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舟病愈后的又小半年, 时间的指针来到了这一年的末尾,又是一年的年终巡回总决赛,收到邀请函的参赛者们, 皆是在这漫长一年的乒乓长跑中,在各国各站都取得了优异成绩的傲立于金字塔尖的世界级球员。
顾名思义, 一年一度的年终巡回总决赛,举办时间皆固定在每年的年底, 虽然并不属于乒乓球的三大赛事, 其含金量与关注度, 却要远胜于位列乒乓球三大赛事且同样为每年一度的乒乓球世界杯。
简而言之,就是这场赛事的关注度很高、地位很重要、观看人数超级多、竞技水准顶级棒啦!如果说,平时的每一站的巡回赛,除去极为特殊的情况,基本上都是从半决赛起, 才算是真的有了看头,那么,年终巡回总决赛代表了什么?那就是每一场比赛都是半决赛水平起步、决赛水平封顶!
当真是不看不是乒乓球迷。
在年终巡回总决赛的比赛里,无论参赛的球员是赢家还是输家,都不妨碍热情的球迷们为其奉上最为热烈的掌声,要问为什么?能收到年终巡回总决赛的比赛邀请函本身——能参与这场年终盛事本身, 就已经证明了你是今年、乃至是这个时代中最最了不起的顶尖球员之一了。
在每年的年末,乒乓球的世界里理应没有悲伤与困苦,只有狂欢与掌声。
但是意外之所以被称为意外, 就是因为所有的意外都不曾有哪怕一点点的先兆,是那么的突如而至又猝不及防。
苏舟,中国乒乓球国家队的副队长,正傲然屹立在领奖台的最高位, 他的胸前带着芬香扑鼻的花冠,他的左手正高举着代表了至高荣耀的单打金牌——先前,他已经拿到了代表了今年的双打巅峰的金色桂冠——他面带笑容,双眼发亮,他的眼中倒映着这个沸腾的世界,他的鼻尖处缀着些许晶莹的汗水,向着四面八方的观众席,他站在世界的中央,高高地挥舞着他的右手,左手则牵起挂在胸前的金牌,爱怜而喜悦地亲吻着它。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镜头拉近,映入他满是星辰的黑眸;镜头拉远,整片赛场、乃至是整个世界都在为他欢呼。
——冠军!
——冠军!!
——冠军!!!
——冠军属于中国!我们的副队长、中国苏是今年的冠军!!今夜的霸主!!
全场欢腾,众人欢呼,就连已经落败的输家与对应的球迷们,也不禁在一切都尘埃落幕的此刻被极致的喜悦所感染,他们兴奋地大笑着,与身旁不认识的人碰拳、拥抱——大笑着,为今夜的主人公奉上最为崇高的欢呼与最为热烈的掌声。
意外就发生在下一瞬间。
在所有人:现场与非现场的球迷、现场与非现场的球员、现场与非现场的媒体人员的注视下——
站在聚光灯的最中心、站在领奖台的最高位、站在这个属于乒乓球的世界的最中央的那个人——
那双闪烁着银河的黑色瞳孔忽然放大,那种欢悦到极致的大笑突然定格,那种霍然凝固住的表情不像是喜悦,拉近的镜头里,今夜的世界第一先生,他眼中的星星自天幕落下了,他的眼底浮现出惊讶与恐惧,他短促地张了张唇,然后突然就捂住了嘴,他半弯下腰,没有任何征兆的,开始努力地大口喘气,他看起来像是被空气无情地抛弃了,但是他又及时地反应了过来,他伸出了手,手背上有狰狞的青筋跳动,他用力地抓住了在愣神后匆忙扶住他的西班牙友人——罗德里格斯·雷耶斯是今年的亚军,就站在他的身边——黑色的发被灿金色的流光覆盖住了,两个人的头贴在了一起,唇与唇之间的距离极近,苏舟似乎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是没有镜头能捕捉到那不断开合的唇形,也没有收声器能捕获到音的波纹。
苏舟的另一侧,今年的季军,那小麦肤色的巴西友人,米格尔·德席尔瓦慢了一步:在罗德里格斯的搀扶下,苏舟已经踉跄地摔下了——一步便迈下了领奖台。巴西人的瞳孔有了一瞬间的收缩,他的指尖抽搐了一下,然后他不言不语地跳下了领奖台,跟在了苏舟与罗德里格斯的身后。
在全场人的注视下,苏舟被匆忙上前的工作人员搀扶住——罗德里格斯占据了另一边——向着球员通道的方向蹒跚走去。
人们看到了些许的争执,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从不断摆手的肢体动作来看,像是中国苏坚持自己无事、要继续领奖,而灿金发色的西班牙人却不允许,那双蜜褐色的瞳孔里,再也没有半丝灿烂的流光,沉甸压下的阴霾,像是塌下的天空,厚重到难以抵抗。
