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大婚之日,宋皎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露面,她不太愿意跟豫王照面,暗自揣测,豫王跟她的想法也该一样。
太子对此并无异议。
东宫这边只云良娣跟李奉仪一起出面应酬。
而在那之后,果然宋皎也从盛公公的口中得知了,豫王会择日离京的消息。
虽然在此之前早有传闻,宋皎也曾想过问问赵仪瑄,但想到太子那令人防不胜防的醋劲儿,所以一直没提。
没想到竟果然是真的,又听闻豫王要去的地方并非他的封地,而是去黔州,那可是西南道上距离宁州不远。
宋皎一时竟不清楚,这决定是谁下的,皇帝?还是太子?
赵仪瑄一直没提过这件事,甚至有关豫王的一切,在他的口中都是绝迹的。
所以宋皎更加无从问起了。
但她隐隐地有一种预感,太子好像是故意的这样,就看看她是否还在意豫王,是否会再跟他问起……等等。
这天,皇帝突然间召见宋皎。
东宫上下都很惊愕。
宋皎只在封妃的时候,才随着太子去给皇帝行过礼,当时她因为换了贵妃的仪装,加上那种情形,格外的不自在,幸亏有赵仪瑄在身边,皇帝问她的三两句话,她能回的就回,拿不准的也多半由太子接了过去。
如今竟然是单独召见她。
偏太子今日出外去了同文馆,幸亏盛公公在,安慰她道:“这没什么,皇上多半是有日子没见到你了,先前豫王大婚又说身子不适,所以记挂着呢。”
当下忙着先换了贵妃袍服,上了头饰,一时竟冒出汗来。
盛公公传了抬舆,出了东宫往内廷前去,快到养心殿的时候,便叫落轿,一并步行来到殿门口。
早有小太监入内报知了,魏疾亲自迎了出来:“娘娘请。”
趁着宋皎向内,盛公公转头小声问道:“皇上叫娘娘来做什么?”
魏疾扫着他:“还能做什么。”
盛公公问了等于白问,还未来得及抱怨,就见宋皎止步,伸手去拉自己的裙子。
原来那层层叠叠的裙子让她迈腿很不方便,才低头看,头上的流苏珍珠压鬓跟肩头的霞帔又荡落下来,而颈间的金镶玉对扣还硬硬地抵着她的脖子,越发的不舒服,宋皎只能伸手抓住裙边,往上提了提。
盛公公赶紧上前扶着她的手:“娘娘别动,慢慢走无妨的。”
到了丹墀之前,宋皎未敢抬头,盛公公在旁已经开始提醒道:“臣妾、臣妾……”
上回封妃的时候她来见皇帝,行礼的时候刚开口就“微臣”,多亏皇帝没有计较。
如今盛公公是吃一亏长一智。
宋皎缓缓吁了口气:“臣妾参见皇上,给您请安。”
正要屈膝,皇帝说道:“你身子不便,不必行大礼,赐座。”
魏疾亲自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请宋皎落座。
宋皎谢恩,略略坐下,心里却忐忑的很。
从刚才进门到现在,额头上仿佛冒出一层汗,她想擦擦,又怕御前失仪。
皇帝却看了出来。
她没怎么上妆,只淡淡傅粉,轻扫娥眉,又点了些许口脂而已。但越是如此,越是天然去雕饰的,清丽殊绝,令人心仪。
这些日子宋皎在东宫的情形,皇帝当然知道,别说是皇帝,内廷也是人人皆知的,都知道这位新贵妃不爱穿女装,整天只仍穿着男装在东宫走来走去,对此还传出了一件趣事。
原来是有一次,是个外地进京的朝臣去东宫谒见太子,在书房外等候之时,只见一个容貌清丽的美人手中握着一卷书走了出来,和声细语地问他来自哪里,以及地方上的风土人情。
那外臣还以为是太子的近侍,又喜此人的容貌清俊言谈斯文,便也一一告知,那人听得津津有味,正说的高兴,便听到里头一声咳嗽,那人才入内去了。
后来,这外臣确实是见到了太子,只不过不管他答什么,太子的脸色始终是沉着的,这人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太子殿下,还以为升迁无望,十分心灰。
谁知改日太子下诏,确实还是升了的。
这外臣喜从天降,要去谢恩,却给告知不必。
后来把此事告诉京内一位相识,那人却识破天机,笑道:“你老兄能升,可见确实政绩斐然,要不然就凭你……不治你的罪就是轻的了。”
这人越发不解,忙请教。
那人才道:“你说的是什么貌美而才情横溢的近侍,太子殿下身边儿哪儿有那号的人,岂不闻东宫的宋娘娘之前的出身?”
