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福这话说的坦坦荡荡,并且问心无愧。
相信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送养子读书而亏待自己孩子。当然了,这也不绝对,也可能会有这样的人。
但陈长福自认为是个俗人,做不到这样大度。
院子里众人面面相觑。二房三房无所谓。
大房夫妻俩急了,求助地看向爹娘。
事实上,陈四叔有些话也不全是编的。
陈传远确实被路过的道长说过是文曲星,陈家也一直想着送他去读书。
但这条件不允许,种地的人看天吃饭,偶尔遇上干旱或大雨,一家人的温饱都难以保证,就算遇上风调雨顺的年景,家里有点余银……一家这么多人,亲戚也多,每年的人情往来就不是小数,再加上偶尔生个病。偶尔添个丁,需要补身。有点余银,也总是存不住。
哪来多余的银子送他读书?
眼看送孙子读书的事遥遥无期,陈四叔这才下定决心把他送走的。
就算现在接回来,家中也没有银子送去读书。反而会多一个人吃饭。
陈四叔思量许久,道:“过继的契书已写,他如今就是你儿子。你想送他去读书,我们感激不尽。但是你不送,我们也能理解。”
陈长福:“……”当初是谁说无论如何也要送他读书的?
这个回答,陈长福很不满意。
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像陈传远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时候,把他的口粮省下来留给儿子不是挺好?
方才他会说陈传远留在他家就不能读书,是因为陈四叔一家人异口同声表示: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也要让他读书!
本以为他说不让孩子读书,陈家人会把他接回来继续送呢,没想到这就不读了?
以前村里的人如何议论陈长福傻,看不出来陈四叔一家人算计他银子。那时候他是真把陈四叔当亲爹,觉得他们不会算计自己。可到了这一刻,由不得他不信。
陈四叔一家……就是拿他当冤大头!
陈长福咬牙问:“你们当真不接?”
陈四叔摆摆手:“契书上白纸黑字写明了的,岂能儿戏?”
陈长福被噎得半晌无言。余光看到四婶,心里一动,强调道:“既然他是我儿子,以后我家的事你们少插手。”
语罢,转身就走。
留下陈四叔一家面面相觑。
大房媳妇试探着道:“真不能让传远继续读书吗?不如咱们做了饭菜,叫他过来喝酒,好好商量一下?”
陈四叔摆摆手:“就算要商量,也不是现在,他刚得知自己有后,巴不得什么都留给自己孩子。这事不要再说了。”
叶氏皱眉:“要是生个丫头就好了。”
众人深以为然!
大房媳妇是叶氏表妹的女儿,比起别的儿媳,跟她要亲近一些。背着人,大儿媳低声道:“这人年纪大了,有孕之后很容易落胎。也容易早产,就算熬到足月,也可能会难产……”
叶氏眼皮跳了跳,觉得这话阴森森的,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四叔一家的想法陈长福不知道,被亲近的人算计,他出门后脸色很不好看,心里只觉得憋屈。
回到家后,看到小叶氏在厨房做饭,心里的种种思绪尽去,急忙奔进厨房:“我来!”
小叶氏对于他如此重视自己很有些欣慰,笑道:“做饭而已,不会有事的。你要是真想帮我,就帮我洗衣裳吧。”
冬日里经常下雨,外面泥泞,很容易滑倒。陈长福没有拒绝,起身出门去找。
今日赶集,一家人都去。特意换上了最好的衣衫,他们一大早就去了镇上,这个时辰才回来。换下来的衣衫还堆在屋檐下。
先是一大盆脏的,边上还有个小盆中装着一套小的长衫,料子和样式都是今年最新的。
厨房中的小叶氏探出头来:“对了,小盆中的那套衣衫是传远吃着读书的,你记得分开洗。多投几次,洗不干净他可不穿。”
陈长福:“……”妈的,老子还没这么挑剔呢。
这人就是奇怪,之前陈长福看养子哪里都好。今日也见,发现哪儿哪儿都不好。
陈长福心里不悦,将那件长衫一起堆到了大盆中,想到什么,又问:“子连读书的衣衫呢?”
陈传远的需要另洗,那柳子连的怎么没见呢?