这一次,通过迅速拉近的镜头和收声器,人们终于听到了什么。
“闭嘴。”
人们听到了西班牙人压抑而隐忍的低吼。
“我不接受你除了立马回休息室就医外的第二种结果。”
他的人就像是太阳,他的话却比冰还冷。
有球迷看到了担架。
但是被中国苏摇头拒绝。
人们看到中国苏试图甩开罗德里格斯自己走。
但是他勉强走了两步,又不得不再次抓紧了胸口。
罗德里格斯冲了上去,再度架起了中国苏的肩膀,见中国苏坚决不上担架——嘿!罗德!你这样让我觉得我下一秒就会晕倒!好吧,你扶着我行吗?我不要担架…!——然后架着他,继续地走向球员通道。
罗德里格斯架住了苏舟的左臂,米格尔这次行动迅速,不再需要工作人员,而是默默地扶住了苏舟的右臂。
从领奖台到球员通道的入口,这一段距离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长,又像是前所未有的短,长到让所有人都恨不得它能短点,又短到让球迷恨不得能让这条路变长一些——前排的部分球迷已经被吓得控制不住情绪,直接翻越了栏杆,匆匆向苏舟跑来。
这怎么能行。
鲜少有作用的保安人员迅速上前,拦住情绪激动的球迷们,维持住现场的秩序。
在进入球员通道之前,苏舟一行人的脚步停了下来。苏舟回过头,对一直跟着他们的工作人员说了声谢谢;又转回头,对着米格尔欲言又止;最后,他又低声对着左手边的罗德里格斯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我已经好多了,罗德,放开我吧——西班牙人却仍然不放手,时常带笑的脸上冷的像蛇,没有一丝温度。
苏舟没有办法,只好让罗德里格斯继续架住自己,他的左臂,被罗德里格斯牢牢地圈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这时,终于有媒体来到了身前。
镜头里,黑发的中国队副队长,身穿镶嵌着中国国旗的大红色球衣,他的呼吸仍然有些不畅,面色还有些发白,领奖时,已经是冲澡过后又换了身衣服,如今,他的眼角、鼻翼与侧颜,却又被细密的汗珠所覆满。
这是最近也最正面的一个镜头,现场似乎寂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大声尖叫。
失控了,无数人的情绪顿时失控了,他们失控地或尖叫或担忧着,五花八门的猜测,在互联网与人们的口间疯狂传播。
镜头里,面色发白的中国队副队长仍在气喘,但是他没有逃避镜头,反而浅浅地弯了弯嘴角,那是为人们所熟悉的笑,眼底像是覆着细碎的光。
他笑着,用空出来的右手擦了把冷汗:“不好意思,让大家担心了,其实就是不小心岔了气,刚才突然有些呼吸不上来,现在缓了缓就好了。”说着,他还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人,让摄像把面无表情的西班牙队长也拍摄了进去。
镜头里,融化开来的蜜褐色凝结成了固体,人们几乎没有见过这种表情的罗德里格斯。
镜头里,中国队的副队长还在抱怨:“都怪罗德啦,我说了你扶我一会就好,他偏偏不信。”
罗德里格斯没有说话,他当然不信。
身前,记者们面面相觑,终于赶来的医护人员则急忙拨开记者,冲到了苏舟的身前。
人越来越多了,究竟有多少人正在看直播呢?苏舟觉得他的心跳越来越失速,他很想尖叫,那种比天还要沉重的无限压迫让这一刻的他想要疯狂大叫,想要甩开所有碰触他的人,让他想要怒吼、大哭、骂人、失控……
可是他不能。
忍着自胸口传来的哽咽与窒息,他拼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慢条斯理的,苏舟将他刚才说过的话——只是突然有些岔气——对医护人员又说了一遍。
苏舟想,他真的超棒,他把自己的语速和语气都控制得很好。
医护人员非常谨慎:“的确,突然岔气不是不可能,但是,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下检查吧。”
苏舟摇头拒绝了,他觉得他在笑:“不了,正在颁奖呢,半个小时后我再——”
