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动了下,眼神里说不出是何意味。
赵仪瑄已然把宋皎打横抱了起身, 他也是过于心惊,不知何以自处,只想要暂且离开此处, 或传太医。
匆匆进门的确实是颜文语,程残阳倒是不见。
豫王从惊愕中慢慢回头。
突然看到颜文语来到,太子没来由地有瞬间的心虚。
察觉被人拽住,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人物在晃动,几乎看不清脸。
她突然觉着很累,就像是刚才她磕头下去一样,不如就这样一了百了吧。
她现在是完全的绝了望。
从口中发出了一声渺若轻烟的叹息,宋皎闭了闭双眼, 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得昏黑,连赵仪瑄的影子都越发模糊不见了。
豁出脸面豁出性命的, 她想求程子励不被受刑,想求能让罗盼儿见上夫君一面,到最后却换了这样的结局。
在东宫中她不肯听赵仪瑄说, 而坚持想要自己过来看, 一是因为有所预感而无法面对;二是还抱着一丝希望,她不信赵仪瑄会瞒天过海, 她不要听他的任何话, 只要亲眼看见。
她本来是最怕疼的,但这会儿因为极度的愤怒跟伤心,竟浑然不觉着疼。
而就在太子勉强拉起宋皎的时候,外头又有脚步声响, 是小太监颤巍巍地说道:“御史台、程夫人到了。”
终于,太子出声道:“这个不必你说,本太子也从未责怪。”
颜文语道:“既然这样,请殿下把她交给臣妾,让臣妾带她回去。”
对上她的眼神,他只下意识地把怀中的宋皎抱紧了些。
仿佛……颜文语会来把人抢走似的。
宋皎感觉到手上跟腰间传来的熟悉的力道,微微挣了挣,力量却小的可以忽略。
倘若是别人,比如就像是方才的豫王,太子定然会即刻喝退。
但对方是颜文语。
就在赵仪瑄想敷衍一句的时候,颜文语起身:“宋侍御冒犯殿下,只因她跟子励情同手足,一时悲痛不能自已,请殿下莫要见怪。”
赵仪瑄听她果然是这个意思,便道:“夫人还是同豫王一起料理程子励的后事吧,宋侍御,本宫会代为照料。”
幸而此刻屋内已经没了别人,只有豫王在门口未退而已。
颜文语做足了场面功夫,见太子竟不放人,她便上前一步。
“殿下你还要怎么样?”轻声细语的,颜文语道:“前有东宫前车之鉴,现在又有这场,我先前跟殿下说过的话,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应验?把人带走又能如何?您觉着,夜光会安心跟您吗?要真的是为了她好,殿下就该清楚,这会儿只有把她给我,才是真正的对她好!”
赵仪瑄看着她势在必得的眼神:“够了,本宫已经妥协过一次了……”
“你根本没有,”颜文语低低道:“殿下只是自以为是的妥协罢了,您太过自信了,退半步就以为退了千百步,这不还是要把人逼上绝路?”