这人一惊,这才想起新封的贵妃正是之前在御史台当过差的,原来那日跟自己说话的,竟是那位贵妃娘娘!这才幡然醒悟,冒了一头冷汗。
此刻,皇帝微微一笑:“听说你在东宫都是一身男装,今日是特意换的?”
盛公公心头一紧,大胆插嘴道:“回皇上,娘娘本来想换回女装,是太子殿下说不必勉强……”
皇帝看看盛公公,哼道:“你主子今儿没来,他的嘴倒是来了。”
盛公公正琢磨这话的意思:“皇上……”
皇帝已经吩咐:“你下去吧,朕单独跟宋夜光说几句话。”
盛公公还在迟疑,就给魏疾拽着胳膊拉走了。
宋皎不由站起来,以为皇帝必要责怪了。
皇帝道:“你坐着吧。”
宋皎缓缓又坐下。
皇帝道:“朕并不是要兴师问罪,你喜欢穿什么,这不打紧,大事不误就行了。”
“谢皇上恩典。”宋皎欠身道。
皇帝打量着她低垂的眉眼:“先前一直没问过你,东宫可住的还惯?”
宋皎道:“是,向来甚好。”
皇帝道:“太子的后宫匮乏,最近只新进了一个你,位份又是最高的。人少,事情自然便不会很多,将来若是人多了,自然有你操心的时候。”
宋皎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头微微一沉:“是。”
皇帝道:“只是你毕竟跟那些女子不一样,你先前一直都在外头走动,政绩出色,你的心胸气度自然也非寻常狭隘女子可比,朕说的可对吗?”
皇帝虽听着是在夸赞宋皎,但事实上处处的提醒她,东宫“人少”,而她要“大度”,大度的话,就不能去专宠。
宋皎低头:“微臣、臣妾愧不敢当。”
皇帝道:“你自然当得起。因为事实如此。当初西南道上来的那些折子,朕可记得很清楚呢。”
说到这里,皇帝想起来:“宁州成安的那个江禀怀,是你的旧识?”
宋皎诧异地抬头:“是。”
皇帝道:“这个人有些见识,生在江家那种地方,竟然能出淤泥而不染,他在成安的三年期满,已经启程回京述职了。”
宋皎有些惊喜:“这实在太……”刚要出声又想起来“本分”:“是。皇上圣明。”
皇帝看着她的脸上的喜色才冒出来又忙忍住,不由笑了几声:“罢了,在朕跟前你不必过于拘束。你也算是朕的儿媳妇了,朕也该偏爱你一些。”
这句话实在叫宋皎“受宠若惊”。
但接下来,皇帝却又问了另一句,顿时让宋皎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
盛公公给魏疾拉了出去,颇为不安,时不时地探头向内查看,魏疾道:“皇上已经说你是太子殿下的嘴了,你可别又成了殿下的眼。”
“什么……什么嘴啊眼的,我只是想看看皇上跟娘娘说什么。”
“就这么担心宋贵妃?”
“这不是废话吗?”盛公公嘀咕了声:“我现在把她看的比殿下还要紧呢。”
魏疾笑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盛公公回头:“你说,皇上为什么突然传了娘娘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只许你看的要紧,就不许皇上也看重她?皇上传个人来说说话,能怎么样?”
“我这悬心呢。”
魏疾道:“把你的心揣回去,她宋夜光就算是唐僧肉,有九十九个妖怪来吃她,那皇上也是那如来佛,懂不懂?”
盛公公琢磨了一阵儿,若有所悟。又过了会儿才问道:“皇上是如来佛,那我们殿下是什么?”