“不,让他去做检查。”身旁,罗德里格斯冷不丁的开口,那双蜜褐色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那些流过手心的灿阳碎片,而其他落败的、无法登上仅有三个名额的领奖台的参赛球员,也陆续赶到了球员通道的入口,跑到了苏舟的身前。
苏舟巡视了一圈,他的熟人,基本都在。
苏舟:“………”
苏舟觉得有些不好收场。
他想哭,他真的想哭,非常深、非常深、深到足以让他呕出内脏、吐出灵魂的嚎啕大哭。
苏舟被包围了,各方各类的人围成了一圈,前后左右的记者们都开始疯狂地拍照,他们很担忧,但是他们也很兴奋,这场面,直接可以代替开幕赛前的集体合影,当做今年总决赛的球员大合照!
更别说,还有中国苏的这个大新闻!
咔嚓——
咔嚓——
咔嚓嚓——
声音,机器运作的声音,机械设备的声音,挖掘血肉的声音。
【让一让让一让——记者们都让一让…!!!】
【苏舟!你还好吗?!】
【苏,怎么搞的?】
【都散开,保持空气流通!】
【苏先生,描述一下你现在的感觉好吗?】
【苏…】
【苏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中国苏怎么了?!保安!让开!我要过去!】
【中国苏!中国苏!中国苏——】
声音,近的声音,远的声音,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声音,讨厌的声音,可怕的声音………苏舟的眼前出现了漩涡,他的大脑开始了缺氧,他的视线难以集中,他的指尖开始发麻……
苏舟觉得有点不好,他快控制不住了,窒息感越来越强。
他闭上了眼,也闭紧了嘴巴,他努力地、小动作地咬了咬舌尖,然后咳嗽了两声,试图让自己的声线变得平稳:“那个……”
他的喉咙真的在动吗?他的声带真的在动吗?他真的说话了吗?
大概吧,苏舟想,苏舟说:“我觉得……”
“——没有你觉得!”
最熟悉却严苛到陌生的声音突然自身前传来,记者们让开了身体,中国国家队的教练正快步走来。
陈清凡步伐匆匆,走到了苏舟的身前。
罗德里格斯松开了手。
陈清凡将苏舟的左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对医护人员们——对所有人点了点头:“抱歉,虽然极有可能只是普通的岔气,但是我相信大家对球员的身体健康都极为重视——领奖将由助理教练代替,请大家多多见谅,稍后,我方也会诚实地回答媒体们的问题,所以,现在,请先让我们过去。”
苏舟张了张嘴,却是一侧头,就看到舅舅严苛到陌生的面部表情,然后听到了这一串完全找不出一丝破绽的社交应答。
应答果断,不容拒绝,修辞严谨,不留一丝空隙。
……苏舟有些恍惚,胸口的窒息感在无声中变得更强了,这和初来时的舅舅是多么的不同,又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到就像是他原本的、那个在他的世界里夺得了大满贯、将奖杯放满了一个房间的舅舅。
苏舟不说话了,他安静地低下了头,无声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配合陈清凡的一切行动。
陈清凡带着苏舟进了球员通道,其他的球员——获奖的那些,即使心思已经不在奖牌上,还是不得不再次站上了领奖台;没有进决赛的球员们反而落得了清闲,比如说在四分之一决赛中输给牧锐的尤利安,又比如在争夺季军的比赛中输给米格尔的牧锐,还比如淘汰的更早的安德烈和达恩森·格克霍尔斯……
有好多人,苏舟有好多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们想跟着苏舟一起,去往中国队的休息室。
但是苏舟拒绝了,非常少见的、非常坚决的拒绝。
他甚至也拒绝了医护人员。
他甚至不是自己拒绝的,他只是贴在陈清凡的耳边,声音极小、却是头一次用着请求、乃至哀求的口吻说:“教练……舅舅,舅舅,别让他们跟来,求你了,你带我回休息室,清场,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真的没有事,我发誓………但是别再让其他人跟来了,求你了,舅舅,帮帮我……”
陈清凡却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这是苏舟吗?