她转头看了眼宋皎,此刻宋皎额头的血滑落,有一滴斜斜地往鬓角去,却在眉尖上发颤。
颜文语按捺着怒意,道:“您好好看看她,这次跟东宫那次有什么不同?殿下若不知道,我来提醒,上次她只是激愤,这次却是心死,这次殿下若不能放手,以后就真的不必放手了。”
宋皎仿佛听见了颜文语的声音,她挣动了一下,气若游丝的:“放我下来,放开……”
正在僵持之中,豫王上前一步:“皇兄,皇兄若把人带回宫内,将如何在父皇面前交代,无法掩人耳目,又是一场不测波澜,不如且先把宋夜光交给程夫人,至少……要给她一段安心养好伤的时间,然后再图其他。”
豫王这几句话,却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他本来可以什么都不说,隔岸观火就行了。
但是看着赵仪瑄怀中宋皎的惨状,豫王发现自己并没有觉着有任何的畅快跟幸灾乐祸。
相反……
他有点震惊跟害怕。
就算他自诩很了解宋皎的心性了,也晓得她有点外柔内强,可却实在没想到她竟能真的做到这样宁为玉碎的地步。
豫王对于宋皎的恨意,除去一半的不可说,另外有一半是给误导了的。
之前他所见过的太子跟宋皎的相处情形中,多半是太子想要让他看见什么就是什么。
后来又偏发现宋皎身上有赵仪瑄的帕子,竟坐实了宋皎是自愿献身主动依附的。
他自然恨极,加倍唾弃。
直到此时。
**瑭眼睁睁地看着宋皎血溅当场,他没办法忍心。
他的心果然没有想象的那么硬。
豫王跟颜文语一样,曾是最亲近宋皎的两个人,此刻他们两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所以豫王在跟赵仪瑄提出这句的时候,他的语气不是之前呵斥宋皎时候的冷硬,而带着一丝恳切的柔软,这是真正的衷心的提议。
太子低头看着怀中之人,有那么一刻他感觉怀中的人很轻,好像握不住就要飞走似的。
他本来不打算放手,但是他心里清楚,豫王的话,跟颜文语的话都有道理。
“诸葛嵩。”赵仪瑄唤了声。
侍卫长急忙上前:“殿下。”
赵仪瑄道:“你带宋侍御跟着程夫人走。”
诸葛嵩答了一声是,上前将宋皎接了过来,破天荒地又加了一句:“殿下放心。”
颜文语总算松了口气,她不想跟太子彻底的撕破脸。
因为她也没有十足把握,若是惹怒了太子,后果将如何。
毕竟太子殿下的脾气人所皆知。
如今见赵仪瑄竟真的肯退让,她倒是有些意外了,深看了太子片刻,颜文语把心头涌起的话压下,只道:“臣妾先行告退了。”
“等等。”是赵仪瑄开了口。
颜文语一怔。
太子举手,将身上外面的一层暗团龙纹轻容纱罩衣脱了下来,轻轻一抖给宋皎遮住了头脸,才轻声道:“去吧。”
颜文语看着他的举动,眉峰忍不住蹙了蹙,却终是转身带了人出门了。
就在诸葛嵩抱着宋皎,跟随颜文语出了大理寺门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在街对面站着一道黑色的影子。
那是朱厌,他就像是一个大白天出现的幽鬼,一身黑衣,苍白的双眼蒙着黑色的布条,头发散乱,手持藤杖站在那里。
虽然诸葛嵩没有出一声,但他还是看见了朱厌向着他、或者说是他怀中的人,缓缓地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颜文语却是没有注意到对面还有个瞎子,只忙着吩咐:“侍卫长,请劳烦把夜光送到车中。”
诸葛嵩扫了朱厌一眼,却见他缓缓张口,那个嘴型,却像在叫:“夜光。”
就在诸葛嵩陪着颜文语一行,护送宋皎离开,后脚赵仪瑄便出了门。
在街对面,原本站着的朱厌此刻已经跪在地上,他跪的极虔诚似的,额头贴着地,黑色的衣摆都敷顺地伏在地上。
赵仪瑄刚要上车,忽地看见他,便停了一停。
就在这时,朱厌忙爬前了几步:“主子!”他颤声地叫了声,却不敢抬头。
太子默然看了他片刻:“把这件事查到底,你就能留在京内。”
朱厌猛地窒息似的,又忙道:“谢主子开恩!”
