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宋皎并没有想要替宋家人去死的意愿。
确实她跟宋申吉的父女感情淡薄,跟宋洤的“兄弟之情”更是虚无缥缈,有时候甚至跟反目成仇更进一步。
只有宋明是她喜欢而舍不得的。
如果宋申吉离世,不管是“天有不测风云”还是无疾而终,她还是会伤心的,毕竟这是人之天性,但也仅此而已,最终她还是会接受这个事实。
至于宋洤,他实在是不讨人喜欢的,浑身缺点,终于做了不该做的,招惹了不该招惹的,被按照刑律处决,她也不会提出异议。
但不是现在,以这种方式来判定他们两人的死。
偏离了天道跟律法,而只是太子殿下的个人意愿。
且宋皎隐隐察觉到,太子殿下这执意非要宋家死一个的决然,底下好像藏着点什么。
生死当前,她不能自私的选择其他人,因为决定权在她手里,她一旦把这选择扔给宋申吉或者宋洤,就等于是她判定了他们的死,而她,还没有这个权力。
一旦她做出决定,那就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宋皎觉着相比较太子殿下的狂诞跟蛮不讲理,她的思路简直清晰公正,而自己在这种危恶之情形下居然还会有坚持正理且勇于赴死的“精神”,简直很该得到称许跟表扬。
她只是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个。
双十岁数,桃李年华。
宋皎的年纪放在闺阁女子之中其实已经不算小了,很多在她这个岁数的女孩子早已经出阁,有的甚至儿女满地走。
可她没想过自己会嫁人。
枕席之欢等也只在某些翻过的书籍里惊鸿一瞥,其实还是有些好奇不懂的,但从来都谨言慎行,不敢随意。
那次的幕天席地,简直似荒唐一梦,却把之前不懂的几乎都补齐了。
甚至补的太过,一时叫她三年不思肉味。
但是不思,并非意味着真正忘记,毕竟那些记忆可不是随便想抹除就能抹除的。
无可否认,有好几次她梦中仍回那年见萤山,那个光影昏暗迷离,有些湿润的地坑,还有那个缠着她纵情肆意的躯体。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切鲜活。
手底抚过的触感,耳畔听见的低吼,都让她无法抗拒的战栗。
人的梦境真是玄奇难测的存在,本来好些没有的,或者不真切的,竟能在梦境中放大,回味,栩栩如生。
在梦境中,那些给她刻意忽略跟遗忘的所历,所感,好像不满自己被压抑,竟于梦境之中变本加厉,汹涌如山海,让她沉沦。
可因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宋皎笃然认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跟赵仪瑄有任何的交际。
梦境虽真,经历虽真,但那只属于她的。
还好太子殿下毫不知情,更也许……他早忘了。
宋皎没想到赵仪瑄没有忘记,非但没有忘记,反而心心念念。
事实上他的梦,并没有比她少一些。
宋皎是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敬而远之,斩断后路。
而赵仪瑄,却苦于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寻寻觅觅,无所踪迹,他甚至怀疑那不过是山中的妖精,恰逢其会地化作人形……而他余生岁月,或许再也不会遇到那样的人,那样纵情欢悦的幕天席地,那样魂荡魄动的阴阳至乐。
此时此刻,东宫之中,在吻住她的唇的时候,压抑的情感像是长堤决裂,汹涌激烈的要将怀中之人彻底吞没。
赵仪瑄没有办法克制,——因为喜悦,以及一种比喜悦更强烈千百倍的所感席卷而来。
宋皎确实也感觉到了窒息,但同时还有的是魂魄的悸动。
他手底摁压的力度,不由分说的拥抱,迫不及待深吻的强悍跟无尽探寻,完全让她来不及反应。
一如那日。
宋皎想要将他推开,但手才碰到他身上,就感觉到一团炙热。
太子殿下的那件鲛绡纱的衫子简直形同虚设,似有还无,她的手所到之处,处处都是禁忌,不能碰触。
她的整个人也开始无可抵挡的失去了力气,感觉那些被封印在心底的那些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就好像一个饿了许久的人,突然嗅到了饭菜香,恨不得即刻纵身而出,大快朵颐。
好不容易得到一丝空隙,宋皎低呼:“殿下……”
声音带一点点嘶哑跟慵懒无力,不像是抗拒,反而如同意犹未尽。
宋皎吓了一跳,目光转动,看到赵仪瑄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她记起那个地坑中暗影晃动间他似清醒似迷醉的眼神。
而就在这时候,他更多了些急不可待跟势在必得。
“不……”她还有一点清醒。
赵仪瑄润了润自己初得了一点甜头的唇,低声:“不什么?”