这样小声的、虚弱的、哀求的口吻,是他的粥粥吗?
有面目可憎的蛀虫攀爬上了陈清凡的心脏,胸口的阵痛感让他恍惚,让他晕眩,像是他的心脏失去了重量,被活生生地啃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一块又一块的肉。
他什么时候听到过苏舟以这样的口吻对他说过话,他如何能不答应。
他答应了。
陈清凡让医护人员离开,让苏舟的好友们全部离开,让中国队的休息室完全清场——这不算难,人们本来也是都聚集在了颁奖台的外围;他也不忘给雷蒙发个消息——今年的巡回总决赛,举办地是法国巴黎——让雷蒙不用从解说室里赶过来。
漫长而狭窄的走廊里,苏舟的一条胳膊搭在陈清凡的脖颈上。一路上,陈清凡架着苏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苏舟的变化:从几乎还是苏舟自己在走,看起来像是真的没事,到逐渐将他的大部分的力气都交付在了自己的身上——当陈清凡走到了中国队的休息室时,几乎就真的是他在拖着苏舟走了。
开门,用脚关门,落锁。
几乎是门关的一瞬间,苏舟就再也无力支撑,双腿发软,立马跪在了地上。
“你到底怎么搞的?!!”
陈清凡快疯了,他近乎是在压抑着咆哮,早已接近极限的理智正在疯狂的摇摇欲坠。
“不用医生?!”
眼中有着血丝,陈清凡的眼里满是他跪倒在地的外甥:“这就是你说的不用医生?!去你妈的不用医生!”
陈清凡接着转身按上门把,就准备把医生再喊回来,他们还在走廊里没走远。
“小……小点声,”胸口的衣服被抓紧成一团,苏舟坐在地上,高高地仰起头,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断断续续地说,“隔音没那么好……别让外面听……听到……”
捏住门把的手背有青筋凸出,陈清凡真的觉得自己快要被现在的苏舟给吓死了、吓疯了,看看他的外甥、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手下的第一球员——他现在是一副什么状态?他看起来就像是胸口与喉咙之间被硬生生的切断了,他呼吸不上来,他呼吸不到空气,他的脸色本是惨白,现在却呈现出了不正常的红,他的胸口和指尖都在颤抖着,他的表情很痛苦,不断下流的汗像是倾盆落下的雨,像是正在打着一场局势艰难而无望的比赛。
陈清凡快疯了,隔音?隔音?还在乎隔音?
“你还在乎隔音?在乎不让别人听到?!”
即使陈清凡也快失控大吼,却仍是下意识地听从了苏舟的“请求”,将他的声音压下,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情况,苏舟“请求”他,他就必须要听?
陈清凡不打算听了,他现在真的怕出人命,他刚才也是糊涂了,跑到走廊里喊人算什么,他离开了苏舟怎么办?直接在门口一边喊人一边打电话才是,每一站的比赛、无论是什么性质的比赛,在到达的第一天,主办方就会将联络册交给参赛的各个国家队的每一个人。
陈清凡摸上口袋,发抖着拿出手机,他刚刚切换到了通讯录的页面,衣袖却忽然被人拽住。
他低头,当然是苏舟。
“不、不用……”他的外甥紧闭着眼,脸上满是冷汗,几乎快要说不出话,“塑……塑料袋……我的柜子……拿……拿给我……”
塑料袋?陈清凡当然不会气疯了地再去和苏舟对话、质问他为什么要塑料袋,塑料袋?可以,他当然可以拿,但是他可以同时去做好几件事情。
于是苏舟看到陈清凡一边继续按着手机,一边往柜子那边走……
不,不行…!
