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中,黄昏时分,一阵风起,飘落几点雨丝。
徐广陵来说了消息,豫王殿下已然平平安安地出了宫,可见那件事果然是没有妨碍。
诸葛嵩道:“殿下已然说了,你也不必废话,照做就是。”
陶避寒定睛看着诸葛嵩,瞪了会儿, 他忽然灵机一动似的:“殿下是不是有别的安排?比如,是请君入瓮,对了!让宋夜光见见也好, 上回宋申吉进诏狱,便一股脑的跟宋洤说了不少,只可惜宋申吉确实没有牵连其中,这次让宋夜光见程子励,只要他们对话间露出马脚,不愁不任由我的摆布。”
宋皎也自放心。
他说了这句, 心头灵光微动, 试着问:“殿下……莫非要见宋夜光吗?”
赵仪瑄没有开口,而且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诸葛嵩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的时候,太子又道:“不、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让她见着了。”
支撑着说完了这句, 他才终于合眸陷入了昏睡之中。
诸葛嵩出门,告诉了陶避寒太子的话。
诸葛嵩直直地看着太子, 他竟然说“不要让她见着”,而不是“不要见她”,这两句看着虽没有不同, 但是细品却是天大差别。
诸葛嵩心中暗叹, 正要告退出去,赵仪瑄却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她……想见那个程、就让她去见吧, 不用……为难她。”
诸葛嵩一怔,忙回答:“是,小陶说她想见程子励。”
陶少卿不能置信:“什么, 殿下答应了让宋夜光去看程子励?可是……眼下并不是让他们见面的好时机,等我把那程子励肚子里知道的都掏明白了再给他们致命一击也不迟,这会儿见了, 万一他们那一伙人私下传递消息生出变数来呢?”
宋皎甚是失望,问母亲为何舅舅走的这样急。魏氏道:“你知道他家里只有他撑着,为了咱们才来了两日,家里未免担心,也早盼着他回去,强留他在这里他也不安心。”
宋皎叹气道:“我还想着明儿买些糖果让舅舅带回家去给外甥们,怎地就这么走了。”
徐广陵又道:“先前为何见小缺牵着一头驴子,你弄什么?”
宋皎说道:“是那天偶然雇了代步的,今儿本来让他还回去,谁知那卖主说着驴子年纪大了,又懒,留着也没什么人雇,宁肯低点儿价格卖给他,如果不收,那就卖给驴肉馆子去。小缺算了算,还是于心不忍将它收了,以后出行倒也方便。”
徐广陵笑道:“你可真叫人无言以对,是要如张果老似的升仙不成?好好地买一辆车也花不了多少。”
两人且说且出了御史台,徐广陵看着墙根站着的小缺跟那头驴子,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回府路上,宋皎惦记着舅舅还在家里,特意绕路去买了些卤肉。
可等家去了才知道,魏子谦中饭没有吃就已经出城了!
魏氏笑了笑:“怕什么,咱们这儿若安稳了,叫他们来住几天就是了。”
可话虽如此,魏氏自己心里却也清楚,哥哥家里的人尽量还是别来府里的好。
宋申吉从来就不太待见魏家的人,觉着没什么出息,又土里土气的有些丢人,不是什么当官的亲戚可以脸上有光。
魏子谦正是因为知道这点儿,所以一看宋皎平安回来,他就也赶紧告辞去了,不想给姐姐添麻烦。
才说着,见宋申吉从外间晃晃悠悠回来了,看着宋皎道:“你……”
刚张口便是要质问的语气,可是话到嘴边,猛然想起早上惹到的那位殿下,当即赶紧把脸上表情弄的和善亲切些。
“夜光,你回来了,”宋申吉带了三分笑:“坐,为父有话问你。”
宋皎看宋申吉原本是斜着眼睛看自己的,可不知为何竟突然换成了正眼,而且格外地赔上了一些笑,她有些诧异,便暗自警惕地:“父亲有话请说就是了。”
宋申吉连连点头:“那个……今天咱们没有去豫王府,既然你没有空闲,倒也罢了。就是……早上为父在御史台外遇到了太子殿下,殿下真是又尊贵又和气啊,而且说你是他的人……”
宋皎本来也惦记着这件事,想问问宋申吉太子是否跟他说了什么,谁知宋申吉肚子里藏不了东西,自己便供认不讳。
听到最后一句,像是有人拿针戳了她一下,正在脸色难看之时,宋申吉笑眯眯地问道:“夜光,你怎么也不早点告诉父亲你是太子殿下的人了呢?也好让父亲替你欢喜欢喜。”
这是些什么话!宋皎的心乱跳一气,却仍是紧闭唇齿,并不出声。
宫内在皇上面前差点给炸出来的经验告诉她,不管怎么惊心,还是得先沉得住气。
果然,宋申吉搓搓手,道:“你有了太子殿下当靠山,当然是比豫王爷更高明更难得的,怪不得你不肯去豫王府啊……”
宋皎愕然。
原来宋先生自打在御史台巧遇了赵仪瑄后,虽然是被痛斥并警告了一场,但后来回到府里细细寻思,宋申吉却转忧为喜了!