赵仪瑄并未再多看他一眼,面色冷峻地上车而去。
车驾向前,盛公公还回头往此处张望,直到马车转弯,朱厌仍是趴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黑点。
而等到豫王众人出大理寺的时候,那道黑色的影子早就不见了踪迹。
接下来两天,程府接了程子励的尸身,操办丧事。
颜府那边怕颜文语顾不过来,颜夫人于氏同一个媳妇,带了好几个管事嬷嬷过来帮她照应。
有几个嬷嬷经验老道的,负责去照看陪伴罗氏,有几个便负责外间的丧仪等等。
而宋家那边,颜文语也通知了魏氏,毕竟这是宋皎的亲生母亲,也是她最牵挂的人,不管魏氏如何,她也是真心疼爱宋皎,有她照顾,对于宋皎的恢复大有好处。
小缺跟宋明因得知消息,也赶来程家帮忙,不必多说。
里里外外都有了帮衬,颜文语并不觉着操劳,她最担心的还是宋皎。
宋皎额头的伤并不要紧,可她心里如何,颜文语不敢多想。
让颜文语意外的是,虽然赵仪瑄留了个诸葛嵩跟着宋皎,但几乎就在宋皎来的次日,盛公公亲自把一个小宫女送了来。
这小宫女生得过于眉眼秀丽,虽年纪小,却透着一股机灵劲。
盛公公道:“这个小丫头叫青青,她在东宫犯了错,本是要打死的,是因宋侍御求情而得了命的,她听说宋侍御生了病,便主动地要出来照料,以后就叫她跟在宋侍御身边吧。”
颜文语知道这怕是叫这丫头过来近身地“监视”,照料还在其次,不过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盛公公入内看过了宋皎,出来又问道:“到底情形怎么样?”
颜文语道:“劳烦公公回头禀告太子殿下,夜光的伤并无大碍,不过还要多调养两天,请他安心。”
盛公公长叹了声:“我可是一把年纪了,没想到仍能看到想不到的光景,夫人你那天没在,你可不知道,要不是咱们太子殿下及时地那一拽,哼,宋侍御这会儿哪还能是‘并无大碍’,她啊,早就已经……”
盛公公皱眉,看着颜文语道:“这孩子的性子怎么这么烈,平日里和和软软的,谁都能捏一把似的,怎么竟然能……太子殿下并不是故意瞒着她的,只是想先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好给她交代啊!殿下为了她可是一片苦心,她怎么就……”
沉默了片刻,颜文语开了口:“公公,你们都想错了。”
“什么想错了?”
颜文语有些难过的:“你们都觉着夜光是在恨太子,其实她是在恨她自己。”
盛公公一怔,颜文语道:“她跟子励是少年相知,她心里一直有个心结。恐怕她觉着,是她害死了子励。”
“这、这是怎么说?为什么是宋侍御害死了公子?”
颜文语淡淡一笑:“公公别问了。我说这话只是想提醒你,若太子殿下心里郁郁,你就把我这番话转告太子,让太子知道,夜光并不是恨极了他,若说有三分恨殿下,倒有七分她是在自责。你告诉殿下,他自然就懂了。”
盛公公呆了半晌:“那好,我即刻回去告诉殿下去,这两天饭都不肯吃,脸上没有一点笑,东宫简直都成了冬宫了。”
赵仪瑄自打回去,便一直都在书房,夜间就寝也不回寝宫。
他的心情影响了整个东宫,不管是后宫的人,还是太监宫女,一个个都噤若寒蝉,不敢靠近,不敢高声,唯恐一不小心戳了逆鳞。
送了盛公公后,颜文语转回里间。
正程残阳从外进来,短短数日,程大人也显而易见地憔悴了不少,但他的神情依旧地肃然。
虽然府内正操办程子励的丧事,但对外,程大人坚持不接受外人的祭拜吊唁,甚至一些来往的京内百官、贵宦们所送的丧仪都拒收不受。
他要简简单单的把程子励发付了。
颜文语行了礼:“老爷的脸色不好,不如先入内歇会儿吧。”
程残阳道:“夜光怎么样?”