苏舟的指尖有些乏力,他快使不上力气,他努力地抓紧了胸口,按压着他的胸腔,终于让出口的声音变大了一些。
“别……舅……别打电话…!”
近乎破音的声音,完全换了一种声线,苏舟的每一次发声,都是从完全堵住的喉咙里往外挤字。
他还在努力。
“我……不…不是第一次了!舅……经验……我有!没事…!真的!塑料袋……我………可以!给…我!我……!”
苏舟破音的断续声,像是割在陈清凡腿上的刀,那艰难挤出的字,就像是从陈清凡的身上掉落的肉。
——不是第一次。
——我有经验。
休息室里的地,这么平稳的地,这么短的距离,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却硬生生地在平底上绊了一跤,整个人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陈清凡觉得他的大脑快要无法处理这些接收来的文字了,他没有回头去看苏舟,他深吸了一口气,两步跑到了柜子前,在苏舟的包里一翻,在最上面,就看到了一个体积不大的塑料袋。
哈!陈清凡都快被气笑了,不是第一次了、放在最上面——那苏舟这是第几次?那他这个舅舅算什么?那他这个教练算什么?
失职,何等的失职!
陈清凡深深吸气,两步跑回墙边,将塑料袋递给了苏舟。
他看到苏舟把塑料袋撑开,然后把塑料袋套到了头上,塑料的薄膜像是不可突破的隔阂,无能为力的局外感让陈清凡颓丧地失去了五感。
不,陈清凡,你要睁开眼,瞪大你的眼,哪怕你的眼睛干涩到流泪了,你也必须瞪大眼。
陈清凡看到,他的外甥站了起来,不再坐在地上,而是紧靠着墙壁,他站得笔直,依旧在高高地仰起头,身体与墙壁之间几乎不留下一丝缝隙;在闭塞的塑料袋里,他的外甥在反复地、大力的呼吸,与刚才一直在“用力呼吸”与“憋着不喘气”中反复挣扎不同,他的外甥在塑料袋里大口吸气、又大口呼气;每当袋子里的氧气逐渐殆尽、已经完全呼吸不上来时,他便把头从袋子里抽出来,在外界,他稍稍吸一口气,然后闭着眼感受一下,像是觉得还是不行,便再把头探到袋子里重复继续……
如此,反复了三次,每次大概耗时四十余秒,当苏舟再一次把头从袋子里抽出来时,他终于停止了这样的动作。
他闭着眼,紧紧贴在墙上,试探着、安静地、浅浅地呼吸了几下。
一次、两次、三次……
半响,苏舟睁开了眼,他的眼中没有星星,透着的只有疲惫,他的瞳孔仍然有些涣散,但是这不妨碍他熟练地把内壁完全湿润的塑料袋蜷成一团,粗鲁地塞进了口袋……
苏舟盯着地面,他不想抬头,大理石的白色地板有着吸引他的魔力,可是,他又不可能永远都不抬头。
半响,他终于掀开了眼皮,他的面前,他的舅舅,他的教练,他最亲爱的人之一,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怎么搞的。”陈清凡问,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他的手始终落在手机屏幕上,最初,当苏舟刚刚把头伸进塑料袋里时,他还是抱着如果不能立刻起效、就马上打电话叫人的念头,但是,在发现苏舟试了一次——大概四十秒——就见效后,陈清凡就维持着这幅被完全冻住的表情,不顾眼睛的酸涩,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他的外甥。
在苏舟第二次将头伸进塑料袋里时,陈清凡才移开了凝固住的视线,他低头解锁了手机,然后开始了搜索。
【什么病是套上塑料袋呼吸就能好的】
陈清凡并不抱什么希望,他也只是病乱投医,对苏舟这种可怕状态的一无所知,让他感到恐惧颓丧而又无力,他本以为这种无厘头的问题不会有任何回答,结果却发现答案来的太过容易。
——这是过度通气。
——体内的二氧化碳多过氧气,引起的机体呼吸性碱中毒。
陈清凡近乎不敢相信,答案的到手原来就这么的轻易?
