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虽然跟太子是“老相识”了,小缺却是只见过太子殿下两次,第一回的时候还不知身份。
但在那之后他跟宋皎打听, 宋皎心情还好的时候,告诉过他太子身边那个冰块脸的复姓诸葛,乍看似能相处,实际人如其名当敬而远之;那个胖脸没胡子的,是盛公公,口碎心软更胜嬷嬷,但还能说上几句话。
宋皎斜着眼睛瞪他, 诸葛嵩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退开了半步。
“主子!”却是小缺的叫声从身后传来,“看我买的新出炉的烧饼……咦?”
只是小缺一时震惊,几乎不记得诸葛嵩的名字了。
但在宋皎面前的这辆车显然非同一般, 头前三匹高头大马,矫健神骏,背后拉着一辆花梨木所制穹顶香车,这一辆车就独占了大半条街, 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相看。
让宋皎眼前发黑的,并不是这辆气派非凡的马车,却是此刻坐在车上的人。
这个笑到底是什么意味, 宋皎不得而知,但却能看出来, 这笑中仿佛并无任何恶意。
宋皎不得不移开目光看向旁边的诸葛嵩:“敢问侍卫长……”扫了眼身边两个欢天喜地的小娃儿,宋皎压低了声音:“太子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虽然是微服, 但太子殿下那张万人之中也绝不会被认错的脸赫然在望, 马车前方垂着的帘子给挑起了一半,赵仪瑄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正也向着这边看来。
两人的目光遥遥地碰上, 太子冲着宋皎笑了笑。
所以它原有的街道并不算很宽阔,最宽的一条, 约略能容两三辆车并排而行。
诸葛嵩的答复又快又明确:“殿下就在眼前,宋侍御为何不直接去问?”
才张口,就听到车中赵仪瑄道:“此处人多眼杂,你上来说话。”
宋皎最怵跟他单独相处:“下官不敢……”
却听到魏达在旁边惊讶地叫:“小缺,你怎么骂人?”
小缺吃惊地问:“我哪里骂人了?”
这次是魏宁,指着诸葛嵩作证:“你骂哥哥是猪猪,宁宁听见了!”
瞅着诸葛嵩的脸色仿佛有些不妙,小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闪到了宋皎身后:“我不是骂他!你们两个不许胡说。”
诸葛嵩没理会他,只提醒道:“宋侍御,你还不去见礼,是要殿下亲自过来吗?”
宋皎倒是有意装聋作瞎,如今赶鸭子上架,只能一步三摇地来到车边上:“殿……”
不容她说完,赵仪瑄沉沉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宋皎屏息,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车边一个侍从早放了个矮凳在她脚下,宋皎踩着上了车。
太子今日是微服出京,马车选了个最不起眼的,但仍是远胜寻常富豪官宦之家所用,这花梨木天生带一种清香,尤其是人在车中,就像是被淡淡花木香包围,沁人心脾,安心怡神。
且这车厢之中甚是宽敞,简直像是个小型的窗明几净的茶室一般,宋皎是头一次乘坐这种车,顿时有种误入桃花源的豁然开朗惊奇连连之感。
她在车门内停下,半跪着俯身给赵仪瑄行礼:“下官宋皎参见殿下。”
赵仪瑄见她只穿着一件洗的有点发白的灰色麻布圆领袍,俯身在面前跪倒,低头的时候露出了雪白的一抹后颈,色泽如羊脂白玉宛然生光,把里头同样雪素的中衣颜色都给比下去了。
“起来吧。”赵仪瑄盯着那点莹白,有些恍惚地说。
在宋皎上车之后,马车便又开始缓缓往前而行。
宋皎一惊,几乎按捺不住想看看车往哪里去,还有魏达魏宁呢……
谁知心念才一动,就听到外头小孩们兴高采烈的叫声,是魏达叫道:“嗷嗷骑大马……好高啊!”
魏宁则有些娇怯怯的:“宁宁怕。”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不用怕,这车稳的很呢。”是盛公公!
