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本是不想提起那天之事,但自己将要走了, 索性同他说一说,也叫他彻底放下。
“徐兄,你且听我说罢。”她开了口, 听到身后仿佛有轻微的一声响,她并没有在意。
然风云突变,到底是全盘的辜负了。
现在这本书, 她仿佛都不能留了。
手指在那本方要上轻轻地划过,宋皎道:“说实话,颜府的事发生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陷于如此困境之中,我更没想到,会跟王爷到了如今这种、说句不好听的,仿佛你死我活的地步,这实在非我所愿。至于那块……丝帕,王爷确实是误会了我,可这又怎样?已然发生的不可挽回,你也很不用想着叫我去解释,或者求一求之类的。——你不明白,王爷心里自有一道坎,他过不去那道坎,我也不想他过,我只能自己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王爷眼前干净,我也落得自在。”
徐广陵的声音从开始到戛然停下, 消失不见。
宋皎只等他说完了, 才缓缓地吁了口气。
豫王别的不送,偏送她这个, 自然不是一个巧合而已。
她已然读了无数遍, 虽自诩并无尚书之才,但每次读的时候必有所得。
她盯着书上那几个大气端正的字,当初**瑭送她这本书的时候,她高兴了足足三天,但是细细琢磨后, 却又觉着惶恐。
这本《尚书方要》所记录的,乃是前朝几位明相的事迹、功绩,以及他们足以指导后世的言行, 曾被朝中众人誉为必读之圭臬, 也是进身向上的必学之法道。
手臂上的伤时不时地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着她,此时已非彼时。
宋皎暗想这已是好的, 读书而有心得,算来也未曾辜负了豫王殿下送书之谊。
声音微冷,透着些不怒自威之意。
这个声音,宋皎已然很熟悉了,她确信自己没听错,但却不能相信,此刻,现在,此地……这个人会突然出现!
指尖在《尚书方要》上轻轻地点了点,像是划定了一个句号。
宋皎继续说道:“至于其他的,也很不用再提了,只能说是阴差阳错罢了。”
她慢慢地,把心里所想的话说了出来。
宋皎瞥了眼那本书,微微一笑:“罢了,不如别说这些扫兴……”
——“谁是其他的。”
毫无预兆,无声无息,身后响起了这么一句话。
她猛地转过身来!
果不其然她看见那个人,宋皎的身体本能地向后一仰,踉跄倒退,幸而身后的书架将她撑住了。
在她面前的,赫然竟正是太子殿下赵仪瑄。
宋皎的眼睛从他暗沉微冷的眸子移开,左右张皇,竟不知往哪里打量。
但她已然发现,原本在屋内的徐广陵竟然不见了?
她简直如同做梦:“徐……”
刚要问徐广陵哪里去了,却又及时刹住:“殿下您怎么……怎么在这儿?”
在宋皎想来,此刻赵仪瑄还在霁阊行宫呢。
连御史台的人都知道了,太子身体微恙,如今正在行宫内休养。从来皇室的人前去行宫,最少最少要留半个月的。
毕竟,曾有过先朝皇帝在行宫足足住了半年才返回京内的记录。
她简直怀疑太子是有遁地之术,不然怎会神出鬼没到这种地步。
先前在宫中,赵仪瑄听从了诸葛嵩跟盛公公的劝阻,先去面见了皇帝。
果然,皇帝对于他这么快返回京内也觉着奇怪,问道:“好不容易请旨出去了,为何一转眼就又回来了?那伤如何?敢情你这休养都在路上了!”
赵仪瑄一本正经地鬼扯起来:“行宫空旷,儿臣独居,父皇也不在,更没有什么人气儿的,好不容易小舅舅去了,他偏要回来,儿臣便索性同他一起回来了。”
偏偏的太子的鬼扯会戳中皇帝的心意,皇帝把这当做太子心里有牵挂自己的意思。
正明皇帝笑了笑,并没有再追问,只道:“这可是胡闹,别的不说,倘若你的伤处不妥又怎么样?太医怎么说?”