陈清凡的手在抖,顺着这个答案,他继续在百度里搜索,无比刺耳的背景音,是自家外甥在塑料袋里大口喘息的呼吸声。
然后,他又看到。
——过度呼吸症候群。
——过度换气症候群。
病因——
急性焦虑。
……急性焦虑。
这种看起来完全是心因性的病因,让本来担心苏舟是否是身体出了问题的舅舅有了刹那的茫然。
急性焦虑……怎么可能呢?苏舟怎么会急性焦虑呢?还是在刚才………那是在颁奖的时候啊,那是他又捧回一尊金杯、一枚奖牌的时候啊,他怎么可能会急性焦虑呢?
而且……
他的外甥,坐在地上,艰难地抓紧胸口,破音地、努力地、竭尽全力地对他说——
【不是第一次了!舅……经验……我有!没事…!真的!】
……不是第一次了。
我有经验。
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了。
…
……
………
苏舟从塑料袋里出来了。
他的外甥将塑料袋捏成了一团。
他的外甥低着头不说话。
而当他的外甥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完全不受控制的、足以杀死他的后怕,终于后知后觉地降临到陈清凡的身边,它们汹涌澎湃,厚重难挡,将他淹没,把他吞噬,堵塞住他的口鼻,让他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陈清凡大脑发晕,膝盖发软,他一个踉跄,便身姿不稳,难堪地倒在了地上。
这次受惊的成了苏舟。
“舅舅!”
他失声惊叫,立马上前,半蹲在陈清凡的身边。
他正要扶住陈清凡,却反而被陈清凡一把抓住了肩。
陈清凡抬起头,棕黑色的眼睛里,有液体积攒。
“粥粥……”他忽然抱紧了他的外甥,陈清凡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却又捕捉不到任何事情,这样的一无所知与在他脑中尖叫的“这不是第一次了”让他几欲发疯,出口的每一句话都碎裂成字,哽咽而不成声。
“对不起……”
陈清凡哽咽道。
“对不起,粥粥,是我忽略你了……告诉舅舅好不好,你到底怎么了,这不是第一次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在为什么而焦虑?你隐瞒了多久,你痛苦了多久,你难过了多久……”
陈清凡紧紧抱住了苏舟,苏舟感到,自己的脖颈有液体流过。
苏舟听到陈清凡在说,用着一种请求、乃至是哀求的口吻,就像是不久前的他,语无伦次,失措无助。
“求求你了,粥粥,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告诉舅舅好不好……”
苏舟跪在原地,膝盖下的大理石地板冰凉,由脖颈滚落至衣襟里的泪水冰凉,只有抱住他的这个怀抱,身前人的体温,滚烫到能把他烧死,要把他灼伤。
极致的凉与热渗透入皮肤,滴穿至骨骸,灵魂深处也被惊然碰触。
这一刻,苏舟近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近乎要让那在这一瞬间完全空白的大脑彻底失控,苏舟抓住陈清凡后背的手有一瞬间的收紧,就像他的嘴有一瞬间的开张。
苏舟没有说话。
陈清凡的哀求声让他难过而陌生。
苏舟忽然流下泪水。
他近乎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的舅舅,这个从小到大都陪伴在他的身边,远比他的父母还要更让他亲近的人,这个在他上辈子时,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完全去依赖的人。
“舅舅……”
咬住的牙关开始颤抖,理智在尖叫着让他闭嘴,失控的感情在让他想大声宣泄。
他宣泄着:“我不想……”
住嘴!
继续!
他不是你的那个舅舅!
可他已经逐渐变成了那个可以依靠的舅舅!
