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永州城中万家灯火,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据说卢千户犯事,他的家中也给围了个水泄不通。只等巡按大人查证属实,便行处置。
不过,那位巡按御史大人在下午的时候提审过一回,但并未宣判,可据知情人说,卢大人这会是有些凶多吉少。
但在卢府凄风苦雨之外,永州城别处还是歌舞升平,甚至因为太子殿下的来到,满城轰动。
至于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便是永州首富江家了。
江家是永州,复州以及庆州一带势力最大的盐商,这三大府州中所用的食盐的一大半,都是江家调度把持。
江家号称是三府盐运总商,是西南道上当之无愧的头号盐商。
历来江家跟朝廷的关系也非常之紧密,之前江禀怀的祖父在的时候,因为西北地方的战事,向着朝廷捐出白银五十万两,又为永州水患,捐了三十万两,自己却是清贫持家,一身衣裳亦是粗布而已。
皇帝为此大为嘉赏,正江禀怀之祖那年病逝,皇帝便特追封了个“延义伯”的爵位,故而江家虽是商户出身,却显贵非凡。
而不管是哪一任知府上台,都会同江家搞好关系。
今日人人都知道江大人要宴请巡按御史,但凡城中有头有脸的或跟江家有交际的,哪个不想前来。
只不过江府也不是谁都能进的,只有江先生认可之人才配进门。
先前宋皎自府衙回来后,把岳峰周百户夫人给自己做的衣袍翻了出来,本是要给江禀怀换洗,但看了看,仍是觉着太小了。
于是便叫了个下人,给了他五百钱,让速速去置买一套里外衣袍。
那仆人吃了一惊,拿着钱发呆:“大人,您想要衣裳,说一声儿就是了,立刻给您取来,何必要用钱买?”
宋皎道:“不必,你出去买一套平平常常耐穿的,不要绫罗绸缎,就按照今日江知县的身量买,知道么?”
仆人犹豫着去了,过了半晌果然买了一整套回来,倒果然是粗布麻衣的外衫,中衣中裤等,还剩了二百钱。
那仆人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生恐被责骂。
宋皎笑道:“做的好,就是这样。剩下的钱给你拿着,就当是跑腿的费用吧。”
仆人拿着钱,怔怔地退了下去。
宋皎让丫鬟把衣裳给江禀怀送到里间,不多时,江大人沐浴完毕换了新衣出来,笑道:“我倒像是打秋风来了。多谢夜光贤弟赐衣。”
宋皎道:“我的钱有限,也知道你不习惯穿那太好的,所以只买这些,你可不要怪罪。”
江禀怀道:“哪里的话,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他洗过澡,眉眼都比先前清明鲜亮好些,面孔也不失英俊,而且谈吐举止,老练稳重,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羞辱便红了脸的少年了。
他本想问问宋皎去审讯卢千户如何,但又知道自己不该问这些。
何况如果宋皎愿意说,她自己就开口了。
吃了两口茶,江禀怀道:“夜光,你真的要去府内赴宴吗?”
宋皎道:“已经答应了的,你不愿去?”
“我……你若去,我自然也一起,”江禀怀说了这句,迟疑片刻:“只是,有句话我本不该问,但我想、是迟早晚的。”
宋皎也饮了一口茶:“你说就是了。”
江禀怀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你……以及太子殿下来永州,是否跟江家有关?”
宋皎一震。
她虽然跟江禀怀久别重逢,相谈甚欢。
但心里却也窝着这件事。
永河决堤之事,匪寇侵扰岳峰的流言……她觉着都跟永州的江家脱不了干系。
谁知江禀怀竟是江振之子。
她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提及此事。
按理说她是来查案的,江禀怀身份敏感,自不能跟他透露。
但如果真的江家参与其中,那可不是一个两个的人头,江禀怀毕竟是江家的人,又该如何?
宋皎没有开口回答,而在思谋且为难着。
但就是这一刻,江禀怀已经猜到了。
捧着茶杯的手轻轻地一颤。
对于江家,他的情分甚是淡泊,但他非常的清楚,太子殿下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跑到永州来玩耍的,而能有劳太子亲临,再加上宋皎这位巡按,永州的事儿,只能往大里去想。
大到什么地步,只看太子的身份就知道。
其实江禀怀跟宋皎差不多,宋皎讨厌家里的氛围,讨厌宋申吉,宋洤,朱姨娘,但那毕竟是她的家,所以上回听说家里死了人,才也心惊失神。
而江禀怀也是一样,这个江家对他而言,可有可无,但这毕竟也是他的立身之地。
他却没想到过是否自己也会被牵连在内,亦没想过真的到达诛九族的地步的时候,自己的人头也能跟着落地。
捏着那三才茶盅的盖碗,江禀怀手一停,他深吸一口气道:“听说你在出京之前,令弟就出了事?”
