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开口,赵仪瑄又道:“进来说吧。”
宋皎跟在太子身后往殿内而行,盛公公落后了几步, 悄悄地跟诸葛嵩道:“我有话问你,你可别急着出去。”
乍一看, 她几乎没认出是赵仪瑄,而以为是皇帝驾临。
抬舆在殿门口停下来,赵仪瑄抬脚下地, 扫向正躬身低头行着礼的宋皎。
诸葛嵩道:“殿下叫我跟随宋侍御,什么时候出去我做不了主。”
赵仪瑄盯着那道翩若浮云的影子, 那是宋皎。
虽然只是遥遥这么一看,太子却已然心安,因为从宋皎的神色上,他知道, 宋皎尚不知程子励之事。
殿门处, 诸葛嵩一边回着宋皎的话,一边看向太子这边。
宋皎顺着他的眼神看去, 却见太子人在抬舆之上, 黄罗伞盖之下。
太子从不是个怕事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突然有点怕。
他无法想象宋皎得知此事后, 会是什么反应。
不料一抹月白身影从殿中走出来, 转头向着他说话。
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是睥睨着底下众生般的眉眼。
宋皎道:“老师……答应了。”
赵仪瑄闻言,眼中的光芒都多了几分:“就知道程大人是个知情识趣的。”
盛公公啧了声, 瞄了眼前头:“我要问你的话,就是跟她有关。”
此时,几个本来伺候内殿的宫女跟内侍正徐徐退出。
太子站住脚,回头看着宋皎,他已经看出她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忐忑,这通常意味着她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赵仪瑄道:“结果如何?他可答应了?”
宋皎停了一停。
虽然觉着程残阳答应与否并不很重要,但太子仍是因为她这一停而微微悬心。
宋皎抬头看向了太子,仔细瞧他的眼神,按照她对太子的脾性了解,她确定太子这话并不是绵里藏针。
这会儿宋皎也猜到,诸葛嵩应该不晓得程残阳跟她说的话。
她稍微放松了些许,同时想起了程子励。
她不能白来了一趟。
却听赵仪瑄道:“那你着急过来,是想告诉本太子这个好消息吗?”
宋皎垂着头:“不是。”
太子挑眉:“那是什么?”
“我先前去大理寺,”宋皎缓缓地,她在太子面前总是时常的没脸,也不差这一次了:“我本来想去看看程大哥,没想到遇到了他的夫人。”
赵仪瑄听她说了那半截,脸上的笑已然消失不见:“然后呢?”
宋皎说道:“嫂子她有了身孕,想见见程大哥,不知为何大理寺不许她见……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来求本太子。”赵仪瑄接着说,同时心头略宽。
宋皎不敢看他:“我知道不该这样,但是,嫂子她到底身怀有孕,哭哭啼啼的怕动了胎气,我实在不忍心……”
话未说完,眼底便多了一摆蓝色绣金边的江崖海水袍摆,宋皎收声。
赵仪瑄轻轻地一抬她的下颌:“夜光,你好像每次都是为了别人来找本太子。”
他仔细端详她的脸,像是入冬第一场雪色似的肤色,透着些初雪的脆弱,赵仪瑄不想用力,怕伤着她,但同时心里却又有一股异样的躁动,很想不顾一切地去破坏这份脆弱。
他道:“什么时候,你也肯为了你自己想想?”
宋皎自知理亏,如果是为了她自己倒好,她不用这么为难,因为她绝不会这么做。
但一想到罗盼儿大着肚子,流着眼泪的样子,她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看到唯一的救星,那时候宋皎恨不得豁出命去帮她。
“殿下,这也是为了我自己。”宋皎轻声回答。
赵仪瑄竟听懂了。
她是把程子励当作家人看待了,大概是比宋申吉还要重要的家人。
所以才会这么说。
下颌一松,是赵仪瑄离开了。
如果程子励还活着,太子怕是不会犹豫,但如今大理寺报说程子励死了,偏偏他还不能告诉宋皎这个消息。
终于太子垂眸:“你大可不必如此为难,你应该知道,对你所求之事,只要是本太子能做到的,自然会替你做到。”
可程子励死了,这就不是他的能力所及了。
宋皎的眼中却闪出几许惊喜,她把赵仪瑄这句当成了应允,忙着躬身行礼道:“多谢殿下!”
