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就在太子下旨传朱厌进东宫的时候,养心殿那边儿也传来皇帝的旨意,有急事宣召。
赵仪瑄只得先去面圣。
太子没想到,自己看到的是“其乐融融”的一副情形。
皇后跟楚妃都在,颜文语跟颜文宁两位坐在皇帝的左手之下。
而康尚书家的千金敏敏,还有尚翰林家的尚珂,如一对儿娇艳欲滴的花儿似的,则在皇后这边,坐在楚妃的下手。
倘若只有颜文语跟颜文宁在,倒也罢了,毕竟这两位都已经名花有主,于他无碍。
如今多了那两位,赵仪瑄一看,心里便觉着讨厌。
有康姑娘跟尚姑娘这两位在,皇帝召自己来的用意,已经不言自明了。
说实话,太子并不厌恶康敏敏,也觉着尚珂的琴技确实不错,他本身对于这两位姑娘没什么恶感。
但同时,他对她们并没有任何的心思。
因为他的心意都在那一个人的身上,无法分给别人,就算是随意地敷衍都仿佛是一种奢侈。
何况太子从来不是个喜欢敷衍了事的人。
赵仪瑄上前行礼,脸色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淡下了三分。
而颜家的两位以及尚珂跟康敏敏,也都起身向他行礼。
皇帝道:“那些折子都看完了?”
太子道:“回皇上,都已经看完了。”
皇帝点头道:“知道你这几天操劳辛苦,正好儿今日颜夫人,三小姐,以及康尚书和尚翰林家的两位姑娘进宫来谒见皇后,朕瞧着怪热闹的,便想着正好叫你出来说说话散散心。”
赵仪瑄笑道:“皇上自个儿瞧着喜欢就行了,儿臣却不太习惯忒热闹的场面儿。”
皇帝道:“少胡说,去坐下吧。”
太子看了看,这才发现在颜文语的旁边有一个空着的座位。
他看了一眼颜文语,却见她跟颜文宁仍是站着未动,而对面的尚珂跟康敏敏也都是站着,显然是太子没坐,她们也不便落座。
皇帝见太子没动,便道:“去坐下吧,颜夫人,你们也都坐吧,不必拘礼。”
赵仪瑄走到颜文语身旁,在椅子上坐了,其他四位也都谢恩就坐。
皇后的脸色不是很好,自从太子进内,便没说话。
直到见赵仪瑄坐了,皇后才在脸上稍微带了点笑:“皇上可是惦记着太子呢,又怕太子累着,又担心那东宫过于冷清,委屈了太子。”
赵仪瑄瞅了她一眼,看向皇帝:“说到这个,皇上今日怎么没叫豫王?说起来豫王那府里比东宫还冷清无人呢。”
皇帝似笑非笑地:“又在说什么话。豫王眼见就要成亲了,好歹也是将有正妃的人了。你呢?怎么能跟豫王相比?”
颜文宁听到这里,便含羞低了头。
皇帝又特意地往楚妃身旁那两位扫了扫,道:“哼……你要有本事的,就快给朕选定一个太子妃出来。”
康敏敏跟尚珂不知怎么也有点羞似的,一个抿着嘴笑,双眼乌溜溜地很活泼惹人怜爱,一个低着头,矜持地笑而不语,端庄娴雅。
只有颜文语的目光淡淡地瞟向了太子。
赵仪瑄感觉到来自身旁的眼神,不由转头看向颜文语。
目光相对的瞬间,太子发现颜大小姐的眼神有点古怪。
但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楚妃笑吟吟地开了口:“皇上是着急抱孙子了,太子殿下还是也多上上心吧。别叫皇上总是巴望着呢。”
赵仪瑄若有所思地又看了颜文语一眼,却见她垂着眼皮,目不斜视。
“这种事急不得,”他只能淡笑了笑:“多谢娘娘的好意,不过,好歹豫王快成亲了,也许豫王先给皇上多添几个孙子孙女呢?”
