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的建康(南京)城,乃是大宋的行都。而临安(杭州),则是大宋的行在。国都呢?国都始终是汴梁,北方落入他人之手,朝廷被迫南迁,但并未另立国都,他们还是希望能打回去的。
只是冷兵器时代,武力强大与否,有时候与你的经济发展、文明程度并没多大关系,先前人家正在势头儿上,他们就得先求稳,仓促南渡,哪可能即时发起反击,能守住能稳住就不错了。
及至后来,更北方的统治者把贫穷的瘟疫统治到哪儿就带到了哪儿,江北破落,南富北穷,再加上人心思定。实际上,当皇帝的是想收回故土的,至于忌惮二圣归来,纯属后人臆语。
这两位天子一个根本不想当皇帝,后来人家兵临城下,仓促传位,终得解脱。而另一个才当了一年皇帝,根本来不及培养自己的班底,就算有培养,也随着他们俩的被俘一起被俘了。
康王南渡,另组的班底,谁怕这俩丧权辱国的家伙归来啊。再者,南宋存续一百五十多年,南北两宋加起来,比唐朝、明朝国运都长,就算赵构担心老爹和老哥回来,可那才几年的功夫?他们死了以后呢?后来的皇帝还担心什么呢?
实在是外因、内因,诸多因素,已经无力回天。包括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事实:那就是士、民阶层,都不喜欢北伐,民间阻力很大,他们好好的日子过着,太平、富足,谁愿意起兵,真要把北方打回来,岂不是还得养活北方人?
这些阻力看不见摸不着,可在各个方面却能发生实质的作用,皇帝想恢复昔日版图,谈何容易?不过这是后话了。自南渡以来,大宋“重文轻武”的局面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改变了的,因为强敌的威胁可是就在面前。
以建康府为例,这里的官员大多负有军事责任,而且战时会全部转向为军事服务。官府为了有效率,也做了诸多的改变。
比如,建康府属于集中办公衙门,诸多高官都在一个地方,有事情好沟通,避免办事人员东奔西跑,各处请示。另一个,就是官员们哪怕是负责民政、司法的,也负有战事一近,立即转换职能的要求。
建康府治座落在皇帝行宫的东南角,秦淮河的北面,安抚使、制置使、宣抚使、知府事、通判、总领、转运司、侍卫马军司等高级军政官员全都在这里办公。
从中可以看出,通判这个官,在这诸多高级官员中排位着实不低,而建康府现在的通判,却是已经死了,死于一桩离奇命案,可以想见,这件事建康府该是何等重视。
李公甫带着自己的人,押着人犯,来到了设厅。这设厅的前边乃是戒石亭,亭中一方戒石,上边刻着“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大字,用以警示官员。
设厅后边是清心堂,南面是仪门,以修廊相连。清心堂的后面是“忠实不欺之堂”。李公甫等人到了设厅就候在了那里,知府大老爷正在那里处理事情,他们得等上一阵儿。
忠实不欺之堂,听起来有些长,不太像个堂号,可这就是南宋建康府府治官衙里的一处重要所在的名字。堂上,裘捕头、郑捕头、洛捕头,齐刷刷地站在堂前,正向居中而坐,面沉似水的知府老爷沈深禀报。
郑捕头道:“大老爷,那杨瀚机警狡诈,早早地逃了。小人们如今已封了水旱两途,满城缉捕,大老爷放心,我们布置的早,他逃不掉的。”
沈知府脸上似笑非笑,神气儿非常古怪。他伸出三根手指,淡淡地道:“三天,算上今天,我建康府水旱两路,只许严查三天,三天后,一切恢复正常。”
裘捕头一听有些着急,急忙道:“大老爷,我建康百万人口,那厮藏遁民间,一时间哪里寻得?若给小的们十天半月的时间……”
沈知府呵呵两声,淡淡笑道:“十天半月?那我建康百姓,该受到多少骚扰,民生岂不受了影响?”
洛捕头道:“大老爷爱民如子,菩萨心肠。只是通判老爷被杀,这是何等大事,便让百姓们有几日不得自在,谁又敢生半名怨言?小的以为……”
沈知府拂袖而起,洛捕头一见,急忙住口。
沈知府绕过公案,跨到他们面前,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三个,很和气地问道:“你们也晓得通判遇害,是何等的大事。那么,就想抓个小小家丁来搪塞了事,嗯?”