魏疾没想到他的脑袋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不该灵光的时候转的这么快,当下笑道:“我可不知道。”
正在这时侯,隐隐地听到里头传来皇帝的笑声。
盛公公听见这笑声,这才着实安心。
又过了两三刻钟,魏疾道:“咱们进去吧。”
原来宋皎正站起身来告退,盛公公急忙上前扶着她。
正要退出,皇帝道:“对了,既然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皇后吧。”
先前豫王大殿,皇后娘娘强撑着熬了过去,这两日太医说皇后的身子越发差了。
本来在这之前,按规矩来说,宋皎是该去给皇后请安的。
盛公公一愣之下,忙接口:“奴婢正要说呢,本来也打算着在参见皇上之后,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
皇帝点头:“嗯。去吧。”
出了养心殿,盛公公且走且小声地问:“皇上都跟你说什么了?”
宋皎道:“无非是些家常闲话。”
“没为难吧?”盛公公关切地看着她:“可有什么吩咐?”
宋皎温和地笑笑:“没有为难,公公先前告诉过我,若皇上有什么别的吩咐,叫我只答应着,我记得呢。公公放心。”
盛公公松了口气,笑道:“聪明。皇上不管跟你说什么,你只管应承,说错了也没什么,总归先别惹恼了皇上,反正最后都有咱们殿下兜着呢。”
宋皎不由也笑了:“是,横竖有殿下在。”
豫王府。
大冷的天,王府的书房门窗都还开着。
**瑭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
不知何时起,豫王喜欢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的两棵树,一看便是半天。
可是很快,他连这个机会都没了。
风有些大,把窗户吹掩上了半扇,豫王倾身要去将窗户打开,手抬起,却仿佛有个人先他一步将窗户打开。
那扶着窗的人向着他眉眼弯弯地:“王爷。”
豫王的手僵在了原地。
他喜欢坐在这张椅子上,因为就是在这里,他常常召见宋皎等人,这是属于他的有关于宋皎的记忆最鲜明的地方。
关河进来的时候,却见豫王有些怔然地看着窗外那无甚可看的风景。
王妃先前命人送了些汤水过来,怎么送来的,就怎么搁在那里,都已经冷透了。
关河看着豫王有些萧瑟的面色,挥手叫了小太监进来,把这些东西端了下去。
“王爷。”他上前行了个礼:“风大,属下还是把窗关了吧?”
豫王没回答,只是摆了摆手。
不多会儿,一个小太监来到,在门口躬身问:“王爷,王妃问先前的汤喝了没有,说天冷,让王爷留心身子。”
豫王皱了皱眉。
关河见状,便悄悄地挥退了那小太监。
豫王心头烦乱,忽地问道:“几时了。”
关河看了看天色:“差一刻未时,王爷还是小憩一会儿?”
豫王定了定神:“不了,更衣。”
关河诧异:“王爷要去哪里?”
豫王道:“进宫。”
关河脸色微变,终于道:“王爷怎么突然想进宫?天儿好像不太好,不如明儿吧。”
豫王其实也没想过要进宫,但心神慌乱的,竟冒出这个念头,他觉着这大概是因为离京在即,他有些放心不下皇后的缘故。
于是他淡淡道:“不必多说,本王要去见见母后。”
皇后的病情并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他若是这一走,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皇后,只怕希望渺茫。
或许是该尽尽孝心。
关河欲言又止,见两个小太监进来帮豫王更衣,他迟疑着唤了声:“王爷……”
豫王有些神不守舍,起初竟没听见。关河又唤了声,他才抬头:“何事?”
关河道:“王爷若要进宫,那……是否带了王妃一起?”
“不用。”豫王的脸色淡淡冷冷的。
关河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睁睁地看着豫王穿戴整齐,戴了忠靖冠,关河只得上前一步:“王爷,属下有事禀告。”
豫王皱了皱眉,觉着他有些奇怪:“什么?”
关河道:“听说……程大人府里的那个小公子近来也有些病弱,王爷先前不说过要去看一看的么?”
