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电影》
文/温泉笨蛋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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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的街道寒风凛冽,四处蔓延着苍白的气息,绵延高耸的写字楼在灰蓝天空下泛着冷光,行人们裹紧外套,步履匆忙。
重型机车斜斜地停在拐角处,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人从凋敝的树荫里走来,与周围臃肿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微卷的短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街边店铺上悬挂着的一块块招牌。
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咖啡馆生意很好,几乎是这一带最热闹的地方,透明橱窗中映出无数张交谈着的脸庞,人们身后的墙上贴满了经典老电影的海报。
他在这里停下脚步,隔着玻璃饶有兴致地望向某张写着法语名字的海报,画面中央的男主角穿着与自己相仿的外套,眼眸湛蓝,似笑非笑地咬着一支烟。
几秒钟后,男人伸手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冷风陡然灌入,坐在最外面的顾客适时地发出小小的惊呼。
木质拉手上垂落的风铃叮当作响。
店里的空气温暖,四处蔓延着浓浓的咖啡香气,与芬芳甜蜜的烘焙气味。
他显而易见地皱了皱眉,浓密的眉峰锐利不羁,薄唇紧抿,写满了厌倦。
服务员依然微笑着迎上来,将面孔冷淡的男人领到仅剩的空座位。
整间咖啡店有内外两个出口,外侧面朝马路,里侧对着可供漫步的河岸,此刻河面结了冰,望出去是白茫茫一片,积着昨夜飘落的雪。
最好的观景位里空无一人,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餐桌上的冰淇淋松饼刚端上来不久,圆润的冰淇淋球依偎着松软的华夫格,新鲜的草莓落进乳白的奶油花,散发着他最厌恶的甜腻气息。
男人瞥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略显不耐地凝视着手腕上繁复的镂空陀飞轮表盘。
傍晚五点整。
对面的座位空着。
周围的客人们声音或高或低,支离破碎的语句漫进耳中。
“……预算很宽裕,两个亿,男一号我们打算找程泓秋……”
“听说那个项目早就投满了,现在溢价卖份额也有不少人抢……”
“不打算上院线……对,想送到海外走奖……”
每桌的话题互不相同,但都与电影有关。
男人沉默地聆听,暗色眸光在墙面上的电影海报间流连,手指散漫地敲击着桌面。
十分钟后,他等的人总算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带来一阵沁凉的冷风。
徐维青约莫三十岁,站在门口往店里张望了一圈,迟疑片刻,从手机里拨出一个电话,然后循着突然响起的铃声走过去。
“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公司临时有个会。”
拉开椅子落座的时候,他颇为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特意又确认了一遍:“你是夏寻吧?”
男人点点头:“你好。”
徐维青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美式,随即很自来熟地聊了起来:“我头一次见外形条件这么好的编剧,名字也好,是小姑娘喜欢的那种,不来拍戏可惜了。哎,你这是真名还是笔名啊?”
夏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眼神淡漠,余光里,邻桌的冰淇淋球冒出轻微融化的奶液:“你是制片人?”
显然是要直奔主题的意思。
徐维青熟练地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过去,笑道:“对,你可以叫我青哥。”
夏寻看了眼印满头衔的烫金名片,表情毫无波动:“你准备找我谈什么?”
在没有任何社交意愿的直白话语面前,徐维青罕见地卡壳了,眼前这个从外貌到性格都很不像编剧的人,仿佛同他调换了身份地位,更像是有钱有势跑来玩票的公子哥。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他恐怕早就失了兴趣。
但夏寻不同。
他的手里有个难得一见的好故事。
徐维青清了清嗓子,迎合他的节奏:“是这样,你的本子挺有意思,我们公司有往下开发的意向,而且要做就做成中上的体量,请一线明星来拍,你之前听过我们公司吗?前段时间破了十亿票房的那个喜剧片就是我们联合出品的……”
光明的前景,雄厚的资本,难得的机遇。
夏寻在这里坐了十分钟,已经熟悉了这个在咖啡桌上被反复陈述的套路。
这是江都市影视资源最集中的一片区域,大量知名的电影公司盘踞于此,几乎占了全国影视行业的半壁江山。
行业巨头的余荫下,数不清的小公司也跟着挺直了塞满谎言的腰杆。
于是每天行走在这里的人,无论来自何处,挂在嘴边的全是各色项目,和听起来犹如一块钱的一个亿。
对于初涉行业的新编剧来说,这样一个从天而降的惊喜砸下来,能眩晕很久,只想着赶紧抓住这个机会,以至于忽略了深藏其后的陷阱。
可夏寻兴致缺缺,他今天应约而来,仅仅出于某种隐秘的好奇心,想要近距离见一见那些身处银幕背后的人。
他决定替滔滔不绝的徐维青节省力气:“需要我做什么?”
“呃……”徐维青猝不及防地顿了顿,尽量让语气显得亲近,“我好像跟你聊到过,你对现在这个本子还不是很满意,要修改,是吗?”
