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市三医院医生电话后,乔薇便赶了过来,陪在了罗佳欣父母身边。这两天里,她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事,帮忙照顾罗佳欣父母的情绪与身体,帮助他们处理这次交通肇事的繁琐事项。
在罗佳欣的第一次脑死亡评估判定出来之前,乔薇始终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而在评估判定出来之后,乔薇知道自己必须要做一件残忍的事了。
怎么能不残忍呢?
在第一次脑死亡判定和第二次脑死亡判定间隔的这十二个小时之间,家属们肯定是怀着格外的期望。
他们想,不要紧,还有第二次判定。而第二次判定时,一定会有奇迹出现的。他们的亲人,肯定不会脑死亡的,肯定还会活过来的。
可这个时候,乔薇必须得走过去告诉他们:“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件事会让你们为难……请问,如果第二次判定结果不理想,你们愿意捐献孩子的器官吗?”
虽然用了最委婉的话语,可本质却是残忍的。
这句话的本质意思是:对不起,让我来打碎你们的希望吧,这孩子是不可能醒来了。
但凡事都有两面,残忍的另一面就是希望。
如果器官捐献成功,那么世界上将会有好几个人获得新生,所以器官捐献协调员们必须要手举着这把残忍的刀,朝着潜在捐献者家属身上挥去。
器官捐献协调员们没有办法,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等待。
脑死亡之后,潜在捐献者身体的各个器官开始走向衰竭。即使有呼吸机,有各种先进的医疗设备进行辅助,但这个时候,潜在捐献者的身体仍旧处于危险状态。肺部感染,各种原因引起的心跳停止,都会造成器官热缺血状态,那么这个时候,器官将无法再进行捐献。
那个时候,便只有死亡,不再有新生。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如此重要,器官捐献协调员们等不了十二小时,他们必须在这个时候便开始对潜在捐献者的家属们进行协调。
当人在遭遇到重大的意外时,总是会表现出和往常不太一样的状态。
罗佳欣的父亲平日里不善言辞,然而此时,他不断地絮絮说着话,像是要平抚内心的慌乱。
“再说吧,别这时候谈这件事,再说吧,啊。”
“撞我孩子那个人,说是开车之前喝了酒,他怎么能开车喝酒呢?这种畜生事儿怎么能做出来呢?”
“别去问孩子她妈,她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没吃没喝。”
乔薇抬头,看向罗佳欣的母亲郑春君。她没有哭,没有闹,没有说话,没有吃喝,没有睡觉,没有任何思绪。
她整个人仿佛都已经被时间冻结住,更确切地说,她是把自己给冻结在时间里。
冻结在孩子还没有出事的时间里。
除了两夫妻之外,每天病房外还会轮流来几个亲戚,今天则是孩子的姑妈守着他们。
姑妈此时虽然知道乔薇的身份,对她有所微词,可看在乔薇之前帮了夫妻俩不少忙的份上,对她的态度并不算恶劣,只抹着眼泪,跟她诉说着。
“不行的,你就别劝了,就算是孩子她爸同意,她妈妈肯定不同意。”
“这孩子从小身子就弱,她妈妈简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五岁之前,孩子经常生病,那几年她妈妈几乎没有睡过完整的觉,整夜地守着她。”
“她妈妈再苦再累,可只要提到这孩子,立马就高兴了起来。”
“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特别怕疼。所以她妈妈绝对不会同意捐献她器官的,捐器官不就是在割她妈妈的心肝肉吗?所以啊,你千万别再问了,快回去吧。”
这个时候,理所当然地,家属们都不愿意再见到乔薇。
为了不刺激家属们的情绪,乔薇便决定暂时离开,等第二次脑死亡评估判断出来之后再做打算。
乔薇也知道,看郑春君的模样,这一次的协调基本上会再度遭遇失败,可是乔薇还是得继续。
是为了工作,也是为了新生。
从市三院出来的时候,乔薇看见了那辆熟悉的黑色奔驰迈巴赫,而车里坐着她熟悉的陆晚山。
乔薇工作之后,便从陆家搬了出来。林书兰虽然是一百个不放心,但想着反正她以后也会重新嫁回来,所以最后也就应了,并给乔薇买了一套公寓,让她安心舒适地住下。
每一周,林书兰都会熬了补汤,派陆晚山给乔薇送过去。
这周也是一样,陆晚山遵照林书兰的意思,给乔薇送了汤过来。刚他在微信里询问乔薇现在在哪里,乔薇不方便答话,便给了一个定位。
陆晚山按照这个定位,来到了市三院的门口,准备接她出去吃饭。
但乔薇上了车后,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一来,她和陆晚山现在的关系并不适合吃饭约会。
二来,她这几天一直守着罗佳欣的父母,已经是精疲力竭。再加上本身就有些重感冒,此时一心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陆晚山没再说什么,依照乔薇的意思,调转车头,把她送回家。
一路上,闹市繁华,车水马龙,车穿行在高楼大厦中,迷失在闪烁霓虹灯里。乔薇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逐渐地闭上了眼,开始休息,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对着陆晚山的问话。
“你不是喜欢黑胶唱片吗?这次出差时,我在一家店里看见了,给你买了几张。”
“谢谢。”
“对了,我妈让你有空的时候回家吃个饭,想吃什么提前告诉她就是,她让阿姨给你做。。”
“好的。”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上次听你说,工作上遇到一些事,解决了吗?”