这句却是提醒了豫王:“你说的是,那就……去程府吧。”
总比在王府要好。
程府的那小婴儿已经过了满月。
虽然程残阳并没有就特意地办满月酒,但是无论是宫内还是王府,都送了相应的贺礼到府中。
有一些跟程残阳交好的朝臣,也都纷纷有贺仪送上。
那小孩子因出生的时候不太顺利,起初身体一直孱弱的,府内的四个奶嬷嬷日夜不离身的照看着,颜文语更是叫把这孩子放在她的房间中,就在外间,一有风吹草动便能听见。
这么日夜不离地看护了半个月,才见了好。满月的时候,小东西已经褪去了之前的那黑中带紫的样子,皮肤白嫩了起来,那浓眉俊眼的像极了程子励。
豫王进内看了那孩子一番,望着那婴儿在襁褓中挥手舞脚的样子,难得地流露出一点笑意。
颜文语整个人却比先前清减了点儿,说道:“这小东西实在太折磨人了,别看现在乖乖的,昨儿晚上哭闹了半宿。”
以至于她不得不叫程残阳去书房里睡了半夜。
豫王看了她一眼:“白乐天有诗说,‘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如今夫人虽非这孩子的生母,却也实在应了这首诗中所讲。”
颜文语自嘲道:“我也想不到,熬来熬去,居然会给一个小家伙折磨。”
豫王微微一笑:“程大人还在台院里?”
颜文语点头道:“是啊,今儿天不亮就出了门,嘴里说着要急流勇退,可这样子倒像是要逆流而上。不过倒也罢了,我也想不出老爷含饴弄孙的样子。”
豫王又看了会儿那婴儿:“他的眉眼像是子励,嘴巴是像他母亲吧?”
颜文语也跟着瞧:“有时候觉着像是子励多些,有时候觉着像是老爷,还有时更像是他娘,说来也奇妙的很。”
那孩子给两个人盯着瞅,仿佛觉着有趣,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豫王望着这天真烂漫的笑容,心里竟有些微酸的。
忽然说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现在才觉着,真的是回不去了。”
颜文语一怔,若有所思地看向豫王,她的眼中略泛出一点怅然,却笑了笑:“王爷何必生这感慨,倒不如下面两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来的实际。”
豫王忍不住笑道:“不错,还是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吧。”
正说到这里,外有贴身丫鬟走到门口:“太太。”
颜文语抬头看了眼,走到门边:“怎么?”
丫鬟悄声道:“老爷命人捎了一句话回来。”
“什么话?”
“老爷说,今日风起云变,时气不佳,让太太别出门儿。”
颜文语眉头皱起:“就这么一句?”
丫鬟点点头:“就这一句。”
颜文语狐疑不定地,回到里间,见豫王正在逗弄那孩子。
看她回来,豫王便又负了手,随口问:“是程老师有什么事?”
颜文语摇了摇头:“有些怪……”
豫王疑惑:“什么?”
颜文语皱眉忖度,她这几天都是在家里看着孩子,并没想出门。
而且就算是天气变化,程残阳也不至于非得叫人回来送这么一句。
可颜文语清楚,程残阳绝不会干这些无谓之事。
这话,必有深意。
“风起云变,云变,云变则……无光……”颜文语念了几声,心头微震:“难道……”
“你在说什么?”豫王看出了不妥。
迎着豫王注视的目光,颜文语福至心灵,忽然明白了程残阳这句话的意思。
确实程残阳不用巴巴地命人回来说这句可有可无的话。
而豫王来了有一阵了,程残阳不会不知道。
所以这句话他并不是在对自己说的,却是对豫王说的。
“王爷……你恐怕要进宫一趟了。”颜文语屏住呼吸,有些心乱。
“为什么?”豫王并没怎样惊疑,而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知道她会有一个令他信服的答案。
“夜光恐怕会出事,而且多半会跟王爷有关。”颜文语说了这句话的时候,身上的汗毛都好像倒竖起来。
“她、跟本王……”豫王瞪了颜文语半晌,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转身往门外走去,还未出门口便厉声叫道:“关河!”
声音突然响起,惊动了那孩子,小家伙呆了呆,哇哇地哭了起来。
颜文语本想跟出去看看,见孩子哭了,一时也顾不上,只忙叫人把婴儿抱起。
等她走到外间,只看到院中的奴仆跪在地上,而豫王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如风似的向外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