身后跟着的几个太医赶紧禀明,幸而太子身体向来极好,伤口恢复的虽慢些,但只要别再磕碰绽裂之类的,等天气稍微一冷,便会好的极快。
皇帝问过了这些,外头报说张国舅求见。
张藻进了殿内,山呼万岁,皇帝望着他意气飞扬之态,笑道:“你先前自称富贵闲人,朕看,简直是个闲云野鹤的仙人了,这京内谁还有你受用?跑到江南玩了这么久,连朕也忍不住要羡慕。”
张藻笑道:“皇上容禀,先前臣跟太子说过了,这次臣去江南乃是做个开路先锋,他日,若皇上想要微服私访,臣也可以做个识途老马。”
皇帝大笑道:“倘若朕能跟你一样无事一身轻,自自在在随心所欲的就好了。”
张藻看了眼旁边的赵仪瑄,笑道:“皇上,等太子殿下能够再多管一些事,帮皇上卸些担子,您自然可以趁机去受用受用。”
皇帝挑了挑眉:“这……就要看太子的了。”
张藻便笑吟吟地同赵仪瑄道:“殿下,皇上的意思,可是巴不得殿下多多为国事操劳了。您可别辜负皇上的心意啊,及早的接手国事,快快的开枝散叶,也让皇上及早享受些天伦之乐啊。”
皇帝本是带几分淡笑,听到“开枝散叶”“天伦之乐”,便笑道:“藻儿的嘴又不老实了。”
赵仪瑄听国舅爷同皇帝对答,心里只牵挂着宋皎那边,所以竟不像往往日一样应答快速。
皇帝虽跟张藻说话,却时刻留意,看太子的脸色不太对,仿佛又有几分心不在焉,便以为他是因为带着伤而来回跋涉的疲倦了。
当下竟道:“其他的事不急,太子先回东宫歇息罢,叫太医再给你看看,别大意了。”
赵仪瑄自打进殿,所听的皇帝的话,数这句最为动听,当下即刻答应,退了出殿。
皇帝目送太子身影离开,便把手中的折子推开,起身对张藻道:“好了,你且把这次去江南遇到的有趣的事儿跟朕说说吧。”
赵仪瑄离开养心殿,没让盛公公跟诸葛嵩跟着,只带了两个侍卫便出了宫。
方才徐广陵无意中看到太子悄然现身,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本来想要行礼,但当瞥见太子脸色的瞬间,徐御史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出声,甚至不该在这时候存在。
徐广陵看了看宋皎,她依旧背对着自己,并未发现此处异样。
手里还拿着那捡起来的两本书,徐御史满心无奈,悄悄地退了出去。
所以,宋皎的那一番自诩已然能完全解释清楚的话,徐广陵是一个字也没听到。
反而是赵仪瑄,从头到尾听了个明明白白。
赵仪瑄听宋皎口口声声的“王爷”,半个字都没有提过自己。
只在最后那一句里来了个“其他的不用再提”。
太子敏感的觉着,自己可能被委屈地塞到了“其他的”这三个字里。
宋皎几乎没反应过来,赵仪瑄的问话是什么意思。
她慢慢地站直了身子,有些惊慌地盯着他。
竭力想了想,才总算明白。
宋皎咽了口唾沫。
她对徐广陵的那句“其他的”,确实……跟太子脱不了干系。
徐广陵是豫王这边的人,他一心向着豫王,所以宋皎格外地跟他解释了自己绝不能再回头这意思。
而她跟太子之间的纠葛,远远超出常人所想,而且也不足以为外人道。
她不能把跟赵仪瑄的种种透露给徐广陵,所以一言以蔽之了。
谁知这话偏偏给太子听了去。
宋皎心里暗暗叫苦,觉着这老天爷简直是在玩儿自己呢。
谁能想到,本该在行宫的太子会突然回京,又突然出现在御史台,自己的身后。
还有她刚才说的话。
打量着赵仪瑄的脸色,宋皎心悸,她忙着回想自己刚才所说的之中,是不是有些不该他听见的……
以及太子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她跟徐广陵的对话他究竟听了多少。
她越想越是心惊。
而赵仪瑄也看出了她的心惊:“怕什么?实话实说就行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扫了眼桌上的书,目光也落在那本《尚书方要》上。