“不用急着谢,”赵仪瑄淡淡地:“也不必过于高兴,你总该知道程子励所犯,罪不容诛吧?”
果然,宋皎脸上的喜悦顿时消失。
赵仪瑄道:“其实,刚才在你来之前,皇上也正就此事交代过了,程子励无论如何是逃不脱的。”
以前他并不跟宋皎提此事,但现在,他得多说几遍,让她知道不管如何程子励都得死。
如果这样,在她真的听说了那消息后也许……
宋皎低了头,这个她当然知道,在第一次给程子励求情的时候就有预料,只是那时毕竟还怀着一丝希望。
赵仪瑄却也想到了那次,他叹息了一声:“之前你不该只是求免了程子励的酷刑,你很应该求本太子把他放了。”
如果那时候放了程子励,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死局了。
但赵仪瑄知道以宋皎的品性,她做不出来,而假如当时她提了,只怕他也未必肯答应!
只能说,从程子励选择犯案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这个死局了。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身后的盛公公则不停地打量着宋皎,从头到脚,又从下到上。
看他们都不说话,盛公公清清嗓子赶上来:“殿下,才从外头回来,不如吃点果子解解渴吧?”
盛公公殷勤地把桌上的一个荷叶状的琉璃盘捧了过来,里面放着几样时鲜的果子,水蜜桃又大又红,紫葡萄颗颗晶莹,还有御贡青皮上挂着胭脂红的酥梨,果子的旁边堆着些碎冰。
赵仪瑄看了会儿,随手摘下一颗紫色的葡萄。
他扫了宋皎一眼,将葡萄放进嘴里轻轻地一咬,汁水化开,清爽甘甜。
赵仪瑄道:“不错。”
盛公公笑道:“殿下,给宋侍御也尝尝吧?”
得了太子首肯,盛公公刚要捧去给宋皎吃,却见太子一抬手。
他及时止步。
赵仪瑄看着站在原地的宋皎,眼神柔和了下来:“傻瓜,你也过来尝尝吧。”
宋皎抬头。
太子微微一笑:“愣着做什么,这样的好东西,别处可找不到,还不过来吃?”
宋皎看看满脸笑意的盛公公以及他手中的荷叶琉璃盘,她其实没有吃东西的心思,但太子一片美意岂容拂逆,且她很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让他不高兴。
宋皎走到赵仪瑄跟前:“多谢殿下赏赐。”
赵仪瑄却已摘了一颗,他在手指间捻了捻:“张嘴。”
宋皎愣住:“这……下官自己就可以。”
“本太子的手上有毒?”
宋皎忙道:“当然不是,只是不敢劳烦殿下。”
“是吗,”赵仪瑄缓声道:“你昨晚上枕着本太子肩膀睡得香甜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皎的长睫受惊地一闪,她先看向了身侧。
身边并无人,原来盛公公在太子唤人靠前的时候,就已经见机行事的,把果盘放下,自己悄悄退了下去。
宋皎诧异的时候,唇上微微地一凉,原来是那颗葡萄被送到她的嘴边。
大概是旁边放着冰镇的缘故,竟有些凉沁沁的,正适合这样暑热的天气。
她看了赵仪瑄一眼,终于张开嘴,想要含住那一颗。
太子却偏偏动了坏心一样,并不立刻松手,反而捉迷藏似的在她唇上滚动,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脸上多了薄薄的晕红。
宋皎受不了这个,这哪里是叫她吃什么葡萄,简直如同明晃晃地戏弄。
她刚要后退,赵仪瑄却轻轻用力。
那颗圆溜溜的果子便滑入了那两片红唇之间。
宋皎猝不及防,忙咬住了,自西域进上的葡萄皮儿极薄且脆,给她的牙齿轻轻磕碰便破开了,甜腻的果汁在齿颊中流淌,又带着一点冰镇后的沁凉,竟是她没尝过的美妙滋味。
赵仪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好吃么?”