宋皎正惊心,可听见两个孩子这般高兴,笑语喧哗在耳,到底也不那么悬挂了。
稳了稳心神,宋皎暗暗润了润唇,坐直了身子。
她仍是半低着头,若无其事而恭敬地问:“殿下、怎会出现在永安镇,是路过呢,还是……”
赵仪瑄不等她说完已经洞察了她的意思:“怎么,你以为本太子是为了你来的,亦或者跑到这儿跟你死缠烂打吗?”
宋皎被这句话堵住了心,她有点汗颜,但同时也松了口气:“殿下恕罪,下官并无此意,只是、只是问一问而已。”
太子哼道:“你可不要自作多情。本太子是路过而已……是诸葛嵩多嘴,说你好像也在此地,所以好奇过来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车厢之外,耳聪目明的侍卫长下意识地动了动嘴角。
昨儿跟太子报说宋皎出城,因消息送晚了些,便给太子大骂了一顿,说他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能开口的哑巴,没想到今日就被扣上“多嘴”的帽子。
原来他的嘴不是他的,而是随着太子的心情变化而随意变化的。
永安镇这边的路面是青石板砖拼成的,因为是进京必经之地,青石都已经给来来往往的车马压踏的没了起初的棱角,有的地方下陷,路面也越发颠簸不平了。
就算这马车是宫内能工巧匠所制,仍是不免震荡。
宋皎的心也好像随着马车的颠簸而上下起伏。
她对于太子的话半信半疑:“下官的舅舅家就在此处,家里出了一点事,所以过来看看……对了,刚才外头的两个孩子就是舅舅家的弟弟妹妹。”
说到这里宋皎又有了疑问,她小心扫了太子一眼:“不知殿下怎么竟跟他们在一起?”
“谁跟他们一起了?”赵仪瑄全盘否认,“只是刚才马车恰好经过,看到那两个孩子傻呆呆地在门口坐着,叫嚷说肚子饿了,所以本太子就叫人给他们买了点吃的……”
魏子谦的家里并不在永安镇出京进京的大道上,太子是怎么“恰好”马车经过的?
宋皎觉着太子的话里透着破绽,但又不敢一句句地质问。
她大概也嗅到了一点异样,但面对太子,她就像是走在刚结冰的湖面上,要小心翼翼地试探,不能勇往直前地狂奔,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踩碎那脆弱的冰层,掉进底下的冰水中。
宋皎谨谨慎慎地,决定道谢:“多谢殿下照料他们。”
赵仪瑄道:“这不算什么,对了,你方才去了哪里?”
宋皎并不隐瞒,毕竟这事儿也瞒不住:“是去了县衙。”
太子问:“为了魏子谦的事?”
他连舅舅的名字都知道了,宋皎心一震,同时决定忽略这点:“是。”
“现在此事如何?”
宋皎道:“呃,已经谈妥了,想来县衙很快就会把舅舅放出来。”
“这么快?”太子有点意外。
永安镇这边显然是程残阳盯着的,宋皎不愿让太子知道详细,免得他也跟着插手。
既然太子说是路过,那肯定是要立刻离开的,又何必另生枝节。
于是宋皎道:“是。”
太子沉默下来。
宋皎心怀鬼胎,想他赶紧离开,又惦记着外头的弟弟妹妹。她只好主动打破了沉默:“殿下,下官不敢过于耽误殿下,倒不如……下官就此告退……”
太子突然说:“上次在东宫,你就那么走了,如今当着本太子的面,没有一句交的话吗?”
宋皎心头一震。
她只想要跟太子殿下维持表面和平,最好大家都觉着“无事发生”,稀里糊涂过去就行了。
如今见太子又提起此事,一时间就连车厢内的气氛都紧张了起来。
大概是有点慌,宋皎说了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殿下要下官如何交呢?”
太子问:“你不知道?”
宋皎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用了点力道:“请殿下恕罪,上次确实是下官无礼。”
她极为违心地回答,只想让赵仪瑄消气,别再追究,更加不要再提。
“哦?”太子的声音却低了几分:“你是怎么无礼了?”