他忽略了太子殿下对自己的那些不悦的斥责,而只抓住了一个重点,那就是太子说——“夜光是本太子看重的人”。
宋申吉做梦也想不到,宋皎竟然能攀上太子!原先他以为宋皎跟王爷有交情已经算是顶天的了,如今……他果然像是摸着了天,太子殿下不是天又是什么?
如果真的宋皎依傍上太子,而不是跟先前一样是太子的眼中钉,那么他宋申吉岂不是也能在京内小小地威风一把了吗?
他决定从此改邪归正,尽量别去责骂宋皎,毕竟太子说了“动宋皎就等于动太子”,他没有那个胆子。
赵仪瑄果然没有说别的,宋皎的心安了下来。
可看着宋申吉这带些谄媚的样子,她却实在不能高兴起来。
她没有宋申吉想的这么龌龊,也不愿意成为他口中一样的人。
如果可以选择,她依旧得是豫王身边的,而不是什么“依傍”太子。
次日清晨往御史台的时候,宋皎得了两个消息,一喜一忧。
喜的是,大理寺的陶避寒突然派了人来告诉她,她可以去大理寺探看程子励。
而忧虑的是,她得知了程残阳突然病倒了。
宋皎本来想先去探望程残阳,可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先去大理寺。
假如她亲眼见过了程子励,同他说过话、知道他是好好的,那么她去程府才能有更好的话去安慰程残阳,而不是那些轻飘飘的没有根据的空幻之言。
大理寺。
陶避寒听说门上来了个骑驴的侍御史,便知道是宋皎到了,他抛下手头公务跑了出来。
一眼看到宋皎跟她的坐骑,以及那个脸黑身粗如一头矮熊的侍从,陶避寒哈哈大笑,觉着情形甚是可乐。
宋皎不晓得陶少卿为何一见自己就笑,她揉了揉脸,小心没碰着额头的伤,上前行礼。
陶避寒道:“宋大人,你来的挺快啊。”
宋皎道:“少卿传信,不敢不快,还要多谢少卿通情达理,许我一见程兄呢。”
“别,”陶避寒举了举手道:“可不是我许你见的,我也没这个资格,是太子殿下特许了你的。你可真吃香啊,殿下都那样了还惦记着你。”
宋皎应付的一笑:“哪里,不敢。”敷衍了两句,觉着不妥,便问:“殿下怎么了?”
陶避寒张张嘴,可又想干嘛让她听了去呢,她们并不是跟东宫一派的,若知道太子受了重伤还是给皇上打的,岂不是要笑死过去。
于是他耸耸肩:“这个跟你无关,走吧,带你进去。”
这次陶避寒并没有再让宋皎入狱,而是命人将程子励带了出来。
大理寺的后厅之中,宋皎见着了形销骨立的程子励。
原本的程子励相貌端正,算得上是个俊逸的青年,但是现在他的髭须都生得老长,脸有些发青,因为瘦削,颧骨几乎都显了出来。
他身着的是一袭囚服。
宋皎看到程子励从门口出现就已经站不住了,当看清楚他的情形的时候,又惊又痛,忙跑过去:“程大哥!”
程子励没想到自己回京后见到的第一人竟是宋皎,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夜光,是你!”
陶避寒在两人身后,看着这幅相见欢的情形便道:“宋侍御,给你一刻钟时间,抓紧些,时候到了他还得回牢里去受审。”
他背着手慢悠悠晃了出去。
剩下的宋皎跟程子励两人久别重逢,都有些情绪激动的,还是程子励先问:“父亲如何?可好吗?”
宋皎不得不说了个谎:“老师还好,你放心吧。”
程子励点了点头,又喃喃:“我知道父亲肯定在生我的气。”
宋皎想起来,忙问:“程大哥,之前说你失踪了,是怎么回事?还有……”她握着程子励的手,带他走到桌边上请他落座,问道:“嫂夫人呢?怎么没听说过她的消息?”