沈知府这句话声音并不大,脸上还带着笑,语气也很温和,声调更是江南人的儒雅柔糯,可这三个人却似同时头顶上炸响了一个惊雷,骇得他们双膝一软,卟嗵一声就跪了下去。
沈知府缓缓举起右手食指,向头顶指了指,问道:“知道本府为什么要在这里见你们吗?”
三人缓缓仰头,战战兢兢地看着,那红日出海图上方,赫然是“忠实不欺之堂”六个大字。
沈知府缓缓地道:“李通判被杀一案,只怕不是那么简单。你们三个,给本官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务必查出真凶!至于这个杨瀚,或与此案有些关联,可是,就算他是真凶,幕后也一定另有黑手。”
沈知府唇角微微一翘,带出几分讥诮:“那古物是他献的,然后他又杀了通判,抢回古物,而且并不逃走,佯装晕到等你们来,试图蒙混过关?是你们太蠢,还是以为本府太蠢?”
三个捕头俯低了身子瑟瑟发抖,只看到知府大人袍下一双足尖稳稳地站在面前,好担心他突然就抬起腿来,狠狠踢在他们的脸上。
“去吧,好生做事!你们不欺本官,本官便不会欺你们!”
“是!大老爷开恩!”三个捕头儿把头磕得砰砰直响,额头淤青了,这才倒退着爬下去,到了大堂口儿才急急钻出去溜了。
沈知府摇摇头,喟然叹道:“吏滑如油啊……”顿了一顿,他才朗声向门口吩咐道:“去,传临安府捕头李公甫进来。”
设厅廊下,李公甫等人正在候着,其中一个捕快忽道:“哎,头儿,我记得我听你说过,你有一个外甥,就住在建康府,咱们来时直接去的乡下捕人,不及相见,如今就待换了行文,便回临安,也不抽暇与你外甥见见么。”
李公甫一呆,旋即苦笑道:“不是你说,我都忘记了。”他拍拍额头,道:“昨夜那可怖的一幕,把我这老公门也吓糊涂了,加上一夜未睡,光顾着向本地公人叙述所见了,竟尔忘记了。我那外甥……哎,也不知……”
李公甫吞吞吐吐的,似有难言之瘾。
就在这时,一个足下乌履,穿着合裆单筒裤儿,外罩圆领长袍,头戴曲脚幞头的年轻男子背着个药箱急匆匆走来。这年轻人面色白晰,眉眼俊俏,气质儒雅。他本来是要绕过设厅,往侧厢去的,可一抬头,正看见李公甫站在那儿。
这年轻人呆了一呆,似乎想要回避,可目光与李公甫碰上了,脸上便露出一丝苦涩,顿了一顿,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向李公甫长长一揖,道:“舅父,你……你怎来了建康?”
李公甫一见这年轻人,也是一呆,讶然惊喜道:“啊,你……外甥啊,你怎在这里?”
年轻人愧然道:“哎,说起来实是一言难尽,我……我回头再与舅父细说。”年轻人说着,飞快地看了眼旁边几个捕快。
李公甫见状会意,晓得他必有难言之隐,忙岔开话题,道:“哦,这几位都是我临安府的同仁,我且介绍与你认识。”
李公甫将自己的几个部下介绍了一下,年轻人忙向他们拱手施礼:“晚生许宣,见过各位差官。”旋即又转向李公甫,道:“甥儿与舅父大人足足十年不见了,今日重逢,不胜之喜。只是正有差遣要办,待事了,甥儿还有这里等候舅父,与舅父和各位远道而来的差官聚上一场。”
几人正说着,一个穿着两截衣,满脸络腮胡子的挑担汉子走了过来,瞄了他们几人一眼,把头上的竹笠压了一压,便挑着满满两担子肉菜,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若有极熟悉的人细看眉眼,就能隐隐看出端倪,这位满脸胡子的汉子,竟与建康府四处抓捕的嫌犯杨瀚有几分相似。这个担菜的汉子正是杨瀚,既然逃不得,他便来了。
不入虎穴,蔫得虎子。捕快们竟想栽赃给他,李通判之死,是否与官场倾轧有关?李通判和悠歌小娘子死状如此之奇、之惨,可是之前一则他寄望于官府破案,二则悠歌小娘子毕竟是女人,他也不好检视人家身体,所以对那奇怪的死法了解并不多。他需要潜入仵作房,细细查验一番,说不定也是一个线索。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杨瀚原本很无害的一个人,可受逼之下,他与平素的他,也是顿时判若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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