宋皎将那口汁水咽下,因为这绝美的果品暂时忽略了方才太子的手段,她忙点头:“好吃。多谢殿下。”
太子笑道:“那就再吃一颗。”
说着举手又摘了一颗放到她的唇边。
宋皎对上太子有些恶质的眼神,只当他又要故技重施了。
目光相碰的瞬间,宋皎冷不防地张嘴,一口把那颗葡萄咬住了。
然而,虽然这突袭一击,让她成功地咬住了葡萄,可那葡萄始终太小,一并咬住的,还有太子的手指。
宋皎察觉唇间的触感不对,整个人的脸上像是给人放了一把火。
太子则看看自己那被小嘴噙住的指尖,扬眉:“宋侍御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啊?你想要的话就告诉本太子便是,何必这么着急呢。”
宋皎急忙松口,她要把嘴里的葡萄吐出来,却因此被葡萄汁呛到,顿时乱咳一气。
赵仪瑄见状才敛了笑,忙上前给她捶背:“你慌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明明是他引起的,现在竟装没事人,宋皎歪头瞪了他一眼。
赵仪瑄看到她带愠的眼神,笑道:“怎么了?本太子说错了?不是你太心急了么?”
宋皎推开他的手:“殿下,你能不能别总捉弄人。”
赵仪瑄笑说:“好心好意喂你吃东西,倒说捉弄人,你问问整个东宫,本太子几时亲手喂过别人?”
宋皎原先是为求人来的,脸上抹不开,这会儿也求完了,便不用像是先前一样。
再加上赵仪瑄如此,她便道:“那殿下大可一视同仁,不必叫人消受不起。”
赵仪瑄盯着她的唇,菱角似的唇上还带着一点没擦干净的葡萄汁,太子觉着这肯定比他吃过的那颗更美味。
他很想尝一尝,这念头才生,手脚已经跟受到挑唆似的自发动了起来。
太子探臂将她一揽:“夜光自然能够消受。”
他果然如愿尝到了那点汁液,也正如他所想的一样,确实比他刚才吃过的更甘甜绝美。
盛公公进来的时候,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
太子公然地把人搂在怀中,埋首垂头。
先前他回宫后换了一件赭石色的衮龙袍,他的身形高大,衣袍自也宽绰,这会儿俯着身子,袍袖横垂遮蔽,几乎把那道月白的身影完全覆住。
宋皎给擒住了手腕,无法逃脱,只能发出低低地呜呜之声。
盛公公瞠目结舌,赶忙转过身去。
正要先退出去,只听身后宋皎气息不稳地叫了声:“殿下!”
盛公公回头一看,太子已经将人放开,却还满脸意犹未尽。
宋皎已经退出了几步,因看到盛公公在,正羞恼交加,无地自容。
盛公公见状,便索性若无其事地走上前:“殿下,那个……云良娣在门外,说是要跟殿下禀告调教那些江南舞姬的事儿。”
赵仪瑄哪有心情管这些:“叫她退下。”
盛公公看看宋皎,又咳嗽了声:“殿下,不如还是见见良娣吧,昨儿她也来问了几次,总不能一直都不见。”
太子皱着眉,忽然看到宋皎也怔怔地听着,他心里转念才道:“叫她进来吧。”
盛公公赶紧叫人去传。
直到此时宋皎才如梦初醒,她先是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殿下既然要召见后宫娘娘,请容我先行告退。”
“不必,”赵仪瑄笑道:“你又不是没见过她。”
他指的当然是先前在东宫书房的那一次。
宋皎更不自在,他才轻薄过自己,这会儿又公然传云良娣入内,他想干什么?