皇帝的脸色一变。
颜文宁又喜又羞,抬不起头来。
尚珂疑惑地看了太子一眼,连康敏敏也觉着太子这话……不太妙。
皇后笑道:“太子,话不是这么说,你毕竟是储君,这么久了正妃还空缺,只怕会招惹非议。”
赵仪瑄看向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微微地一笑,没言语,只是似冷非冷地扭开了头。
皇后脸上那点薄笑有点撑不住了:“太子莫非觉着本宫说的不对?”
赵仪瑄淡淡道:“不敢,娘娘说的当然是对的,后宫正位空缺确实不好,但也没有一下子就来两个的吧。”
康敏敏跟尚珂惊喜交加,她们两个想的比较单纯,以为太子是指的她们。
但是在皇帝跟皇后,以及颜文语楚妃听来,此话甚是惊心。
太子显然是在话里带刺,“指桑骂槐”。
表面上,赵仪瑄说的确实是康敏敏跟尚珂,实际上……他指的,却是当年元皇后还在,如今的这位皇后娘娘就已经开始鸠占鹊巢之举了。
皇后睁大双眼,脸皮上仿佛有些红,她没想到太子竟敢当着这些人的面儿,如此的公然无礼,偏偏不能挑破。
皇帝的眼中也掠过一丝怒意,但他仍是含而不露地:“太子,你在说什么?”
赵仪瑄笑笑:“怎么皇上没听清儿臣的话么?”
皇帝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殿内的气氛开始叫人不安。
楚妃忽地笑说:“是了,刚才皇上还赞尚姑娘的琴技呢,不如让尚姑娘为大家抚琴一曲,珂姑娘,你刚才说有一曲什么可以令人宁神化躁的呢?”
尚珂被突然问到,几乎反应不过来,眼睛眨了半晌才忙道:“回娘娘,是一曲《普庵咒》。”
楚妃瞄了眼上面,此刻皇帝仍是盯着太子,皇后咬着唇,显然也是极为不忿。
只有太子若无其事,完全无视皇帝的隐怒跟皇后的愤恨,他自顾自地拿着面前的一个五彩云龙金浮雕的杯子把玩不已。
就算楚妃八面玲珑,也有些不知该何以为继。
就在此时,颜文语温声向着帝后道:“臣妾也听说过这《普庵咒》,据说可以消灾解厄,驱邪除秽,还能逢凶化吉呢……尚姑娘真是难得,连这个也会。臣妾倒是很想听听。”
尚珂这才勉强一笑,康敏敏见机行事,忙道:“皇上,那就让尚姐姐为大家弹奏一曲吧?我们也有耳福了。”
赵仪瑄看了颜文语一眼,笑道:“既然大家都想听,那就弹吧?还愣着做什么?”
尚珂听太子发话,很愿意即刻弹奏,可却不知帝后的意思。
正有点局促,却听皇帝缓缓说道:“确实,这会儿很需要听听这样的曲子,驱驱邪祟,除除污秽。来人,拿琴上来。”
宫女将琴抱了来,尚姑娘将琴弦略微调试了一番,便弹奏起来。
除了尚姑娘正专心致志地弹琴外,在座的众人,却无一例外的各怀心思。
好不容易等着尚珂一曲弹完,皇帝道:“果然甚好,令人耳目清爽。”
他赞了两句,对皇后道:“你陪一会儿。”
皇帝起身,看向太子:“随朕进来。”
太子将手中的那杯子放下,起身跟着向内,颜文语抬头看向他,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不提剩下的几个女子如何,只说皇帝负手,带了太子进到内殿。
魏疾刚放下帘子,皇帝便质问:“你刚才在外头是什么意思?!”
赵仪瑄道:“没什么意思啊,皇上是不是多心乱想了?”