她的呼吸有些不稳,试着后退:“不行……”
“什么不行?”他的手却一直贴在腰上,而人跟着她往前轻轻撞碰。
宋皎惊的失声:“你……!”
他的眼底多了点笑意:“我怎么样?”
宋皎被逼的不知如何是好,无助地转头的瞬间,她看到了桌上那块孤零零的宋申吉的玉佩,原本温润的质地,现在多了几分冷冽。
她已经有些迷乱的思绪突然间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宋皎清醒过来。
奋起最后的力气,宋皎用力推在他胸前:“不要胡闹!”
“若这是胡闹,也是你起的头。”
“胡说!”她震惊地抬头。
“难道不是吗?当初我可是人事不省……”
这简直是恶徒先告状,他确实是人事不省,但那方面却很省,甚至比现在都要果决。
“你、”宋皎睁大双眼:“你够了……难不成,还得由我负责吗?”
“也好。”赵仪瑄的手指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过,缓缓垂首逼近:“你既开了口,本太子只得尽力奉陪。”
“我没有!”她气急,或许是恼羞成怒,赌气般地提高声音壮胆。
声音在寝殿内响了响,有一些余音传了出去。
殿外,是被撵出来的盛公公,他竖起耳朵,眼珠子向着内殿溜了溜,又转回来盯着旁边的人。
旁边的是诸葛嵩,侍卫长依旧的身板笔挺,面无波澜,简直像是个逼真的假人。
“我说,”盛公公按捺不住,低低道:“到底干什么呢?还要把人都赶出来?怎么刚才我听着里头声儿不对,像是争吵打架似的?”
诸葛嵩没出声。
盛公公自言自语般:“但殿下当然不会跟那小子争执,那宋夜光也该没这个胆量才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里头情形究竟如何?”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宁愿相信自己的推测,并且想征求诸葛嵩的意见。
诸葛嵩心想:“什么‘当然不会’,‘也该没有’,殊不知在殿下身上,一切皆有可能而已。”
至于里头的情形,或许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激烈。
诸葛嵩心里的话漫天飞舞,而面上仍能保持不动声色,稳的异常。
盛公公则在询问的同时又仔细端详侍卫长的神情,仿佛想从诸葛嵩脸上读到答案,而不是从他的嘴里。
但是盛公公的解读失败了,他看到了一块儿铁板,或者冰山,没有任何他想要的讯息。
公公失望而有些焦躁的:“我说诸葛,阿嵩,你怎么就哑巴了?我又不是要害殿下,我是提心吊胆呐!”
他摇了摇自己的肥头大耳,唉声叹气道:“我可是才从内苑那里听了风声,据说皇上动了怒,咱们殿下好好的不去早朝而去探望……唉,我早说不该去的了?就算去也罢了,回宫后好歹也给皇上请个安,好言好语遮抹遮抹,这样皇上也不至于从别人嘴里知道而动怒啊,怎么竟也不肯过去?竟还有空在这里跟个区区的侍御史胡搅……”
冷不防把自己的心声说了出来,盛公公要将最后两个字咽回去已经不可能了。
他心虚地看向诸葛嵩,果然,侍卫长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呸呸,”盛公公轻轻地打了打自己的嘴:“罢了罢了,就当我没说,真是……我操碎了心都不知道。”
正在自怨自艾,外头小太监碎步跑来:“公公!内苑那里来人了!”