宋皎应了声:“这么远你也都知道了。”
江禀怀道:“你没想过替他去周旋?”
宋皎扬了扬眉,却又苦笑:“江兄,你怎么也说出这种话来了?”
“我问你,正是因为知道你的答案,”江禀怀把手中的盖碗放回了桌上,他转头看向宋皎,很平静地说道:“你的答案,就是我对江家的答案。”
宋皎的眼睛睁大了几分。
对于宋洤,她早说过无数次,他若是犯事,自有律法处置,她绝对不会插手;他若无事,朝廷自不会为难。
所以江禀怀的意思,已经不用再说。
“禀怀兄……”
江禀怀不等她说完便道:“甚至倘若连我也牵涉在内,我希望你不要迟疑,就把我当作一个从不认识之人,一视同仁的处置。”
宋皎眉头皱起。
她转开头去。
厅内沉默下来,厅门口小丫鬟来到:“大人,江府派了车马来接。”
江府门口,极大的红灯笼用的是特制的牛油蜡烛,照的府门口红光耀耀,加之正门宽阔,气派非常,犹如神仙府邸。
宋皎的马车来到之前,门口的小厮早在不停地伸头张望,当看到马车才拐弯,便急忙向内通传,又下台阶去迎着。
江禀怀跃下地,探臂抬手接了宋皎下车。
这会儿里间江振已经带人迎了出来,将巡按大人迎了入内。
今日在江家赴宴的,有一半是白天在府衙见过宋皎的,还有一半是没见过的,瞧着巡按大人竟是如斯美貌,一个个目瞪口呆暗自惊怔。
宋皎并未穿官服,只是周百户夫人给她缝制的灰蓝常服,这挑人的颜色却无损她的容色,灯影下反而更见面如美玉,若非举手投足自有风范,简直像是哪家的美人儿误入了堂中。
江先生虽刻意相迎宋皎,对于自己的儿子却依旧是不管不问,故意地冷淡。
宋皎看在眼里,对于江振的为人,越发的在心里讨厌了。
葛知府亲自给宋皎介绍了今日来的几个人,都是当地极体面的士绅,耆老,其他是府衙里见过的,也不必多说。
偌大的厅内,一色的紫檀木桌椅,坐上是葛知府主位,左侧便是宋皎,右手便是江先生。
再往下便是官员跟士绅们,分成两列摆了流水席。
宋皎看着面前的菜色,都是自己没见过的珍馐美味,葛知府举了杯子笑道:“宋大人,永州偏僻之地,自然不如京城的山珍海味,委屈大人了,只尝尝我们本地的风味如何。”
宋皎道:“大人客气了,各位同请。”
她举杯稍微沾了沾唇,并没有就喝一口便放下,因知道自己酒力有限,免得醉了不知又生出什么事来。
不料江振在旁看见,便笑说:“按台大人,这是我们本地的土酒,唤作无忧,虽不算什么至为有名,但酒如其名,喝了之后便会忘记一切烦忧,大人不尝一尝?”