宋皎心头一窒。
当时她是去看护的,也算尽心竭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无事生非,非礼轻薄的是他。
她当时的赌气离开东宫,却也是被他所逼,以及被豫王的那些话所激。
这不是一件案子、是非曲直可以说的清楚明白。
他却偏偏像是要刨根问底。
宋皎哑口无言,却听太子慢慢悠悠道:“你不是无礼,你是故意的……当着豫王的面,你觉着无地自容是不是?”
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宋皎最不愿意听见的就是“豫王”两个字。
她下意识地一咬唇,将头悄悄转开。
但就在同时,一只手抚了过来。
是太子不知何时竟倾身而起。
他靠近宋皎,握住了她的后颈:“宋夜光,上本太子的床,对你来说就那么难?”
宋皎被迫抬头看他,脸已经本能地红了,她抿了抿唇:“殿下!”
“或者,”赵仪瑄打量她的脸色,却又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那根本不难,最难的是……你上本太子的床,竟然给豫王知道了,对吗?”
话音刚落,太子看见宋皎的眼中冒出一点火光。
他的心底狂涛怒云一般,终于按捺不住地说道:“被本太子说中了对么?或者……你心里巴不得豫王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你就能如愿地上他的……”
“我没有!”宋皎不等他说完,便出了声。
赵仪瑄盯着她:“你没有?”
宋皎无法深呼吸,因为两个人隔得太近了,彼此的呼吸仿佛都交缠在一起。
她只能尽量地镇定:“我没有,我并非殿下想的那样不堪,我从没想过跟豫王如何。”
太子冷笑:“说谎,程残阳不是想把你送给他吗?”
“那是老师的想法,不是我的。”
“如果不是豫王当时没答应,你还能这么说?要是他当时点头,你……”
“王爷不会答应,就算王爷答应,我也不会!”
赵仪瑄看着她决然的脸色,片刻才道:“口是心非。”
宋皎垂眸:“殿下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从未想过充作王爷的后宫,对我而言,只是想跟在王爷身边,说是知遇之恩也罢,是跟随老师为殿下效力也罢,仅此而已。”
赵仪瑄眉头微蹙:“真……的?”
宋皎盯着他压过来的淡金色的衣摆,竭力按捺才没有抬手去拂开:“真的。”
太子盯着她,眸色明显的柔和了下来。
马车放慢了速度,同时有个声音在外头大声叫道:“魏达,宁宁!”
是女人的声音,正是魏家的舅妈。
宋皎顿时醒悟,忙在赵仪瑄胸口一推,整个人往后一仰。
太子也被她推的一晃,抬手在肩头轻轻地拢住。
宋皎这才又想起他的伤,那只推过他的手像是刚推到了剑锋上似的,开始惊慌失措地颤抖。
她紧紧盯着赵仪瑄,怕自己又犯大错:“殿……”
赵仪瑄抬眸,唇角却是一抹笑:“还好这次你没有推到伤口上。不然,真要怀疑你是故意要谋杀本太子。”
宋皎脑中一昏,如死里逃生,却并没有因而放松:“殿下、殿下既然伤势未愈,怎么竟贸然出城?又有什么要紧大事不成?”
赵仪瑄有点意外,旋即挑眉道:“哦,你这是在关心本太子?”
宋皎皱眉道:“殿下到底是储君,行事该有分寸才对,如果殿下觉着不该我操心这些,就当下官没说。”
“你是该多操心,”赵仪瑄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越操心,本太子越喜欢。”
此时马车已然停了下来,而姚娘子的声音也是惊慌中带一点喜悦:“你们两个孩子怎么……这、这马车是……”
之前宋皎带了小缺出门,姚娘子见她不吃饭,自己就熬了点米粥,把家里的唯一的鸡蛋给了老公公吃,两个孩子一人一碗薄粥。
自从魏子谦入狱,姚娘子上下打点,家里早没有钱了,粮食也见了底,已经连着吃了几天粥了。
魏达跟魏宁两个嘟着嘴,都想着要找宋皎,毕竟夜光哥哥会给他们带好吃的,昨日带的那些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多,孩子馋嘴,加上饿了几天,早已经吃光了。
老先生把细点拿出来让姚娘子分给他们吃,媳妇很是孝顺,坚决不肯分他的东西。
老头子发了怒:“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小的!你再不给他们,我就绝食!”