她当然知道赵仪瑄指的是那次她夜探书房,一想到这个,不免想起曾看见过的……那位云良娣款款跪倒在他面前的姿态。
她的脸还在发热,如今更是难以自控,恨不得把桌上的冰抓些过来敷在脸上。
此时云若起已经走了进来。
云良娣是越发的摸不透太子了,虽然说是受了伤,但竟日夜不见人影,叫她好好地去调/教那些舞姬,显得很上心似的。
本来她们三个还担心很快便有舞姬受宠,然后把他们都压下去,谁知竟也没召幸过一位。
好不容易今儿听闻殿下回宫了,又给楚妃娘娘叫去……云良娣自然有所耳闻,皇后最近忙着给太子寻觅正妃之选呢,而今日,便有两位大臣府里的千金进宫。
这可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云良娣进殿,盈盈下拜。
盛公公陪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色就像是世俗里的婆婆挑剔儿媳妇。
他本来对于宋皎多有微词,但自从发现了那块帕子后,他心上便大为改观,此刻他的目光转来转去,终于确信:宋侍御确实的是比云良娣还要……怎么说呢,兴许不仅仅是美貌上的差别。
她有一种令人喜欢、想要去亲近的温和可爱气质。
盛公公说不太明白,但在苦思冥想的时候他忽然觉着,宋夜光岂不有点像是之前东宫养着的那只小汪汪,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总是天真无邪地盯着你,又毛茸茸的,每个人看到了都生出一种想要去抱一抱抚一把的心思。
宋皎这边虽打定主意不抬头,但心里竟难掩好奇,她偷偷摸摸地先瞄了眼赵仪瑄,却见太子正瞧着桌上的水果们发怔,好像没吃够似的。
既然太子没留意自己,她的胆子就大了些,目光一转看向身前的云良娣。
云若起在进殿的时候就看到了有个人在里间,奇怪的是,除了这人外,太子身边只一个盛公公,其他的内侍竟都不在。
跟宋皎一样,云良娣也先偷偷瞅了太子一眼。
见太子没盯着自己,她略觉失望,然后便看向宋皎。
当望着宋皎纤纤的身影,以及她身上那一袭略显宽绰而有点眼熟的袍子的时候,云若起突然记起来,她以前是见过这个人的。
那正是豫王殿下在东宫挨巴掌的那天!
当时云若起没看清楚,这会儿细瞧,心里一时有些慌。
这人生的……好生清俊,五官秀丽却毫无慑人之气,温润脉脉地,像是一块上乘好玉。
下一刻,云良娣对上了一双极明澈干净的眸子。
“良娣,你不是要说那些江南舞姬之事么,如何了?”打破沉默的还是太子殿下。
云若起慌忙敛神:“是,臣妾近来负责教导她们宫内规矩以及日常等,发现有几个水土不服病倒来的。”
“病了找太医院,跟本宫说什么?”
云良娣一窒,但同时又有点窃喜,太子这么轻描淡写,自然就代表他对那些人并不很上心。
她心里高兴,脸上还是为难的:“殿下,那些女孩子多数都还算乖巧懂规矩,但也有几个不太听话的,说是宫内太闷之类,打又打不得……”
赵仪瑄皱眉:“什么打不得,交给了你,自然你去处置,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实在忤逆不从的就赶出去。”
云若起心里更定了:“是,臣妾遵旨就是。”
她来一则是看看太子,二则正是想求这一句,国舅送的那些女孩子,大概也是仗着自身出色,又是国舅所送,便想着青云直上指日可待,一个个傲的厉害,也有不服管束的。
良娣很想给她们点颜色瞧瞧,又怕太子会怪罪,得了这句话,她也知道了太子的心意,算是有了尚方宝剑了。
正在这时,赵仪瑄看向旁边的宋皎:“夜光。”
宋皎正发着愣,还没听见他叫自己,盛公公忙轻轻地顶了她一下:“宋侍御。”
她这才回过神来,忙道:“殿下。”
赵仪瑄道:“你不是曾问过本太子,江南佳丽如何吗?想不想见识见识。”
宋皎彻底愣住:“殿下这话何意?”
赵仪瑄只看向云若起道:“你告诉她们,本太子这儿有贵客,什么时候有兴致,叫她们过来演练演练,别给本太子演砸了,行了,你下去吧。”
云若起愕然之余忙答应了,往外退出的时候她恍惚地想:“原来……那就是御史台的宋夜光啊。”
可是,御史台的这位,不是太子曾经的眼中钉么?怎么太子对他竟这般和气,而他竟还敢问太子江南佳丽如何?怪哉。
直到云若起离开,宋皎才疑惑地问:“殿下,您到底想做什么?”
赵仪瑄道:“当然是让你开开眼界,领略领略江南佳丽的风韵。”
宋皎忍不住嗤之以鼻:“我们岂有这种福气,还是殿下自己享用罢了。”
赵仪瑄笑看着她:“本太子想享用的偏偏不许用,看着吃不着,你说如何是好。”
太子又摘了颗葡萄放进口中,啵地一声轻轻咬碎。
只是这滋味可比他刚才尝过的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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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回到东宫, 远远地看到诸葛嵩站在殿门口,看见他时,似有过来之意。
太子立即想到了宁州那件,他担心又出了什么变故,于是问:“你去见过程残阳了?”
宋皎道:“是,见过程大人了。”
“怎么来的这么早。”他含着一点笑说,“总不会是有什么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