程子励张了张口,却见宋皎站在他的跟前,正好挡住了桌面。
她抬手把桌上的茶盅拿起来,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飞快地写了四个字:鹤州情形。
程子励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
他知道宋皎是会这一招的——“一心两用”,她能够双手执笔,在两张纸上写下不同的字,她这么做,显然是担心会有人偷听。
程子励停了停,道:“她原先还在鹤州,现在就不知道了,她有了身孕,大夫说情形不太好,或许有点凶险。”
宋皎听着“凶险”两个字,知道这就是他的答案。
深吸了口气,宋皎又道:“我也听说了嫂夫人有身孕了,若是长途跋涉而回确实是不便,不过想必太子殿下的人会护送她回来吧?”
她说话之时,却把先前写得擦去,又重新写道:可有话给老师?
程子励想了想:“太子殿下自然是有周到的安排,你且放心,也让父亲放心,不必牵挂。”
宋皎想问的是关于程子励的案子具体,想他能说些有用的线索,而不是什么安慰,便又道:“好,回头我会跟老师说的,不过,老师最近休假在家里,说来他老人家为国这些年,也该歇息歇息了……”
她写道:你为何那么做。我能做什么?
程子励看着她催促的眼神,哪里会不知道她想救自己的心意,他笑了笑:“是啊,父亲也该歇歇,操劳了这么多年,德高望重,可又得到些什么呢,我出京上任,只带了不到五十两银子,说出去谁能信,堂堂的御史大夫家里,只有五十两银子……”
宋皎屏息:难道,这就是程子励下水的理由。
程子励停了停,继续道:“夜光,本来我以为见不着你了,还能见你一面,我心甚慰,等你嫂夫人回京后,盼你帮我照看着些,还有父亲……”
宋皎更着急了:“这些我自然知道。我担心的是你!”
她咬了咬唇,在桌上写:是谁拉你下水。
她相信程子励的为人,他不会只因为穷困便去贪墨,且胃口那么大,他更不可能不知道后果。
在程子励离京的时候她曾去送别的,他是那样正直坦荡的青年官员,身上有种宋皎都羡慕的光,她不相信程子励会堕落的这么快。
一定有人,一定有人蛊惑了他。
程子励看着那行字,抬手轻轻地擦了去,然后他抬头看着宋皎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门外响起脚步声,陶避寒探头:“说完了吗?”
眼见程子励要走,宋皎抓住他,迫不得已:“程大哥,就算是为了老师……”
她知道他的罪一旦落实就是个死,但是假如背后有人指使,假如配合得当,更假如有什么误会在内……或许可以为他周转,求得一线生机。
“别再为我费心了夜光,”程子励的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笑容:“不管如何,是我甘愿的。”
宋皎的手一颤便松开,程子励点点头,迈步出门去了。
陶避寒望着狱卒将他带走,冷笑了声:“这看着倒是个硬骨头,不过我不信,在我的手底会有挨得住的硬骨头。”
他方才在外窃听了半天,硬是没听出什么别的来,略觉失望。
宋皎听出这话的恶意,便转头看过去。
陶避寒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他揣着手凑上前来,昂着头盯着宋皎的眼睛:“你这双眼睛真讨厌,什么时候给你挖……”
宋皎道:“少卿知道你为什么不长个儿吗?”
陶避寒刚才凑过来的时候已经尽量踮脚昂首了,给宋皎一语戳中痛楚,他气道:“你说什么?”可又忍不住好奇:“为什么?”
宋皎恨他惦记着折磨程子励,话便故意说的恶毒:“你脑袋里整天装着这些见不得光的邪念,硬生生地把个子压下来了。”
陶避寒倒吸一口冷气,怒道:“你……你这狗东西,竟敢拿本少卿打趣,信不信今日你进来了出不去!”
宋皎道:“是太子不让我走吗?”
陶避寒眨眨眼:“哼,我自然可以先斩后奏。”
宋皎道:“真的?”
陶避寒咽了口唾沫:对别人可以,但对于太子殿下,他还真的不敢。
“以下官看来,未必吧,”宋皎仿佛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告辞,不送。”
陶避寒望着她迈步要走,登时气不过,便一把攥住她的肩头往旁边墙上一摁:“你不用太得意!你以为殿下现在不杀你,你就安然无恙了?告诉你……你迟早会落在我的手心里,到时候便叫你尝尝我的手段……”
他说着,打量猎物似的从宋皎面上往下,沿着那纤细的脖颈逡巡,似乎在打量到时候该从哪里下手。
不过目光划过宋皎的脖颈的时候,陶避寒心里有些怪异之感,倒好象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再度盯着她的颈间看了看,突然明白:“你怎么……”
少卿抬起左手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他的年纪比宋皎小,但脖子上的喉结已经很明显了,而宋皎却……
陶避寒心生疑惑正要细看,冷不防一个手下快步走来,一眼看到这情形,猛然止步。
陶避寒回头:“怎么?”