姚娘子这才拿了两块分给两兄妹,魏达魏宁吃完了后,便跑到门口去张望,想着夜光哥哥能够回来,再给他们多带些好吃的。
谁知就遇到了赵仪瑄一行,顺路带了他们出来。
可姚娘子家里还不晓得,见孩子不见,便到处寻找,惊慌失措。
宋皎听着外头那失而复得的动静,才知道原来太子是自作主张把魏达魏宁带出来的,一时哭笑不得。
她也不敢多说太子的不是,便道:“殿下,外头的是下官的舅母,我也该去了,就不打扰殿下赶路了。”
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不管殿下要去何处,身体要紧。”
赵仪瑄得了这句,心里快活的像是一尾翻腾跳跃的活鱼,重拉住她的手:“既然魏家的事解决了,你跟本太子一起如何?”
宋皎忙要推开他的手:“殿下恕罪,下官还要在此留两日。”
赵仪瑄握着不放:“你又是搪塞?”
“绝非搪塞,请……”
宋皎正色,还未说完,就听到外头两个孩子已经争先恐后、唧唧喳喳地跟母亲汇报了之前的“奇遇”。
魏达口齿清晰地说道:“娘,我们没有乱走,是夜光哥哥的朋友,和气的哥哥带我们去找他的,还买给我们很多吃的。”
魏宁被姚娘子抱在怀中,嘴上满是糖渍,骄傲而满足地说:“娘,宁宁吃了两个油炸糕!”
姚娘子见孩子无恙,已然安心,听了这两句,又是惊讶又是感激:“什么?是你夜光哥哥的朋友?这、这……既然到了家门口,不如进去坐坐,吃顿便饭也好?”
虽然家境困顿,但魏子谦的家风很好。
姚娘子贤孝质朴,善良能干,她原本就对于宋皎极为喜欢跟尊重,如今听说是宋皎的朋友来了,就算砸锅卖铁也不能失了礼数。
何况又知道这“朋友”破费给孩子们买了吃食呢,越发不能怠慢。
她当然看得出这一行人来头非凡,也清楚人家未必肯在自己家中停留,但心意势必要让人家知道的。
宋皎听到舅母这一声,不由轻轻笑了笑。
她只觉着舅母留饭的话天真可爱,要是姚娘子知道车内的人是当朝太子,那还不给吓死?而这种地方,太子怎会纡尊降贵。
宋皎暗暗摇头,隔着窗子扬声道:“舅母,不用……”
话未说完,赵仪瑄忽然捂住了她的嘴。
太子微微一笑,转头对着车外道:“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宋皎双眼圆睁,要抗议又不敢乱动。
她有些慌了,竟不知“叨扰”是什么意思了,难道太子真要留饭?玩笑的吧!
赵仪瑄盯着宋皎乌溜溜的不安转动的双眼,笑着在她耳畔低低道:“既然夜光如此关怀本太子,为了不叫你牵肠挂肚,本太子就暂时在此歇脚,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mua~我精锐的小剧场大家不喜欢咩~~感谢在2021-07-25 22:40:24~2021-07-26 12:5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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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镇当初不过是个小村子, 几十年下来,才逐渐成了个颇具规模的镇。
小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一时结巴,在小孩儿听来就像是骂诸葛一样。
他知道诸葛嵩是东宫的人,先前宋皎且警告过他此人危险。
小缺举着一包烧饼,目光在诸葛嵩身上一停,又看到宋皎身边的魏达魏宁两人, 终于迟疑着:“你你……你是诸、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