“还好。”
乔薇有些疲倦,她闭着眼,声音也是淡淡的。
那淡然的回答,罩在了陆晚山的心上,像是裹了水汽,逐渐地沉重起来。
从陆晚山记事开始,他便被父亲,外祖父母,舅舅,被所有人耳提面命,要求他必须听从林书兰的话。不能违背林书兰的意思,不能惹林书兰生气,不能让林书兰情绪激动。
因为一旦林书兰情绪激动,她那有先天性缺陷的心脏可能无法负荷,她可能会陷入死亡。
于是,陆晚山变成了一个乖顺的小孩。
林书兰说养狗吧,比较温顺。所以,陆晚山当天便养了一条边牧。
林书兰说男孩子最好读商科,以后好帮扶家族企业。所以,陆晚山在高考志愿上,把所有的选择,都填上了商科。
林书兰说,必须要照顾好乔薇,长大以后,娶她为妻。所以,陆晚山和乔薇订了婚。
只有陆晚山知道,他真正想养的是波斯猫。
只有陆晚山知道,他真正想读的是文学。
二十多年来,陆晚山始终在顺从,在妥协。那些被他放弃的选择,乍看上去都是一小滴微不足道的雨滴,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可那些雨滴的数量如此庞大,到最后,聚集成了一场风暴,顷刻之间便将陆晚山席卷。
人人都有反骨,陆晚山也是人,也不例外。他开始对那些妥协产生怀疑,对那些妥协产生了厌倦。
其实在陆晚山的心里,乔薇并不算是妥协,但她却是林书兰对自己最大的要求。
乔薇代表了陆晚山的顺从。
而恰好这个时候,秦云淡在他生活中出现了,那是林书兰不能接受的人。
秦云淡代表了陆晚山的反骨。
在面对着秦云淡的刻意接近时,陆晚山选择了接受。
他推开了自己的顺从,接受了自己的反骨。
于是事情便到了这样的地步。
陆晚山清楚,身边有些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了他和秦云淡的关系,他甚至没有刻意隐藏这种关系。也许在陆晚山的潜意识里,他有意想要让林书兰知晓。
毕竟母子连心,陆晚山清楚,林书兰应该是知道了,可她什么都没说。就像是一颗石头落入了湖水里,没有发声,也没有一丝涟漪,让人的心也跟着那石头逐渐地沉了下去。
可是那湖水没有底,没有人知道那颗石子何时才能落下。
而就在这份无声的寂静当中,陆晚山也逐渐地冷静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对秦云淡的感情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炽烈。
秦云淡有意地接近了自己,那些招数陆晚山隐约都知道,但他没有在意。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陆晚山同时也有意地利用了秦云淡。
如今,就像是石子不知何时落下,陆晚山也不知道自己的感情走向。
陆晚山就这样和林书兰进行着无声的角力,但他也清楚,这件事中最无辜的人,是乔薇。
陆晚山并不确定自己对乔薇的感情,在他心目中。乔薇是属于林书兰生命的一部分。
但同时,照顾乔薇,让她开心,也是陆晚山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现在,陆晚山的所作所为是在伤害乔薇,所以他感觉到了愧疚。
愧疚的陆晚山把车停在了公寓的露天停车场上,随后从后车厢里,把林书兰给乔薇的汤以及自己送乔薇的礼物都提到了手上。
“我跟你一起上去吧,上次你说公寓里有飞蛾,我去看看能不能安个纱窗,免得你下次又被那些虫子给吓到。”
乔薇刚才在陆晚山车上时,始终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此时下车之后,神智仍旧有些恍惚。她揉了揉眼睛,正打算拒绝陆晚山的好意。
但此时,她看见了前方路灯下,那个高挺颀长的身影。顿时,乔薇脑子里像是有冰块滑过,被冻得一个激灵,霎时清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是慕私年,他又出现了。
乔薇知道慕私年向来是神出鬼没,但她还没有设想过慕私年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她来不及做出反应,一时呆愣在原地。
陆晚山是背对着慕私年的方向所站立,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常,他只观察到了乔薇的异常。
“怎么脸色突然这么坏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乔薇透过陆晚山的宽阔肩膀,看向了远处的慕私年。
路灯下,慕私年单手插兜,单手握着烟,姿态闲散。他没有看乔薇,也没有看陆晚山,只是微仰头,看着那暗至墨蓝的天空。
他吸口烟,缓慢吐出,侧脸轮廓俊逸分明,眉目间笼着疏懒,浑身透着一股清淡的风.流气。
他像是一个对剧情不感兴趣的观众,无情无绪地看着乔薇和陆晚山在台上唱戏。
他越是如此散漫,乔薇越是紧张。
“不用了,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上去休息。”乔薇对陆晚山说。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她害怕自己声音里透出了不自然。
“怎么?是发烧了?”
陆晚山听见乔薇说身体不适,便朝着她靠近,伸出那只温暖大掌,抚上了她那光滑的额头。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个动作陆晚山做过无数次,所以乔薇觉得非常自然,并没有拒绝。
然而在陆晚山做出这个动作之后,原本在仰头看着天空的慕私年垂下了头来,这个动作让他的面庞隐在了阴影中。
隔着那么远,又逆着光,按理说乔薇根本不可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乔薇却很确定,慕私年似乎勾唇,无声地笑了下。
随后,他丢掉了手中的烟,那烟落在水泥地上,砸出了几点猩红火光,如同流火,砸在乔薇的心上。
慕私年踩灭了烟,迈开长腿,朝着乔薇他们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修罗场又来了。感谢在2021-10-24 20:50:39~2021-10-25 18:3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123 7瓶;ab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