盛公公惊愕地扭头看向诸葛嵩,而诸葛嵩的目光跟他蜻蜓点水地一碰,矜持地发了声:“您去看看吧。”
“我看,多半是因为早上的事。”盛太监断定,他的眉头皱起,“也罢,我去瞧瞧,至于里面……”
他还想叮嘱两句,可知道太子殿下是不听人劝的野马性情,而诸葛嵩则是个火烧眉头还能稳住不动的人物。
盛太监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去迎内苑来的人。
殿门口,诸葛侍卫长回头看了眼里间,没了盛公公在旁边监视,侍卫长的眉毛才往上吊了吊,轻轻地跟着一叹。
起先,诸葛嵩是不晓得宋皎是女子的。
但那次赵仪瑄去诏狱,本是迫不及待想要大干一场,把总算是落到自个儿手中的宋夜光狠狠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为报仇,二为出气。
可竟没有。
诸葛嵩是太子的贴身侍卫,武功不必说是一流的,耳目极佳。
当时他虽然不在牢房之中,但站在外头,也能听见里间两个人的对话。
本来听到宋皎说什么“暮春十九”,自然不懂,而后赵仪瑄的反应就有点古怪了。
诸葛嵩从小跟着太子,很明白他的性子,诏狱里发生的事,如果不是天神菩萨显灵当场庇护着宋皎,宋皎绝不能逃过这一劫。
诸葛嵩百思不解,及至他突然灵光一现。
宋皎说的那个日子,诸葛嵩是有记忆的,虽然过去了三年,但他记忆犹新,那正是太子因为王纨的事情愤怒至极,无法压抑,打伤了他而自己出走的日子。
当时他只恨自己没有及时阻住赵仪瑄,东宫的人在见萤山上找了两个多时辰,才终于在地坑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太子。
那时赵仪瑄的腿上带伤,从旁边被拽成两截的野蛇看来,是被毒蛇咬伤。
起初诸葛嵩以为太子是凉了,而自己当然也会义无反顾地跟着凉。
谁知……赵仪瑄的伤竟给人处理过了,甚至他的人……也给人“处理”过了。
虽然不晓得这救命的经手人是谁,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两方面好像都做的非常的“出色”。
因为赵仪瑄非但并无大碍,而且在清醒后他第一时间,就叫精锐的侍卫秘密去寻一个女子。
至于那女子的相貌,年纪,姓名以及家居何处却一概语焉不详。
唯一确凿无误的,是那确实是一个女子。
侍卫长相信太子不会弄错,除非殿下他真的全程人事不省,或者六感退化糊涂之至。
但是只凭“一个女子”这个线索,别说天下之大,就说京城内外,亦是简直大海捞针。
那时候,在诸葛嵩的一再盯视之下,赵仪瑄才又冒出了一句:“甚美。”
后来诸葛嵩回想这两个字,却不清楚太子描述的到底是那女子的相貌呢,还是……
不可细想啊。
但任凭赵仪瑄如何的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女子却仿佛山精野怪似的毫无踪迹。
只有一点可疑。
在回京之后的数日里,诸葛嵩无意中撞见五城兵马司的一个小头目跟人闲聊。
他隐隐听到一句:“要不怎么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呢?就说那御史台的宋大人,好端端地在官道上就翻了马车,整个人摔的动弹不得,那日是我巡城,瞧见他气息奄奄地躺在车内,据说伤的不轻,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那会儿诸葛嵩完全没把这个细节联系到见萤山的女子身上去。
因为宋夜光毕竟是个朝臣,是个男人。
事实上他也听说过宋皎被摔伤的事故,而且知道那正是太子走失的那天发生的。
毕竟宋皎是太子的仇人,有关她的事情,诸葛嵩总是留心一点的。
但是诸葛嵩想当然的把此事当作了报应。
毕竟正是因为她,王纨离世,连累太子也差点不妙。
他还听说那天之后,宋皎请了三天的病休,可见果然伤的非常厉害啊,不知会不会变成残废。
为了让赵仪瑄心情好些,诸葛嵩特意安排了个内侍当说漏嘴的,把这件事透露给太子。
赵仪瑄听后倒是不置可否,也许他那时的心已经不在宋皎身上,而仍在回想那个神秘女子。
只有诸葛侍卫长在那几天里总暗中巴望着,希望宋皎会因为伤重不治而一病身死,那样的话大家就都省了事,太子殿下应该也会解开心结吧。
现在回想,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事情真相叫人啼笑皆非。
他们苦苦寻觅的人,竟然就在眼皮底下。
侍卫长正在追忆往事的时候,殿内又是一阵异样的响动,哗啦啦,像是有什么被推倒。
诸葛嵩回过神来,默默地从腰间翻出一枚铜钱,两根指头捏住铜钱灵活地向上一扔,他想猜猜铜板的字面。
赌什么呢……嗯,就赌太子这回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