“……我不想…”
“……不想……”
苏舟的嘴张张合合。
陈清凡控制着颤抖的喉咙,像是哄人般,声线平稳,无比温柔:“怎么了,粥粥,你不想干什么,告诉舅舅,舅舅都帮你解决。”
苏舟真的要忍不住说出口了——
然而,下一瞬间,伴随他太久的窒息感,又无比突兀的梗塞在他的咽喉。
苏舟一把推开陈清凡,被肢体的行动本能操纵着,他再一次地跪倒在地,抓紧胸口,体内的氧气与二氧化碳再度失衡,求生的本能让他想要大口喘气,熟悉的经验让他选择了赶紧闭口。
他的手又摸上了裤子的口袋,将那蜷成一团的塑料袋拿了出来。
不可逾越的白色隔阂物,再一次地套上了苏舟的头,将他完全地裹在其中。
丰富的经验告诉苏舟,他不能继续跪着,跪着的话、头朝下的话,恢复的速度会慢上许多………在陈清凡的帮助下,苏舟踉跄地站了起来,他再度走到了墙边,身体笔直地贴近了墙壁,他高高地扬起脖颈,再一次的,在塑料袋里大口喘气。
塑料袋里,在这个狭小而密闭的空间里,苏舟再一次地闭上了眼,他想,他已经很熟练了,不过是身体里缺少二氧化碳而已………身体里的二氧化碳不足,那就找个相对密闭的地方反复呼吸好了,塑料袋就是一个绝佳的密闭物:在塑料袋的密封空间里,他在持续地吸入本就定量的氧气,不断呼出的二氧化碳就会逐渐把塑料袋里的空间彻底侵占,不过呼吸几次,便创造出了一个只有二氧化碳可吸的密闭空间。
经验两字是何其的可贵又可恨。陈清凡陪在苏舟身边,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次,那种猝不及防的惊吓与无措变淡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与对自己的失望感却仍在变浓。
随着呼吸声的渐渐平复,比第一次的时间要短,苏舟将头从塑料袋里抽了出来。
舅甥俩都站姿笔直地贴在墙壁上,双眼对视间,激烈的情绪都有所平复。
陈清凡的眼眶发红。
苏舟的眼眶也是红的。
因为两人间的距离太近,陈清凡不得不微微扬起了头,曾经一只手就能抱过来的小团子,如今已经比他高了小半个头。
陈清凡轻声说。
“粥粥。”
“……嗯。”
“是舅舅太没用了。”
“……没有。”
按住苏舟的双肩,陈清凡慢慢地加大了力气,他将站着的外甥逐渐地压在了地上,两个人的姿势,都从站立变成了半蹲在地。
他们眼对着眼,俗话说外甥多似舅,两人的眉眼有着相似的重合。
“粥粥。”
“嗯……”
“能对我说些什么了吗?”
“………”苏舟沉默。
“那我去让姐姐和姐夫来好吗?”
苏舟的唇动了动,然后上前抱住了他的舅舅,他把下巴压在男人的肩上,非常小声地说:“不要,如果是舅舅都不想说的事情,那就更不会对爸爸和妈妈说了。”
“可是,你也不想对我说。”
双手下滑,陈清凡触上苏舟的后脊,轻轻回抱住了自己的外甥。
他用着商量的温和语气。
“那我去叫贺铮来好吗?你们两个的年龄更接近,今天的这一幕,他肯定也看到了。”
“……也不要。”
苏舟的声音轻极了。
“不要铮哥,谁都不要……今天好麻烦的,我们统一口径,就是忽然岔气好不好………以后再有成绩,再拿几站冠军,这件事也就过去了……舅舅你帮我解决这些麻烦好不好,他们都好烦人的……”
好,好,好,当然好。
陈清凡忽然有一种回到了小时候………苏舟的小时候的感觉,自从自家外甥在乒坛横空出世,老实说,这些年来,在大多数时候,他都有一种他在被外甥照顾的感觉,而不是他这个当舅舅、当教练的大人,在照顾自己的外甥与球员。
休息室内寂静了片刻。
然后陈清凡忽然哼起了歌,是小时候哄苏舟入睡的歌。
相似又不同的世界,相同而熟悉的童歌,回忆的片段在脑中翻滚,苏舟的眼泪不受控制,忽然就夺眶而出。
苏舟埋在陈清凡的肩上哭泣,他觉得他是疯了,脑子里的理智已经断了,之前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话,竟然忽然就说出了口。
“舅舅……”
苏舟呜咽着,抱紧了他无所不能的舅舅。
“舅舅……”
泪水流过脸颊。
“我不想打球了……”
啊,这是在说什么啊,刚才还在商量着对策,说什么统一口径突然岔气身体健康,之后再打两场巡回赛,就一切了事这章翻页……
“我需要一个假期……”
苏舟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微弱的、破碎的、泣不成声的:“一个可能永无止境的假期,一个没有乒乓球的假期……”
然后他听到他的舅舅、他的教练说,没有任何犹豫的。
“好,”陈清凡轻轻拍着苏舟的背,自始至终都没有停下,“你想请多久的假就请多久,一切都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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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号23:59前抽22个红包啾!