“你不用自作聪明,”皇帝回头盯着他,不悦地:“你不该当着外人的面儿,让皇后下不来台。”
太子笑道:“儿臣何曾做什么了?啊……难不成是儿臣一时说错了话,让皇后娘娘误会了?哎呀!儿臣真是粗心大意,竟然忘了避讳了,不如儿臣回去跟皇后娘娘请罪吧?”
皇帝看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地演戏,冷笑:“行了,这件事不说了。朕只问你一句话。”
“皇上请说。”
皇帝道:“尚珂跟康敏敏,你想选哪一个当你的太子妃。”他说了这句后,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是不选,那就让朕替你定。”
赵仪瑄皱眉:“皇上至于急到这个地步?”
“很至于。”皇帝淡淡道:“这两个都是难得的,都可以放在东宫,朕看,这尚珂颇识大体,康敏敏年纪小些,就定了尚珂为太子妃吧,康敏敏就封个贵妃。”
赵仪瑄哈地一笑:“皇上都安排的这么明白了,是不是也要替儿臣把那洞房花烛都代劳了?”
“住口!”皇帝怒喝了声:“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或者是朕太纵容你了?你就越发的不知高低,一次次的胡作非为,今日当着朕的面儿你说,朕的安排你答不答应,若是没有异议,就让内务司即刻操办大婚。”
赵仪瑄略觉古怪:“皇上为何这么着急?”
皇帝道:“因为朕发现不能一切都由着你的性子。”
“儿臣做什么了?竟让父皇开始逼婚。”
“你做了什么,你倒来问朕,”皇帝盯着他道:“朕还等着你跟朕主动承认呢。”
目光相对,太子心头猛地一震。
但他仍是没有开口。
皇帝见他不语,便道:“说的何等冠冕堂皇,是为了西南道的灾情匪患才去的西南,如今你当着朕的面儿再说一次,你是为了什么去的西南!”
赵仪瑄的喉头动了动。
他不怕告诉皇帝,自己确实是为了心里喜欢的那个人。
他只是怕贸然揭穿了之后,宋皎是怎样的处境跟心情。
“怎么,”皇帝冷笑:“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儿臣不是怕,”太子终于开了口,却仍是谨慎地试探着问:“父皇……是怎么知道的。”
“你莫非想要偷偷摸摸地瞒一辈子?”皇帝走近了一步,盯着他道:“身为太子,你可知你所做是何等让朕失望,为了一个女子,一个欺君罔上的女子,你不顾安危,抛下所有……你还配这个东宫之位么?”
赵仪瑄听皇帝总算说出“一个女子”,才确信他果然知道了。
只要不是他在皇帝面前戳破的,太子觉着,自己算是能给宋皎一个交代了。
他反而松了口气。
毕竟在这之前,赵仪瑄想过无数次,——该怎么把宋皎的身份告诉皇帝,该在什么时候让天下知晓。
他本来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但是他知道宋皎心里想做的是什么,当初为了让自己瞒下此事,她不惜答应他任何条件。
赵仪瑄不愿让自己成为打破宋皎梦想的人。
不管皇帝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那接下来……对太子来说,反而简单的多了。
他甚至没把皇帝的最后那句“配这个东宫之位”的质问听进去。
皇帝本来以为自己戳穿了后,太子会有震惊或者惧怕之意,至少会有一点不知所措吧。
但令他意外的是,太子脸上的诧异之色稍纵即逝,很快地,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如释重负。
赵仪瑄道:“父皇训斥的是,其实已经有两个人同样这么训斥过儿臣了。”
皇帝微怔,那股怒意暂时被转移:“两个人?你说什么?”
赵仪瑄道:“其中一个,自然就是宋夜光,另一个,是宁州成安知县江禀怀。”
皇帝淡淡地哼了声:“是么。”
赵仪瑄道:“他们都当着儿臣的面儿,直言儿臣不顾体统,实在辜负储君身份,辜负了父皇重托。”
皇帝微微抬头:“不必说这些好听的,朕不想听这些。之前朕跟你说过,身为太子,你最不该看重的就是女人,如今你却明知故犯,为了一个女子把自己置于险境,你没有半点解释吗?”
