去,一些点心罢了。”
“我还以为你同你姐姐之间的关系并不好,自打你们入门便从未见过你们私底下有任何交集,门中除了我以外,甚至无人知晓你们是姐弟……如此看来,你倒是很惦念她。”
谢临砚的眼底闪过了几分复杂:“她毕竟是我姐姐……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除了她,我不知道我还该去惦念谁……”
李辞雪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小朋友,不要整天这么沉重!天生剑骨!圣道宫百年难遇的天才,我!李辞雪的徒弟!少年!你要活得张扬呀!”
谢临砚懵了一下,头发被揉乱了几分,他略显不解地看着李辞雪,问道:“如何才算张扬?”
李辞雪皱眉思索了一下:“……大概就像李晚尘那样吧……那小子一天心高气傲的,就是欠收拾!”
“你下次不要再手下留情了,必须好好收拾他一顿,按在地上揍!”说着,他抬手比划了个挥拳的姿势:“揍他!”
谢临砚不禁笑了起来,李辞雪满意地拍了一把他的肩:“这就对了嘛!终于笑了!年轻人何必一天苦大仇深的,”说着他又摇头叹道:“我这师父可真是累,还得逗徒弟开心。”
“小谢,为师对你其实没什么要求,不要求你去守护天下和苍生,也不要求你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你只需过得开心便好。”
雪山之上,跳动的烛火在一片晶白中显得愈发温暖。
少年眉眼间的笑意越来越多,正值肆意张扬的年纪,他也慢慢地有了那个年龄该有的模样。
终年如一日的白雪似将岁月也一同冰冻住了,一晃眼,六年过去,少年也终于长成了青年的模样。
雪越下越大,将整座戒律堂都冻寒了,地很冰,上面结了一层白霜。
青年跪在地上,他显然受了很重的伤,一道道血痕透着雪色的衣衫渗出,唇角的一抹血迹将他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谢临砚,有弟子指认你,身为圣道宫二宫主的真传弟子,却屠杀同门,谋害自己的师父,你可有什么想说的?”上首座的中年男子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青年。
谢临砚猛地抬起头,他捏紧了拳头,满眼赤红,字字铿锵:“我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尧尧:为什么要把发簪取下来。
老魔:这样更方便摸头发。
老魔黑化的历程要展开了!
评论区前五十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