作者有话要说: 粥粥:呜呜呜我舅舅世界第一好qaq
作者:追文很久的读者大概都知道,在我这里从来都是亲情一番!……嗯压他哭那篇的读者可能尤其印象深刻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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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本来没想写过呼吸,安排的其他情节来着,但是因为我有过呼吸的经历,毕竟是亲身经历过的,真实感比较强,想了想,还是直接拿来用了。
就,过呼吸真的很难过,我其实知道过呼吸很久了(感谢日漫),但是真的没想到我自己也会经历一次,本来就情绪很崩溃,当身体突然呼吸不上来的时候,真的是感觉死了也不奇怪,越努力呼吸反而越窒息,家人都打算打120了,我抱着试探的想法,让家人拿塑料袋过来,没想到和日漫里画的一样,竟然真的有用,等我终于把塑料袋从头上拿起来,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有点满足的恍然大悟:哇哦,过呼吸竟然是真的,原来过呼吸就是这种感觉啊,原来我是过呼吸了吗——逆推理,因为塑料袋真的有用,我才确定了原来我过呼吸了。
就,急性焦虑,虽然是【急性】的,但其实应该说是长期压力、长期焦虑的逐渐积累、积少成多,渐渐形成的突如而至的急性焦虑,是真的能把人焦虑死。
希望大家都开心喜乐,不要过呼吸。
这章也算是顺手小科普吧:过呼吸不是缺氧,反而是缺二氧化碳,塑料袋真的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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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区有人说【心疼粥粥我们不打球也好啊,只希望你快快乐乐】→针对【不打球】我直接先剧透一下:
就,不打球,也开心不起来,反而可能更难受
打球,不行
不打球,更不行
就,真的很难
还有人说【不过粥粥终于说出来了敢面对了会越来越好吧】→不,怎么可能越来越好,不可能的,这条线这辈子就不可能的,没有出路,都是死路。
——所以你们看我真的很好了,自闭番外本来真的能很合理的成为正文结局的,提前写出来就算是我真的控制住自己了………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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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糖果榜xddd:
20 颗糖:快递君、素素、洛洛
10-20颗糖:梧辽大宝贝、企图用名字来聊天
1-10颗糖:舟雪洒寒灯寂寞紫、im、歌尽桃花、千宿暴龙再世、ridder1、akashi、白玉京、27894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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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饮料的时间啦(*/w*):
300 瓶:阿飘飘飘飘飘飘飘、素素、你为何物而存于世间
100-299瓶:藏剑三小姐、墨球、幽灵灵、千宿、洛洛、林熙之、倚杖听江、灯、卿云欢
50-99瓶:[不知名←、未命名x、炒酸奶真好吃、laurel、白玉京、十三亿少女的梦、凌洛流零
20-49瓶:苏枔竹晓、宫雅儿、叶叶晔、浮生、唐诗逸、一条咸鱼、倩倩宁慧、流年、魇鬼、今晚月色真美、iiiiicecream、腊八醋、懒猫啦啦啦、im、要放飞自我、111yiyy、日暮菱歌、司马邦
1-19瓶:青春摇曳在回憶、不想翻身的咸鱼、喵嗷呜、橙子伞中仙、。。。、lone5430、漫已在、梧辽、麒麒、民事政务局、吴山居有客、烦烦的贴心小棉袄、沨、雅思7.0加油啊啊、lemon、九和、ina ren、三古三圣、吕历史记录、我不行了、吃肉的兔纸、旺宰牛奶、丧怪一个、今晚想睡华晨宇、薯豆、月黄泉、墨鱼射手、暴龙再世、静、终于可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