赵仪瑄道:“解释?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盯着他:“宋夜光不过是一介女流,却女扮男装在朝为官,这是欺君之罪,罪该当诛。难不成你觉着,朕会毫不计较此事,就如你被女色所迷昏头昏脑一样?哼,她竟然还敢媚惑太子,更是罪加一等!”
目光相对,赵仪瑄突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
“儿臣在笑,父皇到底把她看成了什么?媚惑太子?”赵仪瑄轻轻地叹了口气:“儿臣倒是想她能把心思都放在媚惑太子之上,可知儿臣也早就想给她铺好路,想让她换个身份,留在东宫锦衣玉食不受饥寒只得宠爱。可她偏要做什么巡按御史,偏要离京去吃那些苦头……父皇,倘若这次你是跟儿臣一块儿去的西南,倘若你见过她为了守城而亲自带着那岳峰的老弱妇孺上阵的情形,你就绝不会说出什么‘女色所迷’‘媚惑太子’的胡话。”
“放肆!”皇帝眼睛竖起,喝道:“再怎么说,欺君就是欺君,死罪就是死罪!”
赵仪瑄屏息,手不知不觉中攥紧,脸上的那点淡笑也收了:“她在外头生生死死多少次,父皇到底知不知道她到底为朝廷做了些什么,如果她是男人,这会儿早该加官进爵,官至一品了!”
“什么?朕看你是被她迷昏头了!”皇帝怒意更盛:“那么朕问你,因为她,还差点折了一个太子你怎么不说!倘若你因为她而折损在西南道上,又当如何!”
赵仪瑄的回答很快:“若是儿臣这么容易就折在西南,那就是没有当太子的命。父皇也不用惋惜,也不用怪任何人。”
皇帝盛怒:“赵仪瑄!你是不是疯了……你可知朕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太子定了定神:“当然,儿臣并不是故意激怒父皇,只是说几句良心话而已,只因为夜光是女子,又因为儿臣喜欢她,她就无功反而有罪,甚至‘罪加一等’?天底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皇帝冷道:“谁叫她不守本分,明明是女子之身,就该乖乖地呆在闺阁之中,而不是出外抛头露面……”
“那也不是她能选的!父母之命,父母之欲,她那会儿还是襁褓之中的孩子又能如何,”赵仪瑄的心头狠狠地颤动着,他心里突然想到在紫烟巷看到的宋皎的那个简朴冷旧的卧房,越发听不得皇帝这些诛心之言,太子咬了咬牙,看着皇帝冷酷的脸色:“就像是儿臣也不能选一样!”
“你说什么?”
太子道:“如果儿臣能选,儿臣会选择让母后好好地活着。但是儿臣做不到。”说了这句,太子继续又道:“也许有人做的到,但是他没有选。”
皇帝这次听明白了。
他的双眼睁大,盯着赵仪瑄,半晌,皇帝才哑声说道:“可见……确实是朕太纵容你了。”
皇帝说着转身,走了两步又道:“宋夜光明日便能进京,想来你也知道了吧。”
太子蓦地抬头。
皇帝的声音微凉:“你觉着,朕该怎么处置她。”
赵仪瑄的心跳的很快,他方才跟皇帝对峙,一点儿惧意都没有,可听到这句话,他突然不安。
“父皇……”太子往前走了两步,咽了口唾沫他道:“父皇,儿臣刚才、有些过激之言,父皇且宽恕儿臣,至于、夜光,她实在是无辜的……”
没等太子说完,皇帝笑了,笑的有点寒意凛然:“有趣,你从不肯对朕轻易低头,这会儿竟为了一个女人……跟朕服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