颜文语道:“昨儿晚上高热起来,折腾了一宿,今天总算好些了。”
不知是因为伤了头,还是过于伤心,宋皎烧的神志不清,更不肯喝药。
颜文语没了法儿,只能发狠掰开她的嘴硬灌了几碗,情形这才好转了些。
这些话,颜文语却是没有跟盛公公提半个字,因为一旦说了这些,东宫的殿下只怕更加坐不稳了。
程残阳长叹了声:“这孩子就是太重情了,又何至于这样,我已经没了子励,难道她也这么想不开吗?何况子励的事又不是她所害,何苦呢。”
颜文语默然,片刻后道:“她把子励当成亲兄长一般,不然又怎肯为了他两入东宫。”
程残阳垂眸:“是啊。”
夫妇两人对站半晌,有个小丫鬟从内跑来,有些惊喜地禀告:“夫人,宋侍御醒了。”
颜文语忙道:“我去看看。”
程残阳本也想同去,心念一转,只道:“去吧。不要忙,慢些。”
内宅之中,魏氏正贴身守着女儿。
这两天,魏氏也止不住地掉泪,看到宋皎额头的伤,以及她高热不退如生如死的那情形,魏氏心如刀绞。
她觉着这都是自己错,是她从最开始做了做错的选择,把宋皎推到了这条不归路上。
倘若……宋皎不是生在宋家,那她必然也是为家人视若珍宝的、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可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她还是被硬推上这条路了。
魏氏看着宋皎的脸,咬紧牙关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想起来在宋皎小的时候,别人家的丫头都在撒欢的玩儿,而宋皎被送去学堂读书,到晚间,别人家的孩子已经入了梦乡,她还得挑灯习字,温习功课,没有一天是在子时之前睡下的。
宋皎也不是生来就喜欢穿素色衣服的,但是她从小就给禁止接近一切女孩子喜欢的东西。
所以渐渐成了习惯。
就连有一次她捡了一朵花,无意中在鬓边比了比,都给魏氏狠狠地敲了一顿手心,她还得用肿着的手去握笔,一边哭一边写字,但从此再也不敢随便去捡花了。
她那紫烟巷别院的冷肃朴拙,也是因为习惯而已,仅有一枝小小蔷薇,因为并不在宋家,倒是可以在她的案头悄然绽放。
魏氏想到过去,把一整条的帕子都哭湿了。
宋皎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的脸,一张憔悴悲伤,眼皮红肿的脸。
“娘?”她有些不太信的喊了声,声音极其沙哑。
魏氏点点头,挤出了一个笑:“夜光,你好点了吗?身上觉着怎么样?”
宋皎怔怔地,还有点不太清醒:“娘怎么在……这是哪里?”
魏氏说道:“这是在程府,是颜夫人让我过来的。”她抬起袖子,给宋皎把额头的汗擦了擦:“别担心啊,好孩子,娘在这儿守着你呢。”
宋皎本正茫然,猛地听了魏氏这温暖贴心的一句,就像是有人在她的心头跟鼻子上都轻轻地打了一拳,不疼,但酸软而涩的没法形容。
她咬了咬牙关,强行把那一声冲出来的哽咽咽下去。
但泪却没有来得及咽下,仍是滚落出来。
“别哭别哭,”魏氏忙低低的安慰,但她的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有点语无伦次地,她说:“好孩子,是娘对不住你……害你受了苦。”
“娘!”宋皎没办法再忍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扑到魏氏的怀中。
魏娘子紧紧地将她抱住,母女两人放声大哭。
颜文语赶到的时候隐隐听见了哭声,吓得以为怎么了,过门槛的时候几乎摔倒。
到里间见是如此,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小宋而言那确实就是一份职业而已,原先已经说过一遍了~小宋不像是云鬟一样天纵奇才,她就是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人而已~
既然提到了云鬟,那就再推荐一下六部之中的《闺中记》吧,完结文,专栏可见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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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闭着双眼, 额头上沁出的血慢慢地汇集。
颜文语缓步上前,就算是在这种情形下,颜大小姐仅仅只是眼神有异,而面上没有多余表情。
她向着赵仪瑄缓缓屈膝:“参见殿下。”
颜文语的目光跟他一碰:“殿下。”她很快地、即是敷衍又不失礼数地屈膝行了个礼,旋即看到了在太子怀中的宋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