小叶氏又从厨房探出头:“他的和我们一起洗。小孩子,不用那么讲究。有得穿就不错了,可不能惯着。”
陈长福深以为然。又觉得小叶氏懂事,便宜儿子也懂事。
和便宜儿子比起来,陈传远就差了点儿意思。
陈长福看着那么一大盆衣衫,实在憋屈,又抬眼去看屋中的几个孩子。
陈传远正认认真真练字,柳子连和他同用一个砚台,毛笔没沾一次,都会被他瞪一眼。边上,柳子喜正乖乖磨墨,小姑娘还没有桌子高,底下垫着个椅子,还不敢说话,怕吵着了两个哥哥。
实在听话,也实在……可怜。
陈长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起来这三个孩子都不是他亲生。按理说地位应该一样,可陈传远对弟弟妹妹仿佛高人一等,像是欠了他似的。
欠了他……在他心里,是不是认为这俩孩子占了他便宜呢?
换句话说,陈传远只要一把他这个养父的所有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的,所以才这般高高在上,让便宜弟弟沾一下笔墨都像是恩赐一般。
陈长福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生气,吩咐道:“传远,你都这么大孩子了,也该放着家里干活。你叶姨今儿被耽搁了,又怀有身孕,你帮着把屋子内外打扫一下。”
语气一本正经,不容拒绝。
陈传远一愣,手中的笔墨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大大的墨点,这篇字算是废了。他看了看手中的笔墨,有些迟疑:“可我的字还没练完。”
“不用练了。”陈长福端着盆往外走,随口道:“咱们家供养不起,明天我就去找你夫子退银子!”
陈传远:“……可是我听说,夫子的束脩不能退。”
“那就不退。等着以后你弟弟去读!”陈长福想也不想地道:“还有子连,他也不用去了。”
柳子连讶然。
厨房中做饭的小叶氏手中动作一顿,垂下眼,没有接话。
陈长福把家里吩咐了一遍,很是满意,端着盆走了。
冬日里洗衣衫那就是受罪,手放在水里还好,一拿出来冷风一吹,感觉骨头缝都是僵的。陈长福洗着衣衫,心里有点儿发愁。
之前他洗过衣衫,可那只有他自己。不高兴了半个月一换,反正一年到头也冷不了几天。可是现在不同,家里这么多人,就算半个月一换,这换下来的总不能让有孕的小叶氏洗吧?
他都二十几了才有这个孩子,万一有了闪失,兴许再没有下一个了。
小叶氏不能洗!
她不洗,那谁洗呢?
算来算去只有他自己上!
陈长福一边捶着衣衫,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很有些不能理解自己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这样,好像还越过越累了。
又想起家中的几个便宜孩子,陈传远过完年就十岁了,洗衣……应该可以了吧?
他随便揉洗了一下,将衣衫收好端回家。带着棉的衣衫沾水之后很重,他一个大男人端着都费劲。放下盆歇气的时候,他越发肯定不能让小叶氏来干这个活。
不如,让陈传远洗?
十岁的孩子,搁别人家都要干活的。既然是他儿子,那干点活也没什么吧?
翌日楚云梨去接柳子安,刚上马车,就听他道:“陈传远和子连以后都不来了!”
楚云梨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再不来也是半年之后呢。
本来嘛,夫子的束脩不能退。孩子忍几个字,以后跟着去学做账房,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没想到陈长福这么着急,昨天才查出小叶氏有孕,今天就不让他们来了。她有些好奇:“不是说你们夫子不退束脩么?”
提及此事,柳子安面色一言难尽:“今日夫子只上了半天课,剩下的半天都和陈叔掰扯。陈叔想退银子,夫子不干,说没有这种先例。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夫子写了契书,以后陈叔可以再送孩子来读,把束脩用完。”
楚云梨听完,也觉得一言难尽。
某种程度上来说,陈长福也算是个坦荡的人。有了亲生儿子,养子继子都要靠边站。
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许多人都不会做得像他这般明显。
回去的路上,柳子安都在背书。
看到了那俩兄弟退学,他愈发珍惜读书的日子,也愈发认真了。
这也算是好事。
路过陈家村时,楚云梨看到许多人急匆匆都往后面的那排房子去。
楚云梨拦住一个妇人,不待她问,妇人已经道:“长福媳妇有孕了你知道吧?听说刚才见红了,被她堂嫂推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远。
妇人还是看在曾经楚云梨载她一程的份上才愿意停下来多嘴一句。
楚云梨惊讶无比,昨天得知小叶氏有孕,今日得知陈传远不能读书,她就猜到陈传远或者他爹娘会动手,没想到这么快。
当下一拉马车,直接去了后面的那条道。
这样的热闹,怎么能少了她呢?
陈长福的院子内外围了许多人,小叶氏抱着肚子躺在屋檐下,满脸煞白。
边上柳子喜哇哇大哭,柳子连也要哭不哭,陈传远蹲在角落。
陈长福正怒气冲冲,眼睛血红,瞪着陈传远的母亲田氏:“大嫂,小草无事便罢,她若是出事,我要你拿命来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