宋皎下意识地随着瞄了眼,又忙移开目光。
赵仪瑄却笑了:“这种假道学假正经的书,本太子记得,豫王是最推崇的。”
他嘴里说着,手上也不老实,举手一拂,竟把那本尚书拂落在地。
宋皎张了张嘴,却并未出声。
“说啊,”赵仪瑄不动声色地瞅着她:“刚才不是还很能说么?王爷长王爷短的,怎么你就这么爱叫那个‘王爷’呢。”
他从开始听到她住嘴,硬是没听见她的嘴里吐出一个“太子”。
到底也算是跟太子殿下打过不少次交道了,在最初的震惊跟手足无措后,宋皎忙忙乱乱地镇定了心神。
她先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下官参见殿下。”
赵仪瑄瞥了眼,静看她如何演下去。
宋皎道:“殿下不是在行宫的么?怎么突然回京了?殿下的伤……本该多休养几日才妥当。”
“少来这套,”赵仪瑄却并不上当,“你要是真为了本太子着想,就该在行宫陪着,而不是在这里又鬼鬼祟祟的搞事。”
宋皎哭笑不得:“殿下……”
他又开始胡搅蛮缠了,当时她虽然是爬窗跑了,但摆明了他也是有事在身,所以才没叫人追,如今却又全成了她的错。
但宋皎并不敢跟他辩这些,毕竟也无用:“下官并没有……什么鬼祟,只是真的担心殿下的身体。”
“就这么担心?”赵仪瑄哼了声:“放宽心吧,本太子身体好着呢,就算现在把你摁……也不在话下。”
宋皎听着那个词,脸皮开始发热。
她想叫他别如此口没遮拦:“殿下……”
“别的不肯说,先说一件,”赵仪瑄很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为什么要离京。”
宋皎道:“是、御史台照例外调。”
“是外调,还是因为豫王?”赵仪瑄道:“你方才跟徐广陵推心置腹的时候,本太子可没有聋。”
说到这里他迈步上前:“告诉本太子,你是因为他而想离京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跟他相濡以沫了?嗯?”
宋皎将头转开,脸皮更热了几分,这句话她不过是随口说来,并没有别的意思,其实也算恰如其分,可经过了太子的嘴,却仿佛变了味。
“不是,”宋皎知道他开始生气了,此刻若一味地避让含糊,只能更激怒了太子,她只能说道:“殿下,您既然听见了我说的,那您就应该知道,我是因为跟豫王殿下决裂了,已经、到达势如水火的地步……京内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而且……之前程大人确实提过要我出外差,这才、定了下来的。”
这几句话,果然有奇效,尤其是“跟豫王决裂”“示弱水火”“无立足之地”几处,简直可圈可点,让太子的心里都不由地舒服起来。
“真的吗?”他却还是有点狐疑地问。
宋皎道:“徐大人的话您也听见了,这还有假吗?”
赵仪瑄脸上的愠色以风卷残云之势消失:“还以为是什么呢……要是为了这个,又何必离京?”
他灿若春华地笑了笑,道:“你要是怕他会对你怎么样,大可不必,没了他更好,从此之后你就是本太子的人……不比之前更好?”
他看着她微红的小脸,实在忍不住,抬手捏了捏,手底温润软嫩。
太子笑的更舒心了:“从此后本太子就是你的靠山,为夜光……撑腰,如何?”
他的目光向下,扫向那一抹让他这几天里都梦萦魂牵的纤腰。
宋皎脸皮发热,心里却有点发凉。
她错估了太子回京的日期,也错估了太子的心意。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赵仪瑄既然已经回来了,如果他愿意,自己恐怕是走不了的。
但是她并不想要东宫当靠山,也不想当他的人,她只想要走,痛快干净地离开京内!