“对。”
夏寻又看了一眼邻桌的松饼,呢子大衣的主人还没回来,冰淇淋融化了小半,源源不断的甜味涌入他的胸腔,在狭小空间里无处可逃。
他心不在焉道:“我对开场不太满意,想要换成一个更特别的相遇。”
闻言,徐维青眼睛一亮:“对嘛,我也这么想,我觉得应该再喜剧一点,比如弄个狂欢派对,电影一开始要有个大场面才好看,然后男女主宿醉……”
夏寻又一次皱起了眉头:“我不会改成那样,很俗。”
徐维青立刻咽回了接下来的话。
这个人执着地游离在规则之外。
寂静半晌,他还是硬着头皮委婉地道明了来意:“前年情人节档票房最高的那部爱情片《婚礼告急》,你看过吗?这部片子的编剧老师跟我们公司有合作,对你这个本子很感兴趣,愿意带着你一起改,你毕竟是第一次写剧本,有不少地方很青涩……”
屋里的暖气很热,融化的冰淇淋打湿了松饼,奶液流向鲜艳明亮的草莓。
夏寻的耐心耗尽,烦躁的情绪已达到了顶峰,准备起身告辞。
徐维青看出了他的意图,连忙补救道:“你别多想啊,不是说要抢你的本子,那位老师就是有心想带带徒弟,人家正儿八经江影文学系毕业的,是我师兄,不可能乱来,最多是加个署名,反正对你没影响……”
夏寻停下了正要离开的动作。
“你是江都电影学院毕业的?”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提问,咖啡馆的后门同时被推开,两个女孩拿着手机有说有笑地走进来,背后是寂静的河岸。
“让我看看,那个帅哥拍照技术怎么样?”
“看这张!夕阳落在冰面上,把我们俩衬得很好看诶。说起来,耽误了他那么久,要不要请他喝杯咖啡啊……”
在嘈杂的交谈声里,夏寻心无旁骛,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眸光隐隐发亮。
“对啊,正经学院派。”徐维青开了个玩笑,敏锐地发现眼前人居然有了堪称兴奋的情绪,“是不是喜欢哪个明星啊?说不定我还合作过,哈哈。”
夏寻的呼吸沉了沉:“你认识段殊吗?”
“段殊……”徐维青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这个略显陌生的名字,恍然大悟道,“哦,录音系那个嘛,前几年在学校很有名的,没毕业就主演了长片,那个什么森林……前段时间是不是还靠它拿了个奖来着?”
“白日森林,最佳新人奖。”夏寻一字一顿道,“他能来演这部电影吗?”
他难得认真地注视着对面的徐维青,没有注意到后门再次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夕阳里走来,裹挟着外界的寒意。
“这个……我记得他是演文艺片的嘛,没什么知名度。”徐维青琢磨着对方的表情,故作为难道,“这个体量的片子很少用这类演员的,演个配角还行。”
夏寻单刀直入:“如果他能出演男主角,我可以接受剧本的改动,也可以和别人共同署名。”
他低沉的声音里漾开热切,毫不在意地露出自己的软肋。
冰淇淋下面的松饼被泡得更软,整个瓷盘里像是落满了流动的雪,只余正中央的一抹鲜红。
“不过段殊的演技是很好,外形也不错。”徐维青当机立断道,“我有个朋友跟他很熟,这事可以谈。”
邻座的客人轻轻挪动了瓷盘,隐约泛起一丝笑意。
夏寻恍然不觉,认真地打量着徐维青,像在思考他的话有几分可信度。
徐维青面不改色地画大饼:“真的,我好像听朋友说起过,他是想往商业片这块发展,在找本子呢。反正这些都可以商量,就算是去年拿了影帝的程泓秋我们都请得到,何况段殊,总之一切以剧本为先,先把故事改好了……”
在夏寻充满审视的视线里,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徐维青不知怎么地松了口气,逃也似的起身走去门外接电话。
信誓旦旦的说辞在空气里渐渐冷却,夏寻沉默下来,望着对面那杯被喝掉了一大半的苦涩咖啡。
他在脑海里想着许多事,狂热的项目氛围里满口沾亲带故的制片人,电脑文档里修改了无数次的剧本开场,还有曾经只在大银幕上见过的那个人……
他忽然意识到了视野里的某种变化。
呢子大衣旁边坐下了一个男人,正犹豫地看着面前完全融化的冰淇淋松饼。
邻座的客人回来了。
夏寻若有所感地抬起头,目光上移,直至被惊愕吞没。
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段殊。
段殊恰好也看向他,这个尚未成名的年轻演员眉眼清隽,气质温和。
“我第一次在这家咖啡馆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气平淡自然,像在和相识已久的老友聊天。
夏寻想要说话,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合适的字句,只能那样怔怔地凝视着他。
在陌生人灼热的视线里,段殊总算想好该如何处置眼前这盘松饼。
他用银色餐具叉起草莓,吃掉了茫茫白雪里唯一的艳色。
然后抱起呢子大衣,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
走过夏寻身边时,他微微倾身,带着笑意留下了两个字。
“别信。”
似有若无的热气漫过耳畔。
几秒钟后,木质拉手被推开,清脆的风铃声又一次响起。
墙面斑驳,海报上穿着棕色夹克的男主角,在迷蒙的香烟雾气里,眺望着远去的爱人。
而夏寻望着那个很快消失在人海里的身影,久久没有回神。
直到黄昏寂寥的光线从窗外投进来,将融化的奶油染成了温暖的灿金,愈发浓烈的咖啡香气持续烧灼着他的神经。
有一种极度充盈、几近满溢的情感填满了他的胸口,代替了血液的流淌与心脏的跳动,激起灵魂深处那阵酝酿已久的风暴,鼓胀着、叫嚣着,湮没了理智,将要不顾一切地喷薄而出。
那个瞬间,静默坐着的男人失去了所有念头,只想起一件事。
他想,这是一个很好的电影开场。
作者有话要说:开文啦!希望能跟大家愉快地度过一段全新的旅程(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