手下道:“少卿,东宫盛公公派了人来,让问问宋侍御是否在此。”
陶避寒笑道:“太子殿下是不是有指使要处置他了?”
手下上前,同他耳语了一阵,陶避寒满脸失望跟诧异,看看那人:“当真?”
那人点头后退。
陶避寒咬了咬唇,终于放开了宋皎:“恭喜宋侍御又逃过了一劫。”
宋皎确实是有些怵这位面喜而心狠的陶少卿,不敢再惹怒他,赶紧整理衣袖领口,只想赶紧离开此处。
陶避寒道:“别忙走,你得跟我去东宫谢恩。”
“谢恩?”宋皎疑惑:“什么恩?”
陶避寒冷笑:“殿下开恩让你跟程子励见了一面,这么快就忘了?”
“这个也要谢恩?”宋皎惊愕地问:“这未免小题大做了吧。”
“你的意思是不想去了?”陶避寒慢悠悠地问。
宋皎心想自己上回去了东宫一趟,差点把小命交代在那儿,这会儿再去谢什么子虚乌有的恩,谁知道会发生何事。
当下道:“下官还有公务在身,回头自然会向殿下请罪。”
见她迈步就走,陶避寒搓搓手道:“好得很啊,是你自己说你不去的。”
宋皎回头,刚要问什么意思,陶避寒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条结实的绳索来,在手里抻了抻道:“反正我是领命行事,不怕殿下怪罪,来人,给我摁住他。”
东宫。
诸葛嵩看到陶避寒跟宋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宋皎走的很慢,简直如上刑场,隔一阵,陶避寒回头催促几句。
而在看见他的时候,陶少卿加快步子先跑过来:“我……”
诸葛嵩示意他住嘴,却只看着宋皎,发现她的袍摆有些褶皱,边走边揉着手腕。
无可奈何的,宋皎灰着脸,无精打采地走上来,声调凉凉地说道:“侍卫长,殿下何在,下官前来谢恩。”
诸葛嵩看看陶避寒:“你干了什么?”
陶少卿一脸理所当然:“他不肯来,我便绑了他来,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诸葛嵩窒息,怪不得宋皎的脸色如此,他开始担心陶避寒下手太狠,会不会已经伤到了她。
宋皎扭开头去,一声不响。
诸葛嵩暂时按下心头疑问:“宋侍御,殿下在内宫歇息,待会儿盛公公亲自领你入内,你可要……小心伺候。”
其他的话,宋皎略略地听着,听到最后两个字才又回头:“什么……什么伺候?”
陶避寒也正问:“伺候什么?”
“当然是伺候太子殿下,只管问个什么,”回答的却是赶出来的盛公公:“在这东宫还能伺候谁?”
他小步奔到跟前,目标准确地擒住宋皎的手腕:“总算来了,赶紧给我进来!”
宋皎才给绑过,疼得叫了声,盛公公置若罔闻,拉着她飞也似地进内去了。
陶少卿呆呆地:“这是怎么回事,东宫的人手匮乏到这种地步,需要找一个侍御史来伺候殿下了?”
诸葛嵩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你绑她的时候,下手……轻重?”
问起这个专业的问题,陶避寒得意起来:“我没把他的手脚弄断已经是好的了,说起来这个人有些古怪,我发现他、似乎没有喉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总不会比我还小吧?”
诸葛嵩紧闭双唇,开始为小陶的命运感到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饺子只有本太子能绑!也只有本太子能吃!
小陶:嘤嘤嘤,我有种不翔的预感
小宋:哼,你可活该~
么么哒,勤奋感人的三更君打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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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口渴般, 太子的唇动了动。
宋皎道:“说的轻巧,这驴子跟马儿哪里是一个价钱?何况买了后要配个车夫,且还要保养之类……麻烦事多了,我可没有那些闲钱。何况先前欠你跟老周的还没还呢,我没处摆阔了不成?”
徐广陵道:“又不是催着你还,急什么。”
诸葛嵩见他显然的想多了,甚是无奈,可规劝的话自个儿也说了几回了,嘴皮子都麻了,索性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