刚才跟赵仪瑄解释的那番话,所谓“决裂”等,宋皎其实并未说谎或者夸大。
在城郊的茶馆内,豫王临去的那一番话,在徐广陵跟关河听来大概只是憎恨决绝之语。
但宋皎知道豫王是当真的,他虽貌似温润端方,但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留情。
他说不要再见到她,那就是警告她,从此不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但她是程残阳的人,出入御史台、或者京内,天长地远,怎会见不着?总有想不到的时候。
所以在回京的路上,宋皎已经打定了主意,她得离开。
可如今万事俱备,东风还没有到,偏偏太子殿下如西风一样掩杀而至。
宋皎心里一阵慌乱,唯一的念头是:自己的调令是御史台下的,东宫……应该不至于会从中作梗擅自干涉吧?
脚步声从外头传来,隐隐地是小缺:“咦,徐大人……”
才嚷了一声,就销声匿迹了。
宋皎心头一动,刚要迈步往门口走,赵仪瑄却道:“站着。”
太子把宋皎一挡,倒退两步到了门口。
一边盯着她,他一边回手,竟慢慢地将门给关了起来。
宋皎的眼神逐渐不对:“殿下你!”
她意识到情形不妥,赶忙走前几步想去开门,一边匆忙解释:“还是开着的好,若让人看见……”
不容她说完,赵仪瑄探臂一兜,竟轻轻地拦在她腰间,顺势一揽!
宋皎身不由己地,给他拢在怀中,竟就压在了旁边的书柜上。
“知不知道,这两天在行宫,本太子想的最多的是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眼睛好像要透过她的双眼,看到她的心里去。
宋皎有些抖:“殿下!青天白日的……这是,在御史台!”
“你上次提醒过了,多谢,”赵仪瑄挑唇而笑:“本太子当然知道这是在御史台,怕什么?”
“殿下……”
赵仪瑄盯着她脸上浮现的薄红,只觉赏心悦目,之前在行宫的那千娇百媚,哪里比得上她一颦一笑,一个含羞带恼的低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之人,轻声地说道:“回答本太子的话,嗯……你要是说对了答案,倒是可以考虑饶了你。”
宋皎怔忪:“什么?”
“这两天在行宫,本太子想的最多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宋皎抬眼看向他,她的心弦紧绷的,四目相对,她仿佛……能从他眼底看到那个答案,但她却不愿意说出来。
赵仪瑄笑道:“这可就没办法了,谁叫你这么笨呢。”
眼见他逼近,宋皎脸红耳赤:“殿下,我知道!”
“那就说。”
“是、是……”宋皎只觉着热气都从头上冒了出来,这是在是太过令人羞惭无地了,但她却偏不得不说:“是……我。”
颤颤的话音刚落,太子便笑了声:“没想到,夜光也能这么自作多情啊。”
宋皎愣怔,难道是她、自以为是的想错了?
许是恼羞成怒,她咬了咬牙:“殿下!请你不要……又耍弄人。”
“哪里耍弄人了,”赵仪瑄揽着她,长腿挪近:“本太子确实不是想着夜光。”
“那……又是什么?”宋皎不禁地问。
赵仪瑄的眼波荡漾,而她小小的影子,也在其中浮浮沉沉地,跟着摇曳,时而光芒闪烁,时而暗影迷离。
太子低低地问:“真的想知道?既然如此,倒是可以告诉你。”
宋皎看着赵仪瑄那过分热炽的眼神,突然不想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冲鸭,来个么么哒~感谢在2021-07-31 10:03:53~2021-07-31 16:1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jada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从外而来的风掀动衣襟, 宋皎看着桌上的那本《尚书方要》。
随之而出的,是微微抬头吁出的一口气。
这样的话,徐广陵应该不会再问、从此也不会再劝了吧。
她深深地呼吸,身后并无响动,大概是徐广陵在等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