葛知府见状便笑劝:“宋按台,尝一口无妨,这酒就算我们这儿的妇人女子都很爱喝的,喝一杯且醉不了呢。”
宋皎听他竟把妇人女子都说出来,满堂众人且都看着自己,便啜了一口。
果然入口香甜,并不像是有酒劲的,只是她毕竟谨慎,当即放下。
江振皱了皱眉,仿佛不太满意:“宋按台……”
话未出口,就听到宋皎身旁有人道:“按台大人在岳峰劳乏过度病了两日,如今才好了些,不便饮酒,若是各位觉着不尽兴,那就让我来代替吧。”
竟是江禀怀,他走到宋皎身旁:“大人。”
宋皎一怔,终于拿起酒杯递给了他,江禀怀向着众人举杯:“先干为敬。”说着一仰脖,竟是将一杯酒喝光了。
其他人见状,便也打着哈哈,跟着混了过去,只有江振瞪着儿子,冷笑了声:“不自量力的东西。”
大概是因为按台大人不善饮酒,略喝了一轮,葛知府便对宋皎道:“按台大人,江先生可还备了好玩儿的给大人一笑。”
宋皎正有点头晕,怀疑自己是喝了酒的缘故,转头看众人却都寻常,而江禀怀也依旧端坐旁边,并无异样。
此刻鼓乐声响,一阵香风袭来,伴随着乐声,厅门口迤逦进来数道婀娜多姿的身影,在鼓乐之中翩翩起舞。
这些舞姬个个身段柔软,其妙无比,不过在座诸位毕竟都是见惯了这般场合的,唯一对此生疏的应该就是宋皎跟江禀怀了。
宋皎本来还端坐,此刻便抬手支着桌子,手扶着下颌凝神细看。
江振跟葛知府两人时不时地便打量宋皎的反应,却见这位年轻的按台支着下颌,眯着双眼,仿佛已经看呆了似的。
江振的唇角才冷峭地一动,突然感觉到有一点冷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他若有所觉,向着宋皎身边扫去。
果然,正是江禀怀在注视着自己。
父子目光相对,江振的脸色冷冽下来,江禀怀却似是而非的轻轻一笑,手中捏着个空的酒杯,微微转动。
借着低头的一瞬,江禀怀看了眼身边的宋皎。
宋夜光似凝神于舞姬的翩然舞动之中,长睫如同蝶翼似的停着不动,支着下颌的手,手指纤细如玉,一根手指伏在唇边上,那唇红的有点过分,而且唇边破了一点皮。
江禀怀看了一眼便不能再看,只又低下头去望着手中的空酒杯。
宋皎目不斜视。
她知道此刻必然有人在打量着自己,所有人都以为按台大人已经沉迷于舞姬的美色之中,但却无人知晓,在阵阵地舞乐声中,宋皎此刻心底所想的,却是下午时候,自己去府衙谒见太子的情形。
当时她才审过了卢千户,本以为太子会命人传召自己,但在她慢慢地往外走的时候,依旧是一丝旨意都没有。
奇怪,自从府衙下车,太子入内歇息,就再也没见着人。
他留她在外头独对这些永州的老狐狸们,却一点交代都没有,甚至江禀怀的来到……宋皎知道太子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消息。
但就算她把江禀怀带回了别院,一直到审问过卢百恩,太子竟毫无动作。
别的且不说,他至少该传自己问问审讯的情形吧。
宋皎简直开始担心起赵仪瑄来了。
她的一条腿已经将迈出府衙门槛了,却又撤了回来。
不行,她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借口都是现成的,比如童知府请自己去江府赴宴,当时她虽为了江禀怀而答应了,可却不知太子的意思,到底需要请示请示。
还有卢千户……
府衙后宅,外面门口站着的是知府衙门的仆从,见是跟随太子而来的按台大人,不便拦阻,只向内通报了声。
宋皎畅通无阻地进了门,往前而行的时候,便看到五六个容貌绝美的少女,正自前方转出来,一个个屏息静气的,在看到她的时候,才都抬头偷偷地打量。
宋皎见她们人多,便往旁边挪开了一步。
那些美貌少女且走且含羞带怯地悄悄打量她,直到错身离开,才听见其中一个窃窃道:“那便是按台大人,竟是这样的好看……”
另一个小声道:“罢了罢了,咱们都是没给太子殿下挑中的,还有脸说呢。”
“就是,倒是那小蹄子有福气。”
宋皎听得莫名其妙,听到最后一句,心里突突地跳了两下,却不知她们说的“小蹄子”是哪一只。
心怀狐疑地来到厅门口上,内卫却将她拦住:“按台大人,请稍等片刻。”
她以为内卫要向内通报,但他却并无动作。
宋皎怔了会儿,便问:“殿下莫非是在休息?”
内卫道:“并未。”
宋皎担心:“殿下身子可无恙?”
“无恙。”内卫仿佛觉着她这个问题是在诅咒太子似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宋皎顿了顿:太子没有休息,身子也无恙,为何还要自己等?
她半是疑惑半试探地问:“殿下可是有……客人?”
内卫张了张口,好像不知如何回答似的,他转头看向别处。
宋皎突然想起方才进来时候那些美貌的丫鬟,她勉强站了会儿:“那我稍后再来吧。”
正要转身走开,却听到屋内一声咳嗽,是太子的声音:“宋按台进来。”
宋皎迟疑着,正要迈步,却有个人正好从门内走了出来。
是个……女子。
穿着打扮跟方才那些少女一样,只是她的头发散开,而且正低着头系自己的衣带,而她的衣衫跟下裙,是明眼可见的凌乱。
宋皎屏息止步,瞪大双眼看去,却因这女子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只瞧见一点胭脂从嘴角斜飞出去,像是给人用力揉搓过。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内容提要一句是饺子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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